朱棣陷入了南軍的包圍圈之中。然而,命運之神卻再一次眷顧了他。關鍵時刻,朱能發揮了他不怕死的勇氣,率領自己的親兵向南軍的包圍圈猛衝,居然在亂軍之中被他找到了朱棣,並成功地救出了他。
可是,同時衝入包圍圈前來救助朱棣的張玉,卻被南軍亂刀殺死。
南軍趁勝追擊,北軍大敗,潰不成軍。加上平安恰在此時率兵趕到,與盛庸軍隊回合,兩軍夾擊之下,北軍精銳部隊大部被殲,幾乎全軍覆沒。
這,是朱棣靖難以來最為慘烈的一次失敗。
手下第一大將被殺,北軍也元氣大傷。這一次,比起上次的濟南攻擊戰失利,給了大家更大的陰霾和打擊。
我從徐王妃房中走出來時,天空正在下雨。大約每個人都躲雨去了,空無一人,到處沉寂一片。我撐著傘,獨自漫步在雨中。眼前是灰濛濛的天,就好似我們的未來,是無法看透的陰暗。
一個人的身影靜靜的映照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正碰到朱高煦含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光華和燦爛,卻依然有一絲桀驁不馴的神色,和一些些戲謔的笑意。
我也安靜的看著他,二人對望,良久,忽而輕輕微笑起來。
他的笑容,依然那麼明亮、又有一絲痞痞的神氣:「你好像瘦了些。」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道。
我笑道:「你也是。」他看著我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笑道:「去走走?」
雨點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在空中旋轉出一個小小的漩渦,就馬上跌落在空氣中,化為一絲輕煙,飄散而去。二人並肩行走,都是默默無語。出了大門,再出了城門,街上並無什麼人影。城外的道上磚塊很多已經損壞,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經全是泥土,鞋子踩在上面,偶爾會發出一些聲音。此時周圍的景色,就如同彼此的心情一樣陰沉。
他忽道:「這條路,上次你出走時,我們一起走過一次的。」
我笑了笑,心裡也不由得想起了那次義無返顧的出走。那時雖以為已是絕境,但此刻想來,原來當時心中還有著一個信念,還是以為自己經歷了這一關、做完了這件事,就能繼續以更好的姿態生活下去。現在,卻是再也沒有了一個信念,心裡只是一片寂靜與荒涼。
彼此靜靜地站了一會,我輕聲道:「二哥,你們還要去打仗麼?」
他昂然道:「當然!為什麼不去?」我歎了口氣,道:「什麼時候出發?」他臉上微露笑意,道:「大概再過幾個月吧。」
此時雨已暫停,天邊出現了一縷陽光,身旁的一棵樹上卻忽然落下一顆雨滴,他伸手接住,道:「你怎麼不問,我們為什麼還要再去?」
我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看了我一會,大笑了起來,道:「不錯!」邊笑著,邊道:「倘若女人都像你這樣,哪裡還愁南軍不敗?」說著,微微歎息了聲。
我搖頭笑道:「北平城中,每個人都會有這個信念的。」他點了點頭,忽道:「你和四弟怎樣了?」
我一楞,轉開了頭,淡淡道:「不怎樣。」
他道:「怎麼?」
我伸手撣了撣傘上的水滴,悶聲道:「不開心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不想去想。」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二人不再言語,可不知怎麼的,我心中卻漸漸開始平靜下來。沒有蒼涼悲傷的情緒,有的只是一片安然平和。身邊站著一個人,這個人,就像兄長、就像一個朋友,這樣的人,也許,是不會帶給我們傷害的吧。
我累了,真的有些累。
一時雨既停,我收了傘,二人在荒野中信步而走。忽聽朱高煦頓了一頓,停了下來,我道:「怎麼?」回頭一看,卻是朱棣獨自坐在不遠處的荒草之中。不由得一驚,行了個禮,道:「舅舅!」
他轉過頭來,面色溫和的看著我倆,道:「怎麼來了這裡?」朱高煦道:「家中閒坐無聊,出來走走。」
他聽完後,並不說話。轉過身去,良久,道:「都過來陪我坐一會吧。」我們依言走了過去,都隨他坐下。一時寂寂無語,只聽得風聲陣陣,草叢隨風輕舞,陽光暖暖的從雲層裡透了出來,照在三人身上。
朱棣忽道:「你們去過蒙古麼?」
朱高煦搖了搖頭,道:「沒有。」朱棣似乎輕歎了口氣,道:「不錯,你們都是生在南京和北平這些地方,哪裡又去過那種蠻荒之地了?」說著,微微一笑,神色間卻頗為寂寥。
我道:「舅舅,蒙古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他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道:「蒙古……蒙古,那是一個天地蒼茫,刀光劍影的地方。那裡,是我長大的地方。」目光中漸漸流露出茫然之意,又道:「我是十一歲那年,被封為藩王的,二十一歲就藩來到北平。從此……就天天跟蒙古人打上了交道。我……曾看到無數明明剛才還歡聲笑語的人,卻忽然變成了全無知覺的死屍,也曾與自己的戰友,頃刻間天人永隔。我害怕過戰爭,可到了洪武二十三年,我三十歲那年,第一次當上了軍隊的主帥之後,我才真正喜歡上了戰爭。」此刻週遭安靜無比,他的聲調雖是緩慢,卻自有一股鏗鏘之意:「我在大雪紛飛的大漠作戰、在荒蕪的戈壁與敵軍對壘、在大草原上策馬西風,打敗了蒙古人,降了乃兒不花。是我把蒙古人一步步的從他們來的地方,趕回了蒙古草原深處。戰爭,一直都是我的榮耀和驕傲。」他的聲音越是淡然,我心中越是難受,忍不住柔聲道:「舅舅,你一直都是大明朝最優秀的將領。」
他搖了搖頭,道:「可惜現在不是了。」他聲音低微,教人聽了,卻似墜入了冰涼的雪窟之中。朱高煦道:「父王,英雄不以一時論。」
朱棣輕笑了起來,道:「當年,我怎麼把蒙古人趕回大草原的,現如今,朱允汶也會同樣把我們趕回北平。」頓了頓,又道:「從前我以為他做不到,現在看來,恐怕他是能做到的。」
朱高煦猛地站了起來,道:「不!他們永遠做不到。咱們父子同心,他日定能直取南京!」我叫道:「二哥!」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漸漸緩和,道:「父王,兒子絕不肯認輸。」
朱棣的目光卻沒有望向他,只是靜靜看著前方,身影中透出一絲倦怠、和一絲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