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季漣過了這幾年以來最為得意的一個千秋節,不過接下來朝堂上的反應,有些出乎季漣的意料。
言官們對於「皇后心懷怨懟,毒害皇嗣未遂,畏罪自盡,廢為庶人,不祔廟,不入皇陵」的聖旨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沉默,柳心瓴在給季漣起草這份詔書時,也是出乎季漣意料之外的下筆流暢毫無阻滯——他以為柳心瓴多多少少會有些責備,畢竟滿朝上下都知道,所謂毒害皇嗣未遂,根本查無實據,誰知柳心瓴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一揮而就,文采斐然。
季漣派人將詔書送去給張太后過目,張太后拿著詔書歎了一口氣,回來的人向季漣轉述張太后的話:「一轉眼漣兒就這麼大了,已做了父親,這些事情哪裡還要拿過來給哀家看呢。」
謝昭儀的屍身因之前要查死因,一直放在冰室裡未喪,待廢後的詔書下了之後,季漣命柳心瓴擬了旨,追封昭儀謝氏為淑妃,在肅縣北郊建妃嬪陵園,以夫人禮下葬。
江淑瑤投繯後屍身一直停在蓬萊殿,內廷尉的人請示如何處置時,季漣猶惱恨未休,要太監們把屍身送去掖庭,照掖庭死去的宮婢下葬,玦兒再三的勸他,他才鬆了口,以嬪妃禮同葬於北郊。
七月二十六,皇長子炅尚未足月,季漣下旨將皇長子炅過繼給貴妃孫氏,錄入宗室玉碟。
長生殿突然又熱鬧起來,車水馬龍一般的。
趙充儀和周佳雯的身子也都重了起來,卻除了玦兒隔三岔五差人送去的賞賜,並無幾個人過去探望,和先前二人剛剛有孕時的場景簡直有天淵之別。
七月二十八,季漣在太極宮懿德殿為皇長子炅擺滿月酒,宴請文武百官,並命諸位臣工做祝詞以賀之。
當玦兒抱著炅出現在懿德殿的滿月酒上時,季漣的意思再明白無誤的擺在了朝臣們面前。
第二日就開始有朝臣上表,請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國本。季漣口上雖說皇長子年紀尚幼,此時毋須過急,一面卻又在私下議事時說皇長子面貌頗類朕云云。於是一時間奏折如雪片一般飛來,不是講立太子定國本的重要性,就(,)
是歌頌皇長子的養母溫婉賢淑,要子以母貴。季漣在朝臣們的再三「規勸」下,於八月十五的中朝上正式下旨,立皇長子炅為太子,因太子年幼,仍養於長生殿,待稍大些啟蒙後再移居東宮。
炅此時出生才月餘,冊立太子的儀式繁雜,季漣生恐孩子剛出生就去受那些典儀的折騰累著了,下旨擇定皇長子過百日後的黃道吉日,行封皇太子禮。
八月間,不斷有臣子上表,奏請立太子養母孫氏為後,季漣看著各部官員和烏台御史的折子,覺著原來為人臣子也不是一件易事——
本朝擇後的標準有些奇怪,因為高祖不欲外戚專權的緣故,登基後納妃都是擇出身較為寒微的出身,大大的違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往例,那時的周皇后乃是糟糠之妻,立後的時候倒也順暢。但是到後來就不那麼輕易了,既不能挑出身豪闊的,又非得是禮義名家,不然詔書上不好下筆,不足以彰顯皇后之尊貴……
於是乎如今先後已廢,貴妃獨寵,又育有皇長子,大家也沒有什麼理由再一味礙著陛下的意思,可惜孫家出身商賈,士農工商中是最末一等,頗有點麻煩。上起折子來睜眼睛說瞎話,那是不入流的臣子們的勾當;稍微用心一點的,便考究了孫家的歷代先祖,凡有點頭臉的都掄出來遛了一遍;最高段的自然是那些常年能參與內朝的官員,心思縝密、善揣上意,他們並不隨波逐流的上請立後的折子,而是重提永昭二年對突厥一戰期間,江南絲茶商會帶頭向朝廷捐錢糧的舊事,說是如今太平盛世之下,新政推行順利,朝廷明獎懲推恩信,人家不居功是人家謙遜,朝廷不封賞則是朝廷的疏漏了,那可是大大的有違新政七略中明恩威的詔令……
季漣看著這些折子,喜滋滋的向玦兒邀功:「這回可不是一個兩個人說了,好多人聯名上折子呢,你說給你爹我的岳父大人封個什麼侯好呢?這裡可擬了幾個名號,有錢塘侯、越國侯、吳國侯、文定侯、寧遠侯……你覺著哪個好?」
玦兒抿著唇,暗忖廟堂雖高,實屬危地;江湖雖遠,卻為寧土,自己在宮裡還是少拉扯父親入朝堂的好,再則於季漣的名聲上也不好,便勸道:「那年戰死那麼多將士,朝廷失了不少良將,也沒有幾個追諡封侯的;孫大人和符二公子立了那樣的功勞,也才封了侯、伯;我爹不過幫著籌措了一些銀兩,你便要封侯,天下人會怎麼想你呢?」
季漣面上僵僵的,拗道:「便是聖人也有三分偏好,秦穆還能為了伯姬放過夷吾呢,我不過是想封賞了你爹,接著也好下立後的詔書——再說了,朝廷講究的是各司其職,各盡其能,上戰場的自然是要拚力死戰,你爹出了銀子也是盡了自己的力……哪有你這樣做女兒的,整日裡只會找爹要銀子花,連女婿要盡點孝心你都推三阻四的?」
玦兒挽著他的胳臂笑道:「反正我爹也不止一次說我不孝了,他說我上輩子肯定是放高利貸的,他欠了我無數的銀子,利滾利的,到這輩子還不完呢。」
季漣被她說的哭笑不得,玦兒搖著他的手撒嬌,他心神略一恍惚,默默的想——不知你上一世,又欠了我多少銀子?
