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局長走了,肖石在窗前抽著煙,望著窗外仍在飄的雪花,眼噙熱淚,滿懷憤懣。周所長老實無華的身影在他眼前飄來蕩去。他忘不了那個從早到晚站在門口為他擋駕的周所長,忘不了。
那一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也是他真正成為警察的第一天;那一天,他第一次出現場,第一次獨立辦案;那一天,他和妹妹第一次相見,從此一起生活了八年;也是那一天,他在平凡中看到了一種偉大。
他忘不了那個有太多第一次的一天,他忘不了,永遠。
如果說肖石名正言順的師傅是蕭遠山,真正的師傅是秦劍鋒,那麼周所長無疑也是他的師長。作為一個十八歲的見習武警,周所長的執著和本份教會了他踏踏實實工作,老老實實做人,儘管他做的並不夠。
他想起了半年前的那晚,那個去海南前的晚上,他和周所長在街頭久別重逢。分開的一刻,周所長說以後給他打電話,哥倆好好嘮嘮。他還記得當時的月光照著他憨厚的笑容,很分明。周所長的吉普車在暮色中疾馳而去,兩側是長長的路燈。
可他想不到,那一面意是永決。
肖石長歎一聲,擦乾臉上的淚水,重新拿起案情報告。保持冷靜,為周所長報仇才是他應該做的。梅芳芳的照片再次滑出,肖石拿起。看著這個有點兒象常妹的女孩兒的臉,肖石腦中一凜,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站起身,對著照片,在辦公室裡轉了幾圈。
難道……會和他有關?
恢復冷靜的肖石,總是充滿了機警和睿智。
這可含糊不得!肖石凝神思考了一下,肖石決定立刻去趟看守所,一為了瞭解真實情況;二也該看看周大嫂。他掏出電話,先給看守所所長王偉打了個電話,這傢伙跟他是警校同學。
隨後,肖石穿上衣服,準備出門,還沒等他走,方雨若居然頂著雪回來了。肖石奇道:「小若,你不是說今天不來嗎?這麼大雪,怎麼又回來了?」
「事兒辦完了,不想回家,就回來了。」方雨若應了一句,打量了他一眼,反問道:「石頭哥,你要上哪去?」
肖石道:「我接了個大案。」言罷將案情報告遞給了她。
「大案!」方雨若看了一眼,為難的道:「刑事案,我不是很懂啊!」
肖石面無表情的道:「不用你。這個案子你掛個名頭就行,我去打。」方雨若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坐到沙發上把案情報告細細看了一遍,又問道:「石頭哥,裡面的人你認識嗎?」
「嗯,他是個好人。」肖石臉色複雜,沉重的道,「或許不在裡面的人,我也認識。」
「誰呀?」方雨若吃驚的問。
「先不說了,走,跟我去趟看守年。」肖石接過案情報告放在一邊。
「太好了。我們終於可以一起辦案了!」方雨若淺淺一笑,卻抑制不住心頭的興奮,「石頭哥,這個案子看起來很重大啊,咱們所能不能一舉成名啊?」
「或許吧。」肖石淡淡答道,滿懷感慨。
肖石想成名,很想,但這一次,成不成名已經不重要了,周所長的仇一定要報。這是他唯一的念頭,所謂成名以及不成名,所謂朽以及不朽,或者所謂春天,肖石心頭默默育著這句詩。
很難想像,肖石律師第一案,竟會為他警察第一案做新的了斷。
肖石馬柳眉也叫上了,因為她打字速度快,他想把周大嫂帶有感情色彩的口供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分析,一般來說,帶有個人感情的口供容易誤導破案,但這次不同,肖石相信周大嫂,完全相信。
第一次大案,全所三個人都出動了,兩個女孩興奮不已。
路上,肖石又打了個電話,到看守所的時候,王偉肥大的身軀已經在大門口等他們了。
「王所長你好!」肖石上前伸出手,熱情地介紹著「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副主任方雨若、這是柳眉,我們所全部人馬都在這兒了!」
王偉沉著大肥臉,看了看他的手,又冷眼打量著他。
三人均一愣,肖石奇道:「怎麼,不歡迎我?」王偉狠狠握住他的手,沒好氣道:「我說石頭,啥時候變得這麼世儈了!當主任了?有車開了?啊就牛逼了!」
「這……」肖石哭笑不得,他完全是想在兩個女孩面前給這位所長大人留個面子,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兩女,這個冤枉!
