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吟風軒,盈香拿了水來為我洗去傷口,綠湖拿了瓶跌打損傷膏來為我上藥。我笑道:「哪兒就那麼嬌貴了?」盈香道:「天氣熱,總得上點藥,不然傷難得好。」我看她一臉又是心疼又是責備的模樣,搖了搖頭,也只得隨她去。
原以為只是皮肉傷而已,誰料想竟傷到了筋骨,次日腳踝腫起來好大一塊,痛得下不了地。只得叫了醫生來看過,開了藥,好好的處理傷處,在房中靜坐了幾日。這幾日中,徐王妃來看過,我打了她的女兒,現在想起來,心下也覺得慚愧,她反倒對此事絕口不提,只溫言勸我好生靜養。朱高爔也派了丫鬟送了膏藥過來,據說是番外進貢的跌打良藥,綠湖幫我塗在傷口上,居然也頗見效果。
這日,傷已好的差不多,但因天氣悶熱,正悶坐在房中,只聽外面丫鬟們請安的聲音,盈香稟報道:「小姐,四爺來了。」
我忙站起身,道:「快請進。」話音未落,朱高爔已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不由笑道:「多謝你前日送來的藥膏。」
他笑道:「可好的差不多了?」
此刻我對他心中再無介懷,點頭道:「全好了!」說著,站起身來,接過正走進來的綠湖手中端的茶杯,笑道:「你看,端杯子都不成問題了!」
他笑了起來,道:「大哥二哥今日都去離園騎馬場了,你去不去?」
我聳聳肩,苦笑道:「上次摔的還不夠?今日是再也不去了!」他看了看我,臉上現起一個促狹的笑意,道:「那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瞪大眼睛,奇道:「是什麼地方?」
他大笑兩聲,看著我的眼睛,道:「不管是什麼地方,敢不敢去?」
他的眼睛裡有深深的笑意,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對眼前的這個人充滿了信賴之意,我的心情,只有他是瞭解的。不禁慨然道:「為什麼不敢去?」
他朝我溫暖的笑起來,伸出手來,道:「那走吧!」
自來到北平這麼多日,我從未徒步在街道上行走過。每次出門都是坐轎,而且都有大批宮女太監嬤嬤們隨從。今日和朱高爔兩個人慢慢的走在路上,周遍是熱鬧的人群,有小商販、有行車的大漢、有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有幼稚的孩童,市井的氣息撲面而來,我驚奇又喜悅的看著左右,忍不住一直嘴角帶笑,心情暢快。
轉了幾個彎,進入一小巷之中,周圍忽然安靜下來。卻原來這小巷的盡頭,綠竹掩映之中,是一處小小的寺院。
朱高爔並不敲門,直接推門進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處小小的院子。院子裡種滿了綠竹,清雅幽靜。二人走了進去,只見一個身著白衣的老僧正獨自坐在庭院的迴廊之中,在一個人下棋。
對下棋這種玩意兒,雖然之前母親也請過老師來教我,但我還是怎麼樣都學不好。此刻看著這老僧自奕得入神,我也是不知其所以然。朱高爔也不言語,微笑著回頭示意我跟他進房。
房間佈置極為簡陋,只是滿滿一室全是書架,看得我目瞪口呆。書架上放滿了書本,隨手拿下幾本,卻是名目繁多,有李白的詩集、孫子兵法、《心經》、《無量壽經》,也有老子的《道德經》和莊子的《逍遙游》。我奇道:「這些書全都是外面那位大師的麼?」
朱高爔點頭笑道:「不錯。」
我訝然道:「他的涉獵可真是廣泛。」
正說著,只聽得有人在門口大笑道:「見笑了!」回頭一看,卻是適才所見的老僧,正站在門口,一雙朗目炯炯有神,微笑的看著我。
朱高爔笑道:「大師一局已下完了?」
那老僧點頭笑道:「未知四公子攜同貴客到來,老衲失禮了!」邊說邊打量著我,繼而微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從南京來的以寧郡主罷!」
我忙雙手合十,行了個禮道:「見過大師。」
那老僧罷手笑道:「不必不必,你見我是從來不用這些禮的。我也不行這個禮。」朱高爔也笑著對我道:「小七,這位是道衍大師,他最是灑脫不羈,你就以平常之禮對他罷了!」
道衍?我心中一動,猛然想起從前歷史課上,曾聽老師說起明初內亂,朱棣叛亂時身邊的第一謀臣,可不就是僧道衍!莫非眼前這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白衣老僧,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僧道衍?
心中想著,不由得脫口而出,道:「大師是從南邊來的罷?」
道衍點頭微笑道:「不錯,老衲是洪武十八年跟隨王爺來到北平的。轉瞬間,就已是十餘年了!」說著,微微歎了口氣,「江南的竹林絲雨,卻也是多年未見了!」言語中透出一絲的悵惘之意。
朱高爔搖了搖頭,道:「天下何處不是家?偏大師就對江南如此掛懷。」
我笑道:「大師思念中的江南,或許並不是那個單純的地方,其中想必是有許多難以忘懷的人事呢。」
道衍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難得有人知交如此。」我抿嘴笑道:「我和大師第一次見面,哪裡能說的上知交了?只是將心比心而已。」朱高爔笑道:「能知道將心比心,也算是一個玲瓏剔透的人了!」
說著,三人已走到迴廊之中,迴廊上另放了一架瑤琴。朱高爔轉頭對我道:「大師是琴中高手,你今日既來,如能聽他奏上一曲,倒是不虛此行了!」我還未及言語,道衍已吟須大笑道:「四公子如此說,倒叫老衲不好意思不彈了!可不知郡主喜歡什麼樣的曲子?」我笑道:「以寧對音律一概不通,但憑大師罷!今日之來原只為領略大師風采,不能多求,否則就有貪得無厭之嫌了!」道衍含笑看了看我,道:「那老衲就獻醜了!」說著,輕撫琴弦,奏了起來。但覺潺潺滴瀝、清泉掛澗,時而又如目睹幽泉出山、風發雲湧。驚濤裂岸之勢,如坐危舟、過巫峽,目眩神移、驚心動魄。
一曲已畢,我仍沉浸在曲子的意境當中,不由得拍手讚道:「大師好琴技!」朱高爔歎道:「這首伯牙的〈流水〉,也只有大師才能得其精髓。」我心念一動,才明白道衍彈奏此曲,竟是隱隱有引我為知己之意了,忙起身道:「多謝大師垂愛。」道衍微微一笑,道:「郡主可曾想過有朝一日重回江南?」我搖頭道:「既已離開,就未曾想過回頭。」復又笑道:「大師可曾聽過韋莊的菩薩蠻?」道衍點頭道:「可是人人盡說江南好?」我點頭道:「正是。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道衍半晌不語,良久,方才輕輕道:「不錯!」又轉頭向朱高爔笑道:「四公子,今日你帶來的這個小朋友,我很是喜歡。」
告辭出門之際,朱高爔笑著向我道:「大師素來清高自持,很少誇獎人,今日對你與別人大大不同,連我也甚是訝異。」我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可不知,越是清高的人,才越是寂寞呢。」
沒錯。道衍、甚至我的外祖父朱元璋,在外人眼裡,自是風光無異,只是那深藏在心底的寂寞,是無人能明白的。那是放眼天下惟我一人的惶惑和孤單。誰又能說,我的舅舅朱棣和新皇帝朱允汶,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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