等他緩過神來,又笑道:「你說不封侯就不封侯吧,那——好歹封個伯吧,嗯……請你爹娘到長安來,觀咱們的禮好不好?」
玦兒心中自然盼著能見到父母,只是仍有猶疑:「我娘的身子,也不知受不受的住,杭州到長安可不短,就怕這一奔波,病況加重……」
這半年來杜蕙玉的病情時好時壞,和孫璞之間仍是冷冷淡淡,她平日面色柔弱,性子卻是倔強,孫璞一年有一大半都陪在杭州,對她的病情也無能為力,便有百般的靈丹妙藥,卻是無濟於事。
季漣略一思索,笑道:「這可是咱們這樣的好日子,遲了好些年,難道你不想讓你爹娘看著你風風光光的升座受冊麼……或者,你寫了信回去,讓你爹娘斟酌著辦?若是能來,步程放緩些,反正今年的吉日也不少,日子往後延一延,好不好?」
玦兒幾年來未見父母,心中自是掛念的,如今事情都定的七七八八,便依了他。
季漣取了墨塞到她手裡,笑道:「就讓為夫今日替娘子修一封家書,何如?」
玦兒依言研了墨,桐油煙的墨香化開來,季漣提筆嬉笑著寫下「岳父大人鈞鑒」六字,抬問玦兒往下怎麼寫法,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碎嘴半天,才把這封家書寫完。
封好信囊後,許公公拿去托付信使送回,季漣抿著茶,內府送過來重新制好的兩盞荷花燈,先前送來一次,季漣看著覺著雕工不好,讓人尋了民間巧手的玉匠來,細細的重新雕琢了一對。
二人正把玩著那一對荷花燈時,小王公公那邊來報:「陛下,太醫院的方太醫說是有要事稟報,事關謝淑妃的死因,要面奏陛下。」
玦兒笑著放下荷花燈,幫季漣整好衣裳,送他到正殿門口便欲回轉,季漣拉著她笑道:「既然方太醫來了,讓他再替你把把脈,看看最近身子可好,如何?」
季漣攜了玦兒步入正殿,看見方太醫還帶著一位面生的太醫——「微臣參見陛下、娘娘。」
「聽說方太醫有關於淑妃死因的詳情要奏,可是有什麼新的現?」
「正是,先前謝淑妃的種種症狀顯示是被人毒殺,當時一直沒能找到其根本原因,從屍中也一時無法辨別是何種毒藥,所以當時的詳情都由微臣筆錄在案,直到上月這位毛太醫入了太醫院,這幾日翻閱卷宗,才現一些蹤跡,雖無十分確實的證據證明謝淑妃的死因,但是……也猜到一些可能,想來呈報陛下。」
旁邊那位看起來約莫三四十歲的太醫上前覲見,原來他是方太醫少時一同習醫的師兄所收的關門弟子,受師傅的引薦到長安來尋方太醫,經過考核,才入太醫院月餘。季漣聽了介紹,略微挑了眉,想著這太醫院這樣多年老經驗富足的太醫都未能查出的事,竟被這才入太醫院的新人找出緣由,稍有些詫異。
那中年的毛太醫略介紹了自己,便開始稟報細節:「天下毒藥何止萬千,每種用起來都有些獨特的症狀,而謝淑妃的症狀仔細對照起來,並無一種相合;而謝淑妃逝前所用的食物裡面也找不出毒藥,是以太醫院和內廷尉查了許久,找不出根本緣由。」
季漣嗯了一聲,這些情況先前太醫院和內廷尉都稟報過,這照本宣科的不過是開場白而已。
「微臣入太醫院之前,曾跟隨家師在民間行醫,常上深山採藥,在深山中碰見一些樵戶。他們在山林之中常是靠天為生,打著什麼吃什麼,除了常見的野味外,有時也會打蛇為食……」
季漣哦了一聲,謝淑妃臨死前確飲過蛇羹,但是那蛇羹也是有人試過的,並無任何不妥。
「微臣在和這些樵戶相處的時候,得知了他們吃食時的一些禁忌,這些東西只是偶爾流傳,並未記錄於醫書,因此有時誤食了什麼,大家也不知原因。」
「那……這蛇……吃起來有什麼禁忌?」玦兒關切問道。
「蛇肉不可與蘿蔔同食,同食則死。微臣看了記錄,謝淑妃的飲食中,飯菜都是尚食局的人試,蛇羹則是江皇——庶人送來的,由宮人試的,分開來吃都沒有毒,是以怎麼也查不出來毒從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