「看啥看!我兒子都兩歲了,還用給我留啥面子!」王偉哼哼一笑,悻悻道,「還王所長,你還是叫我胖子聽著舒服點兒!」
兩女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當時咯咯笑了起來。
「得,算我錯!」肖石笑笑搖頭,又斂容道:「周大嫂怎麼樣?」
「還行,挺看得開。」王偉歎了一口氣,臉色也很無奈。
「那就好。」肖石長出了一口氣,又問道:「我現在能去看她嗎?」
王偉點點頭,將眾人引入。
探詢室門前,王偉扯住她,盯著他的眼睛,深深道:「石頭,我跟周所長不太熟,但我相信他是好人。你不當警察了,可別的哥們還在干呢,你腦瓜夠用,把老周嫂子弄出來,把那個雜種的弄進去,千萬別讓咱們當回警察連自己人都保護不了!」
「放心吧,一定。」肖石看著老同學,在他肩重重捏了一把,不當警察很久了,這份戰友情依然讓他感動,感慨。
周大嫂臉色蒼白,眼中寫滿憂傷和淡寞,但肖石卻看到一種依依的平靜,看到了母性本真的堅強和柔情。王偉沒說錯,雖然遭到失去丈夫和含冤被捕的雙重打擊,她的情緒比想像中好得多。
幾年不見了,肖石按捺住心內的酸楚,問道:「嫂子,你還認識我嗎?」
「你不是肖石嗎,老周時不時就念叨你,說你不當警察很可惜。」高春娥端詳著他,眼中閃出一絲光亮,說到丈夫,明顯流露出許許癡念。
「是的,我現在做律師,這次蕭局長委託我做你的辯護人。」肖石盡量平靜地看著這個深深悲傷中的未亡人,緩緩道:「嫂子,周所長是我的老師和兄長,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很難過,但我希望你能控制一下自己,因為接下來我會問你一些事情。」
「無所謂,我早想開了,怎麼判都行,我不在乎。」高春娥淡淡一笑,把頭扭向一旁,「老周走了,我留下來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過去陪他。」
肖石鼻子一酸,忙深吸一口氣,把持住自己的情緒,方雨若眼圈紅紅,柳眉擦著眼睛。
肖石忍受著心裡的難受,探著身子道:「嫂子,你怎麼能這麼想!孩子怎麼辦?家裡的老人怎麼辦?他們現在都靠你一個人了,你抱著這種想法,周所長能走得安心嗎?快到春節了,他們都等著你回去呢!」
高春娥攏了下凌亂的頭髮,輕歎一聲道:「要不是念著他媽和孩子,不用抓我,我早就跟他去了。」
肖石直起身道:「既然這樣,嫂子,我們好好配合,相信我,我會找到真兇,還周所長一個清白,讓你跟老人孩子團聚。」
高春娥抬頭看了看他,微微點頭道:「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你把當天的過程跟我說一遍,從你進屋前,到警察趕到,你發現了什麼,想到了什麼,做了什麼,仔細說一說,盡量不要漏掉任何細節。」肖石示意柳睛記錄。
「這些我已經跟警察說過很多次了。」
「我想自己聽一遍。」肖石堅定的看著她。
高春娥凝眉想了一下,似在回憶,隨即閉了下眼,又睜開道:「我已經下崗了,在家除了做飯照顧老人也沒什麼事兒,就常常去收拾一下老房子。那天是星期六,芳芳頭一天晚上在那住的,我想去收拾一下,順便給芳芳帶點兒吃的。」
「梅芳芳經常在那住嗎?」肖石問了一句。
「一星期有兩、三天吧。」高春娥解釋道,「芳芳今年夏天大學畢業,老周幫她找了個售樓小姐的工作,單位離家裡挺遠,有時候不愛回來,就在老房子住一晚。」
