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瑤投繯自盡消息傳來時季漣尚未醒,內廷尉的人候在外殿,小王公公進來報了季漣,玦兒忙起身幫他換好衣裳,讓他先到正殿去問內廷尉太監的話。
前來稟報的是內廷尉的陸公公:「昨日一整天,皇后娘娘什麼也不肯說,一個勁的說自己無辜,並不知謝昭儀的死因。咱家也不敢問下去,只好讓王公公帶了皇后娘娘回去,夜裡繼續審蓬萊殿的太監宮女們。誰知今早去問皇后娘娘話時,才現皇后娘娘夜裡就投繯了,這事真是小的們疏忽職守,請陛下降罪。」
此時一切尚未分明,江淑瑤雖有嫌疑,卻並無佐證,這逼死中宮的罪名,並不是他一個內廷尉太監能擔當得起的,由是他口裡雖說著是內廷尉的人疏忽職守,卻把最後看守江淑瑤的推給了小王公公,思量著他是陛下身邊最得力的公公,自有法子把這事糊弄過去。
季漣哼了一聲,他心底早已判定了江淑瑤是畏罪自殺,問道:「她可留了什麼下來?」
陸公公硬了頭皮答道:「娘娘留了一封書信下來,說是要陛下親啟的。」說著遞上一張從江淑瑤的衣裳中搜撿出來的信函。
季漣接過拆開,躍入眼簾的是江淑瑤一紙蠅頭小楷,講述自己自嫁入東宮開始的三四年時間,一向規行矩步,雖知陛下心意別有所托,亦不敢有絲毫忿懟,惟願宮闈和睦,有朝一日能得陛下一星垂憐;照顧謝昭儀的半月內,事事親力親為,不敢出絲毫紕漏,然天不遂人願,謝昭儀之死,雖非自己所為,到底是自己照顧不周,然陛下遣內廷尉至蓬萊殿查問,實出所料,惟以死示清白云云。
季漣越往後看臉色越差,此時玦兒也梳洗好了出來,季漣將信遞給她,自己悶悶的趴在扶手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玦兒在一旁撿了個椅子坐下,一邊看著一邊向小王公公道:「小王,本宮昨夜沒歇好,你來替本宮捶捶背吧。」
小王公公一面給玦兒捶背,一面偷偷的瞧那封信函——宮裡太監本是不讓識字的,這也是高祖傳下來的祖訓,季漣閒日裡無聊,往常和玦兒一同習字時,順手教小王公公認了幾個字。
小王公公偷覷著信函上的內容,慌張起來,想著這次漏子可捅大了,江皇后看著似乎真的是和此事無涉,那自己和內廷尉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他心裡翻騰了許久,最後尋思著自己雖不知這謝昭儀究竟為何人所害,但陛下心裡自然是希望將所有的事情推到皇后頭上,這樣對大家都好——偏偏皇后的臨終絕筆就擺在這裡,以死明志都寫的清清楚楚了,又怎生矇混過去。
季漣心裡甚是煩躁,他早就想好了若謝昭儀產下皇子,便用余公公那一石二鳥之計,毒殺謝昭儀,尋罪廢了江淑瑤,然後把皇子過到玦兒名下,順理成章的立玦兒為後——這事雖陰毒了些,可也沒有法子:他現在身體尚康健,就有人敢在玦兒身上下手,可見人心險惡,他並不能從早到晚的守著她護著她;若是自己先走了一步,玦兒沒有子嗣,不免要殉葬,便是他能保的玦兒不被殉葬,他的兒子和兒子的母親也很難容下玦兒——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槨,這是何樣悲哀的事情,他自問無愧於宗廟社稷,又怎能在這一件事上不能如願?
聽說余公公並未下手時,他心裡倒是歡欣萬分的,他雖不信這鬼神報應之說,只是這一年來生的事情,總讓他覺著是自己往年做的事情的惡果,雖做了水陸法會,又念了不少經文,這罪業總是無法消除的。
若江淑瑤真是無辜的,那這罪業可又要加一等了——他不喜歡這個女人,可也沒想著要逼死她,再怎麼說也是人命一條,況且信中寫的字字泣血,他想起自己這幾年來確實從未對她有過什麼好臉色,現在還逼得她投繯,不禁有些躊躇。
玦兒看著信,拿著帕子捂著臉,眼中掉下淚來,她將信遞給小王公公,緩步走到季漣身邊,淒惶的看了陸公公一眼,陸公公一看陛下和貴妃這番樣子,又看看小王公公的眼色,忙告了退,說到蓬萊殿再整理一下後事。玦兒立在季漣身前,季漣頗有些茫然,伸手摟住她的腰,將頭靠在她身上,盼著能從她這裡得到些許依靠,喃喃道:「是我逼死了她……如今怎生是好……」
玦兒一面撫著他的頭,一面低聲道:「江姐姐怎地這般想不開。」又向小王公公問道:「昨日是你送姐姐回去歇息的麼——她可還說過些什麼,人去了,便有些心願留下也好。」
季漣抬起頭盯著小王公公,緊蹙著眉,心底琢磨著這事要怎麼做的圓滿些好,小王公公在心裡把天皇老子佛祖羅漢菩薩都叫了一遍,想著這事要是拖下去大家可都難過了,他奉旨監察內廷尉審辦此事,如今竟然逼死了中宮,若江淑瑤是冤枉的,經手的人都難逃責罰。再看著玦兒的神色,心一橫,想著皇后反正已死了,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推了去,早上也是自己慌了神,竟然沒有搶先現那臨終的絕筆信函,倒讓陸公公得了先機,若不是剛剛在玦兒身後看了那信上的內容,只怕小命都要不保。
