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貴只嚇了一嚇,那姑子偷偷摸到人家裡本是有些膽怯,偏方才素姐就不提是調羹使她來的,她也有些眼色,再不提唸經。只道:「俺實是迷路了。」
來貴叫了幾個心腹,押著她順來路找去,果然一個山溝處的牆新塌掉半邊,尼姑指著外邊她那頭驢道:「那不是俺的驢。」
一個家人先跳過去,腳下就踩到幾個碎蛋殼,笑道:「來貴哥,就是這裡了,想必是賊推倒的。」
來貴發做道:「去罷,今兒是俺家夫人打發你走,下回若是撞到俺手上,先抽你幾十鞭子。」
那姑子捏著手裡的一把錢,跳過牆方笑道:「狄奶奶是菩薩心腸。」另一隻手牽上驢飛快的跑。
來貴順著新踩出來的一條小道走了一里多遠,柳樹林後邊就有七八戶人家,正有幾個婦人拎著籃子出門。他就止步道:「想必就是這幾家,咱們快些回去藏起來。」帶著小伙子們飛跑至養雞的那個山頭,藏在一個山凹裡,另使了一個人去叫人堵在牆外邊。果然那幾個婦人都翻牆過來,鬼鬼樂樂摸到籬笆牆裡拾蛋。各拾夠一籃還捨不得走,掀起圍裙還想再兜幾個。來貴邊上一個小伙實有些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來貴忙站起來假裝迷路了,學人家說官話道:「大嫂,俺是外路人,要到明水去。這路怎麼走?」
三個婦人起先吃了一驚,聽他說話不是明水口音,穿地也好,真當是個外地人,結結巴巴道:「俺們是狄老爺家人,你從那條道翻過山,山溝裡有面倒了的牆,就從那裡番過去罷。」來貴道:「俺不認識路。嫂子們帶俺從大門出去罷,也省得人家拿俺當賊捉。」
一個婦人臉紅了紅,要說話,另一個扯了她一把,道:「你自去,俺們還有活幹。」
來貴實有三分氣惱。喝道:「都出來罷。」跳出來兩三個小伙子,喝聲:「拿賊!」搶下籃子,就取了拴籬笆的麻繩捆了這三個婦人的手,先押著賊髒回莊。半路上遇到小桌子帶了人來,來貴叫他到牆那邊候著,只怕還有人來。
素姐跟狄希陳本以為是內賊,都沒想到是外邊人來偷的。狄希陳親自問:「你們是莊上家人?」
那三個婦人俱伏在地下不敢則聲。來貴道:「這三個不是俺們家的。」
老家人狄忠趕了來,瞧了瞧說:「這也不是俺們家莊戶,是柳樹灣那幾家的女人們。」指著其中一個藍布包頭的道:「這個不是吳二小地老婆?」
吳二小的老婆只是磕頭,素姐跟狄希陳看她們身上穿的衣裳都極破舊。都不忍心再審。素姐就道:「交給來貴跟狄忠罷。」
狄希陳到了書房,先開口道:「過日子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素姐笑道:「你不是要說先富帶動後富吧。」
兩個相對笑了一場。狄希陳就道:「咱們想個法子吧,雖然我沒有叫全大明朝都富起來的理想。到底這明水地方,別人都富了咱們也有好處。」
素姐笑道:「明水可是本來就比別處富,且不曉得他們是不是誰家的莊戶,我們不好拉他一把地。」
狄希陳道:「不是為了這幾家,我是指明水這一鎮,除咱們家這幾戶大戶人家之外,這十來年,那些人家都慢慢窮了。平民小戶的日子也過不得,正路沒人領著走。盡往賭騙上靠,風氣一日壞似一日。」
素姐笑道:「你怎麼想?」
狄希陳道:「上回跟你大兄弟一處閒話,他說松江地方不論大富小戶,過日子都叫討生活,家家不是紡紗就是織布,就是幾歲的孩子,都不叫他閒著,跟咱們這邊全是兩樣。所以松江衣被蓋天下,天下最富的也是松江。」
素姐想了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怕想出法子來,這些老爺太太們捨不得分利給莊戶們,奈若何?」
狄希陳搔頭道:「今年來咱家討要蕃薯土豆做種的人就比去年多,咱們家年底開個作坊做粉絲粉條罷,多多的請人來做活。叫他們看到這幾樣東西的利錢大,再比方你們女人喜歡的烤白薯,油炸串、牛絲粉絲之類,且打發些家人出去,給點本錢做小生意,一來二去就帶起來了。小戶人家的日子好過了,誰還肯雇田來種。少了種田地,想必肯吃苦做活的人必挑捨得出錢地人家做活。豈不是慢慢改善?」