肖石點了點頭。高春娥繼續道:「我開門的時候,在門口發現了老周的鞋,他頭天晚上在所裡值夜班,我不知道他也來了,就喊了一聲,沒人答應,我進了臥室就看見……」
周大嫂悲慼難掩,淚水立刻湧出。
室內靜靜的,只有柳眉輕輕敲的鍵盤的聲音。
方雨若從身上掏出手巾,輕輕遞了過去。
「謝謝!」高春娥接過,揚了揚頭又道,「我嚇呆了,反應過後就撲了過去,可芳芳和老周都已經……已經死了。」
「後來呢?」
「後來……」周大嫂抬頭望著他,忽然問道:「肖石,你相信老周嗎?」
「相信,完全相信。」肖石堅定地答。
高春娥歪頭笑了一下,很淒涼。「我哭了一會,心情平靜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和老周生活了二十年,他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芳芳也是個穩當的女孩兒,怎麼可能跟她大哥做出這種事兒!
後來,我想了,前兩年那個事兒,老周被開除了,現在雖然搞清楚了,可大家看他的眼神還是不對勁,老周嘴上不說,我知道他心裡難受,現在他人都走了,我不想別人看見他這個樣子,不想再讓他受委屈,所以……所以我把衣服給他們穿上了。」
周大嫂淚流不止。但仍平靜敘述著。「老周有風濕,以前我一幫他穿衣服就喊膀子疼,這一回,他終於不喊了;我給他穿鞋,穿得很吃力,原來人死了身體真的會僵硬,我知道他真的走了,」
方雨若垂著眼淚;柳眉敲擊鍵盤的聲音也斷斷續續,肖石也忍不住別過頭擦了擦眼睛,這個堅強的女人,無法讓人不為之動容。
「後來呢,你還做了什麼?」肖石強自鎮靜。
「打電話報警。然後等警察來。」
肖石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嫂子,你看到凶器了嗎?」
「看到了,就在床邊,給老周穿衣服的時候,我拿起來扔桌子上了。」
肖石暗歎一聲,湊近小聲問道:「你進去的時候,周所長和梅芳芳是什麼狀態……就是姿勢。兩俱屍體是什麼姿勢?」說著話,他下意識地看了看一旁的方柳二女。
「這個……這個也要回答嗎?」周大嫂忽然抬起頭,似乎很不情願。
「嫂子,這個問題很重要,請你拋開其他想法。」肖石盯著他的眼睛,堅持道,「我要根據槍口的位置,判斷當時的姿勢是不是合理,進而證明你的清白。」
高春娥慘然一笑,道:「就是男女最普通的姿勢,老周在上面。」
肖石想了想,又盯著問道:「梅芳芳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只是看過幾個,但都沒中意。」
「可她不是處女,這怎麼解釋?」
「這個……」高春娥的眼光有些茫然,訥訥道:「我不清楚,或許是大學裡交過男朋友?……反正肯定不是老周。」
「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多瞭解一點兒。」頓了一下,肖石問出心裡的懷疑,「嫂子,六個月前,也就是梅芳芳剛畢業的時候,她看過男朋友嗎?」
高春娥皺眉想了一下,延:「沒看過,好像自己交了一個,不過老周說那人人品不好,就沒同意,讓芳芳跟他分手了。」
「同意了,芳芳一向聽老周的。」周大嫂看了他一眼,試探道:「你該不會是……」
「你能確認他們分手了嗎?」肖石盯著問。高春娥望著他道:「應該吧,後來老周和我給她介紹不少對象,她都看了。」
「有梅芳芳看上的嗎?」
「沒有。」
「一個也沒有?」
「……沒有。」