好在他平日裡一向跟著季漣,別人的性子他不清楚,季漣心裡喜好什麼、忌諱什麼他是一清二楚的。他腦中轉了一圈,靈光一閃,撲倒在地道:「皇后娘娘昨日是有些言語,可咱家實在聽不明白,也沒稟報上來,都是咱家的罪過,陛下開恩……」說著不斷的磕頭討饒。
季漣仍是凝著眉,問道:「她——都說了些什麼?」心中又有些煩亂不堪,他側頭看看玦兒,想著事情鬧成如今這番樣子,實在有些頭痛——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偏偏最後關頭出了岔子。
小王公公想了想,道:「當時咱家送了娘娘回寢殿,出來的時候娘娘正在卸妝,好像還在說些什麼,咱家當時就立在簾後,想著看能不能聽出點什麼線索,聽到皇后娘娘一邊梳頭一邊說了幾句什麼話,好像是說什麼拼得一死,也不能遂了你們的心願……」
季漣聽了這話猛地坐直身子,眼睛也睜大了,小王公公見這藥下對了,繼續道:「後來好像說了幾句咱家沒聽清楚,然後又說什麼生不能同室,死也要怎樣的,說什麼來著,咱家再想想——好像是說——哦,皇后娘娘說什麼元配的,誰也別想越了過去,又說了肅陵什麼的……哎呀,真是咱家該死,昨日皇后娘娘說了這麼多死字,連陵寢的事都說了……咱家因陪著審了一天累極了,都沒現皇后娘娘臉色不好——真是咱家該死……」
他打從季漣被接進宮撫養,便跟著服侍他,除了季漣和玦兒二人單獨膩著的時候外,幾乎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季漣。季漣怎樣和玦兒一日一日的親近,怎樣聚散離合,後來的恩愛不疑,自玦兒小產後,時時驚恐不安,不是怕玦兒將來被殉葬,就是憂心她身子不好,走在他前頭,他卻沒法給她正當的名分和他合葬於肅陵玄堂之中……這樣的話自然也不敢跟玦兒說,只得偶爾和小王公公說,此時他便對症下藥,好推掉可能會加在自己身上的罪責。
小王公公雖說的吞吐斷續,季漣聽在耳裡卻是彷彿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倏的站起身來,眼看就是一場雷霆暴雨,卻見玦兒滿臉淚痕的摟著他,低聲啜泣道:「姐姐——姐姐就這般恨我麼……」季漣一時作不得,只好摟著她先安慰她,揮了手讓小王公公出去,一面低聲罵道:「賤人,臨死都不給人安生,以為她這樣我就沒法子了麼!」
玦兒臉色煞白,軟在他懷裡,無力抽泣道:「咱們,咱們不過想多在一塊兒,怎地就這麼難……如今還鬧出這樣的人命,可怎麼好……姐姐也是命苦,這真是……」
季漣怒道:「事到如今,你不必再替她說好話了!枉費你平日裡還惦記著她,朔望參拜從不曾缺了禮數,有什麼東西也不曾落了她,她如今這般對咱們!」心一橫,惡狠狠的道:「幸虧小王聽見了,不然差點就瞞了過去,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哪有那麼容易就得逞的事,她也太小瞧我了,這點鬼把戲還能把我給困住了?」
他一邊把玦兒圈在懷裡替她拭淚,一邊叫了小王公公進來,厲聲吩咐道:「你馬上去蓬萊殿,所有的太監宮女一併賜死,不許留一個活口——謝昭儀被毒殺,江氏畏罪自盡——內廷尉那邊的口供,你知道怎麼做了?」
小王公公長舒一口氣,心想——這事總算皆大歡喜了。
待小王公公走了,季漣忙定下神來哄玦兒,千般溫言,萬般軟語,叫她勿將此事放在心上:「我早跟你說過多少次,這宮裡向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總不信,對誰都是照顧周到,生恐違了這個的意,傷了那個的心。結果呢,看看人家怎麼對你的……我不是說你這樣不好,只是多少也防著人點……誒,你別老覺著好像是你把人逼成這樣的,分明就是人本性不純……」
玦兒坐在榻上哭,他蹲在榻下不停聲的哄,好容易才如此這般的哄好了玦兒,止住了她的淚,等凝兒奉上熱水,季漣又擰著巾子給她擦面。玦兒安了神,看了看五輪沙漏的刻盤,拉著他問道:「方纔——你把蓬萊殿的人怎麼了?」
季漣見她這個樣子,知她恐怕又要替那些太監宮女們求情,拿著熱巾子按在她口上:「你甭想替他們說好話,現下說好話也來不及了。」
玦兒歎口氣作了罷,伏在他懷裡,看他額上滲出汗珠,抽出帕子幫他拭汗,季漣側頭看見小王公公走前放下的江淑瑤絕筆,眼神又是一寒,叫了一聲「把香爐拿過來」凝兒端過角落的紫檀香爐,旋開一側的小口,季漣二指夾起信函,彈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