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八 十章 誰念幽寒坐嗚呃
    季漣一路上橫抽豎砍的,許久才收拾好了心情,進長生殿時,正見到高嬤嬤面有難色的看著玦兒,便湊上前嬉笑著問道:「高嬤嬤你怎麼了?她給氣你受了?朕替她孝敬你,別苦著一張臉了。」玦兒白了他一眼道:「瞎說什麼呢,我在和嬤嬤說正事。」

    季漣癟了一下嘴,一副無辜的模樣望著高嬤嬤,高嬤嬤無奈道:「娘娘剛才要老身給她說些產婦要注意的事項,說是昭儀娘娘快生產了,怕宮裡公公宮女們照顧不好,要自己知道的清楚些。」季漣搖搖手不耐煩道:「這些事你們就別操心了,太醫院有的是人,要是連女人生個孩子都弄不好,他們就白拿這麼多年的俸祿了。」

    玦兒似乎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又止住了,季漣看她這樣子,心中澀意又起,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你便這般的不為自己打算麼?

    到底還是忍住了。

    玦兒見季漣眼睛有些紅,便拉他到裡殿,問他是否又有什麼不順的事,季漣撫著她的手,只好撿起別的事情來說:「也沒什麼,聽說符家的大公子幾次冒險潛入突厥腹地,也未探得半點葵心的消息,雖然知道十之八九是這個結果,到底總還報著一絲希望,只是每次傳來這樣的消息,看著總有些抑鬱。」

    玦兒想起葵心,心中也有些惻然,便勸慰季漣:「符大公子既是沒有探到消息,那便也是沒有壞消息;二公子才過了二十,不會這麼沒福的。」

    想了一想又道:「我才在後面,讓人搭了一個小佛堂,也好給師傅念些經文……如今,也多加兩柱香,保佑符家兩位公子吧。

    季漣點點頭道:「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葵心若真是殤了,我打算在肅陵的旁邊,給他造一座陪葬的陵墓;若是一直找不到屍,也只好做衣冠塚了。」

    夜裡他又做起噩夢來——這半年來纏繞他許久的噩夢,夢到他還沒有給玦兒戴上鎦金綴玉的鳳冠,就猝然西去,留下玦兒一個,一些無形的手抓了她去,賜下三丈白綾,逼著她投繯,等她死了,又把她葬的離他遠遠的……而他的身邊,躺著陌生的面孔,也許是他沒見過幾面的皇后,也許是某個僥倖生下了皇子的妃嬪——總之,不是玦兒。

    夢中他扯著玦兒的袖子,卻沒有法子阻攔她被人拖走,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回頭流著淚望著他——他知道她並不是因為要被人帶走而流淚,她是為他流淚。

    玦兒被他箍得喘不過氣來,他醒過來時現她手腕上被他按出淺青色的印子,她焦急的替他擦汗,然後握著他的手要他乖乖睡覺。

    過了幾日,季漣親自去符府探望符夫人,見符夫人比去年符葵心回朝時蒼老許多,兩鬢生出不少白,只好吩咐人布下賞賜,只是金銀再多,也換不回符葵心一條命——季漣每念及此處,更是心如刀絞,符夫人想求得無非是兒子的平安,他又何嘗不是?符夫人多少還存著一個希望,而他連這唯一的希望也沒有了。

    直到六月中,季漣終於收到蜀中經柳心瓴手的密折,折子是送到秋風殿的,季漣聽了,興沖沖的回了秋風殿去看,誰知打開之後看了,氣得不打一處來。

    書房裡只有餘公公伺候,季漣問道:「柳先生送這折子來時,可有說什麼?」

    余公公謹慎答道:「柳大人說,這些日子已盡心查探,實在只能查到這些了。」季漣便十分不耐煩,那折子上囉囉嗦嗦的記述江家的遠近親戚這些日子「不軌」的記錄,最大的一件事也不過是江淑瑤的一個表親在家喪之中討了一房小妾而已,就算治罪也實在扯不到江淑瑤的身上。

    他見了便十分的惱怒——柳心瓴一向辦事得力的,卻不知為何這件事上,總是推三阻四,早知如此,當年便不該讓他來辦這事——現下想要臨時找人來料理,也不能夠了。

    余公公見季漣皺著眉,便道:「陛下,太醫院那邊反覆診斷,說謝昭儀此必是一位皇子。」季漣這才稍鬆了口氣,在接連的諸多不順中透出些許謹慎的雀躍:「有幾分把握?」

    余公公躊躇一下答道:「最擅斷喜脈的丁太醫說,沒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季漣這才有點笑意,馬上又沉下臉歎道:「就算是個皇子,這事情也只成了一半;還有一半,不知道要辦到什麼時候——朕這主意是早定下來了的,只是……有些不甚周全之處……」

    余公公躬身上前低聲道:「陛下,咱家可有一條一石二鳥之計。」季漣挑了眉,示意他說出來聽,待余公公在季漣耳邊交待幾句後,季漣忽然失笑道:「余公公,到底是在宮裡呆了幾十年的,薑還是老的辣啊。」