素姐笑道:「我也不曉得行得通否。不過人人都有飯吃有衣穿我是樂見的,依你就是。」
卻說小桌子帶了人候在那裡半日,又捉到兩個提籃子翻牆地婦人,押到來貴處審的清楚。柳樹灣那幾戶是一個陳秀才家的莊戶,上個月一個小子翻牆過來耍,頭一回瞧見圈了山頭養雞,順了兩個蛋走。孩子們一處頑他拿出來炫耀教陳秀才瞧見了,只說是偷的主人家的蛋,打了幾十鞭抬回家,那家無錢買藥,他娘索性翻了來拾了一籃子換錢。偏狄家的雞養的太多,一日總要拾七八籃蛋,哪裡想得到有賊掂記。那家人偷的手滑,隔幾日來一回,漸漸幾家人都當了狄家地雞養了他們家的蛋,少米少鹽就來拾取。
來貴氣得要死,才叫他總管莊子,就鬧賊,使了條繩子拴了這起婦人,來稟狄希陳道:「求老爺寫個貼子送到縣裡打幾板兒,枷幾日示眾罷。」
狄希陳道:「枷幾日只怕就死了,何苦跟窮人為難,你嚇嚇他們,放他們走罷。咱們家各處都查查,養雞地那個山頭籬笆牆做高些。」
來貴哪肯輕輕饒過,看著素姐不肯動。素姐笑道:「且去罷,押她們回家給男人們照管,若有下回,俺們真當賊送衙門裡去。」
來貴無奈去了。素姐就道:「這孩子越來越不把小百姓當回事了。」
狄希陳搖頭道:「不只是他,就是小桌子小板凳也是如此,明朝人哪,說到底還是明朝人。不能指望他跟咱們想法一樣。」
素姐笑道:「咱們從前對調羹客氣,可是干了傻事。如今一個丁媽媽都能收拾的人家服服帖帖,可見為人處事當對症下藥。」
狄希陳笑道:「我曉得你是以毒攻毒,咱們家的那群女孩子們,除掉新來的敬她,從春香兩個香起到翠玉她們,都跟丁媽媽處不來的。」
素姐似笑非笑道:「丁媽媽雖然好,也要跟家人們處得來才使得。去年我一時貪心,雞跟鴨都養的太多了。要不是五葷鋪每日能賣上百隻燒雞,咱們只有天天吃雞了呢。」
卻見柳嫂子跟春香帶了七八個媳婦子上來,春香跟柳嫂子進房說要去會仙庵,素姐親自清點了帶去的桌圍帳幔等物,吩咐春香道:「收拾幾間屋出來,我們提前一天去住。」又問:「到相家搬花盆是誰?」
春香笑答:「是小板凳去的。」一頭上車一頭道:「夫人放心罷,俺們這許多人,拐子拐不走。」
素姐站在門邊笑完了拐到紫萱房裡,狄
在房裡訓她,小紫萱垂著頭掉眼淚。素姐忙住腳站I瞧見了悄悄出來笑道:「頭一回看老爺發這樣大脾氣。」
素姐移步到院中一棵桂樹下邊,也笑道:「平常慣得她不曉得天高地厚,也是要敲打敲打。」雖是這樣說,其實心裡還是捨不得,又走到窗邊瞧了瞧,紫萱已伏到狄希陳懷裡撒嬌兒了。素姐咳嗽一聲,狄希陳扭過頭來苦笑道:「前兒府裡買的那個大金魚風箏呢?叫翠玉取來,咱們湖邊放風箏去。」
素姐看紫萱眼眶裡還含著淚,嘴角已是往上翹,敲她一個暴栗道:「也就是你爹吃你這一套。」
翠竹抿著嘴兒笑道:「還有小全哥跟表少爺。」
狄希陳問道:「娘子不一起去?」
素姐道:「你們去罷,我去著人收拾東院兒,明兒巧妹妹一家都要來的。」
狄希陳道:「去罷,你在水邊坐著就好,明兒她們來了,哪有這樣鬆快。」沖小紫萱擠眼,小紫萱忙過來挎著素姐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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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那個尼姑在狄家得了一百錢,倒也不虛此行。騎在驢上遇到相識,人家問她哪裡來,她都道:「俺從狄大人家來,狄奶奶因事忙,執了俺的手從後莊送到前莊,臨走還送了俺一兩三錢六分多地錢子腳錢。俺回家安頓了還要到她那裡長住呢。」在一個相識家住了一宿。說起狄家莊上景致如何,狄奶奶待她如何客氣,那個相識就信以為真,待她比往常客氣許多。第二日送她出門,還送了她一升大米兩升黃豆。她得意洋洋到家,恰好隔壁和尚廟裡請另一個尼姑喫茶,她一頭撞進去,又將那些話滔滔不絕扯出來。自古同行是冤家。偏這個來喫茶的姑子叫做圓慧,跟伍奶奶和調羹本處的極好,小翅膀的婚事就是圓慧牽的紅線。她聽了只冷笑道:「伍奶奶自那一回砸了你家,這一縣裡誰不曉得你的名聲兒?只哄那鄉下人罷了。狄五奶奶等閒不肯見人的,何況是你。」