肖石靠坐在椅上,彷彿很疲憊,緩緩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嫂子,六個月前,梅芳芳自己交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老周沒說過。」周大嫂半張著嘴,眼光茫然。
肖石問完,安慰了周大嫂一番,無力地走出探詢室。
雪已經停了,陽光從走廊的窗口射進,肖石默默點了一支煙。儘管周大嫂不知道,但他已經猜出那個人是誰了,只是肖石不希望是他,很不希望。
王偉一直在門外,已經等他多時了,見狀忙上前問道:「怎麼樣,有點兒眉目了嗎?」
「哪能這麼快。」肖石看著這個十幾年的老同學,強笑道。
「唉!」王偉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又望著他道,「石頭,你破有耐,這次抓點緊,讓老嫂回家過年!」
「她會回家過年,一定會。」肖石眼光沉沉,望著窗外很遠的天空。「不管是誰殺了周所長,我都會把他揪出來的。」
王偉吃驚的打量著他,十幾年了,他從沒見過肖石有這種可以稱為陰鷙的表情。
時間已到中午,王偉又一向是個熱情,好說話的人,他領著肖石三人到附近一愛小飯店吃了一頓簡單而慧盛的午餐。
儘管心情不甚佳,但老友相聚,席間氣氛仍很輕鬆。肥胖的王所長妙語連珠,高談闊論,講了很多肖石警校時代的趣事,還有自己在看守所多年的見聞,把方雨若和柳眉兩女逗得咯咯直樂。
肖石很少說話,有些打不起精神,只是微笑地的聽著、看著。他並不常想自己的警校生活,但此刻卻頗有感慨,那個同學少年的時代,所有人都很真實。可時過境遷,有太多東西改變了,有些人,有些事,讓他很難面對那份曾經的真實。
他覺得很悲哀,但必須毫不留情地去面對。或許有些人會選擇退縮,但他不會。
吃過飯,眾人話別,方雨若和柳眉先上了車,王偉把他扯到一旁。
「還什麼事兒?」肖石問。
「石頭,我怎麼覺得你今天不太對勁?」王偉打量著他,口中喘出白氣。
「可能是因為周大嫂吧。」肖石淡淡回道。
「真沒別的事兒??」王偉狐穎的問,同學太久了,有些不自然,總會有感應。
「沒有。」肖石平靜的答。
王偉點點頭,沒再追問,而是道:「石頭,你現在真太牛逼了!」
「你想說什麼?」這話不對勁,肖石聽出來了。
「沒什麼。」王偉向車中兩女看了看,瞇著眼道:「你現在還開上了車,我聽說……還傍上了富姐,連手底下的助手都是漂亮小妞,這還不夠牛逼嗎?」
「胖子,你到底想說什麼?」肖石別了下頭,耐著性子道。
王偉直起身,歎道:「石頭,小常妹到現在還對你死心塌地,你就這麼完了?」言罷斜眼盯著他。
肖石苦笑搖頭,胖子那眼神讓他很不舒服,跟看陳世美似的。
「還有別的事兒嗎?」肖石不答反問。
王偉一愣,肖石迅速道:「沒別的事兒我走了。」言罷轉身。
「啪!」王偉一把將他拽回,直接道:「石頭,實話跟你說吧,上禮拜市局的大劉結婚,可幾個都去了,我還聽說……」
「你不用說了!」肖石揮斷,很平靜的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王偉怔怔地看著他,兩人對視,肖石似有深意在他肩上拍了拍,轉身走了。
雪後的陽光很刺眼,肖石開著車,看著眼前潔白的世界,面無表情。下雪好,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乾淨,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