那姑子叫她捉著海底眼,紅了臉強道:「俺跟狄五奶奶相與怎麼著?比不得你只會舔姨太太的腚。」
圓慧拂開要勸架地和尚。道:「師兄,俺想收拾這個娼婦久了,你把桌子搬開罷。」
那和尚無法,真個把桌上的杯壺等物移走,任兩個姑子互掐。門口也圍了十來個人看,等了半日,只是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揭短兒,並不曾真刀實槍的幹架,圍著的人都不耐煩散開了。那和尚是個老好人,一人奉了一鍾茶笑道:「兩位師兄消消氣。俺房裡那只火腿都走油了,晚上且吃兩杯罷。」
圓慧順著台階兒下來。笑道:「也罷,梵琳師兄是真到狄家莊上去了?」
梵琳道:「我哄你們做什麼!」自袖裡掏出那把錢道:「這不是狄奶奶賞的?俺那個驢背上。還有她送的米豆呢。」
圓慧道:「那會仙庵地道場,可叫你去了?」
梵琳搖頭道:「俺不耐煩跟那個老瞎子一塊混,且等狄奶奶娘家薛老太爺週年罷。」
圓慧其實也不大信她,想了想笑道:「俺想起來,一個方奶奶許俺兩匹夏布,俺今兒不去取她明日就莊上去了。」不等和尚留她,急忙忙轉了半個***去伍奶奶家,問伍奶奶:「狄親家做道場。府上去不去隨喜?」
伍奶奶勒著鑲珠抹額,半靠在榻上照鏡道:「怎麼不去。正愁這份禮呢。少了送不出手去,重了又備辦不起。」
圓慧道:「奶奶說的極是,府上尊親,頭一個狄親家極是有錢的,不如尋一盒好伽楠香送他,卻不是禮輕情誼重?」
伍奶奶道:「也要四五兩銀子罷?」
圓彗笑道:「俺家隔壁那個香燭鋪子,有真的伽楠香,俺只說是俺買他的,頂多二兩銀子罷。奶奶若是覺得還便宜,就交給俺跑這一回。再添上一盒馬蹄,怎麼不體面。」
伍奶奶沉吟半晌,稱了二兩銀子給她,道:「千萬仔細了挑,若是假香,俺不依的。」晚間留圓慧住下,第二天圓慧走到家去,藏了一兩銀子,只把一兩給香燭鋪子,買了一盒好香回家另換了只錦緞盒子,拿紙包好送到伍家去,伍奶奶收下還給了她十個錢代茶。
伍老爺中飯時問禮可備好了,伍奶奶抱怨道:「你收了人家三千兩銀子,還黑心要帶人家孩子吃花酒,叫人家鬧了一場收回兩千五。不然有這兩千多兩在手,什麼禮備辦不出來?」
伍老爺不快道:「誰叫你把銀子把在手裡不肯將出些與我花用。方才街口的趙裁來要錢,叫俺打發走了呢,俺們欠他多少工錢?」
伍奶奶道:「也有二三十兩,芳兒菲兒的嫁衣才做得一半,還要再到臨清去買布呢。」
伍老爺道:「她兩個的婚事卻是賠本的買賣。若是留到今日,縣裡那幾家誰不上趕著來提親!」
伍奶奶啐他道:「你昏了頭,人家李翰林家只是窮些,若論清貴,這幾個縣有誰家比得上他家。若不是跟你同年,他肯把兩個兒子跟你結親?俺們多賠送些兒,閨女嫁過去頭抬地也高些。」
伍老爺不語,伍奶奶又道:「明兒還要請木匠來家造床櫃,明兒你在家罷。」
伍老爺搖頭道:「明日方老爺家賞花不好不去的,這些俗務你看著辦罷。倒是大兒子,前頭訂親地陳家說要把第三個女兒再跟俺家結親,俺沒理他。」
伍奶奶忙道:「現在家裡哪有那個錢。他再提,你只要嫡出的第四個,那第三地是庶出,贈嫁沒什麼油水的。」
且說姑子圓慧跟梵琳幾個上躥下跳好幾日,也不曾擠到會仙庵裡去分碗粥吃,還沒到日子都借口家裡有事,避到遠遠的親戚家去,倒叫素姐跟巧姐耳根清淨。巧姐跟素姐兩家都沐浴齋了三日,方到會仙庵,拈了香磕頭。在院子裡排了素筵款待親眷。相於庭夫妻頭一日來,那日除薛家相家崔家跟狄家本家,別人都不敢來。第二日起,不是親的來認親,不是相與的來說是相與,帶著一對燭抬著一張嘴來磕頭吃齋的川流不息。
素姐耐著性子到第三日還不得脫身,對興頭不減的巧姐道:「這些都是親?」
巧姐笑道:「管他是不是,素菜能要幾個錢?到底是爹娘臉上有光彩的事。」想起來又道:「小翅膀頭一天來磕了頭,這幾日都不曾來,使人叫他來待客,也叫俺哥歇歇。」立使了人去叫小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