    到了掌燈時分,季漣還未回長生殿,玦兒便有些詫異,小王公公尚在長生殿侍候著,季漣並未帶他出。

    又過了半刻,玦兒有些焦急,向小王公公問道:「遣個人去找找陛下在哪裡。」

    小王公公應了,卻只朝外面看看,玦兒愣了一下,問道:「小王,你怎麼了?」小王公公臉上甚是尷尬的答道:「娘娘,剛才已遣人出去過,說是陛下去了蓬萊殿。」

    玦兒呆了一下,便沒再問什麼,轉身一步一步的進了寢殿,打開衣箱,拿出箱底的兩本書,一頁一頁的塞到香爐之中,燃盡之後,讓煙兒進來換了香,重新燃上。

    煙兒轉著香爐,跟玦兒說著這幾日謝昭儀的飲食,還有請的穩婆之類的事,一邊說著臉上仍有些不忿之色:「娘娘自己身子都還調養著呢,作甚麼天天還去理這些閒事,沒得讓人心煩的。」

    玦兒臉上殊無血色,仍歪在榻上強顏笑道:「你平時最是顧大局明事理的,看你先前教訓她們三個,說話也頭頭是道的,怎麼現在也不平起來?」

    煙兒皺著眉,不解的望著玦兒:「娘娘——往日裡陛下天天呆在這裡,她們三個有些忘形,婢女也是怕她們給娘娘惹些不好聽的,才時常管教她們。如今……如今人家的孩子都要生下來了,娘娘一點都不急麼?」

    玦兒面上絲毫不起波瀾:「瞎說些什麼呢,你可知陛下等這個孩子等的有多苦……」

    煙兒臉上仍是不忿:「若是別人懷著這頭一胎,也就算了,偏偏是那謝昭儀!」

    「謝昭儀又怎麼了?總不都是給陛下養孩子,你在這裡嚼些什麼舌頭呢?」

    「她最是喜歡出風頭的,如今就這般猖狂,以後還哪有娘娘的好日子過——娘娘不記得了麼,她才有了身孕沒多久,娘娘去看她,她竟然敢問娘娘頭上的髻是何人所梳,還問娘娘借人梳頭!」煙兒想起這件事,心中仍有些惱恨。

    玦兒瞥了她一眼,笑道:「好了好了,不就是讓你給她梳了回頭麼,你至於記恨到現在麼?真是孩子氣……頸子有些酸,你過來給捶一下吧。」

    煙兒坐到榻頭,開始給她按摩頸項,低聲埋怨道:「婢女替她梳兩回頭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她現在就這樣,要是將來生了皇子,哪還會把娘娘放在眼裡?」

    「煙兒,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別人要不要將本宮放在眼裡又有什麼關係。只要陛下的心裡眼裡有這兒,不就夠了麼?那日……本宮讓你替她梳頭,也只是不想讓人嚼舌頭罷了,難不成……本宮真讓陛下去給她盤個髻子麼?」玦兒笑著回頭斜了煙兒一眼,「還是……你做了這樣一件天大的好事,要本宮去向陛下給你討賞呢,好煙兒?」

    煙兒被她說的哭笑不得,半晌才歎了一聲:「這事……陛下也知道了,陛下現在倒是不常去探望謝昭儀,可將來……」,無論如何,這長生殿是生不出皇子了,她想來想去,只是想不出法子,竟有些哽咽起來。

    玦兒歉然的望著她:「好煙兒,往後這些事,可別拿去再讓陛下煩心了,陛下每日裡不知有多少事要忙,你連這樣雞毛蒜皮的事情也說與他聽……哎,不知道的,還以為本宮對陛下有什麼怨言呢。」

    煙兒點點頭,嘟噥道:「是婢女做事不妥當。」她心裡卻在嘀咕,並不是我要說——分明是陛下先問的,可她知道她要是這樣回答,只怕娘娘又要說:陛下這樣掛心這裡,咱們又怎能還處處讓陛下分心呢?

    她心中長歎了一聲,老老實實的給玦兒揉捏頸肩。

    過了小半刻季漣終於回來了,見玦兒正在翻冊子,問她在找什麼,玦兒笑笑道:「聽說謝昭儀這半個月就要生了,正在想著這是頭一個寶寶,照理該是有些封賞的,正看著該給謝昭儀什麼品級呢。」

    季漣皺著眉,抽過冊子扔在一旁,摟著她歪到榻上道:「這些事情你就別理了,每天操這些閒心做什麼。我聽太醫說女人生產的時候最是嚇人,這些日子你也別老去雲華殿了,操心的事就讓別人做去吧。」

    玦兒聽了心裡一緊,這所謂的別人,自是剛才季漣去探過的江淑瑤了。想著高嬤嬤日前要她早做準備的話,再看看現在季漣如此安排,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難道他竟然疑心起自己了?——到底是要細細謀劃了來。

    閉眼躺在季漣的臂彎裡,她開始懊悔自己不曾跟著師太學得十分本事,如今師太圓寂,枕邊人雖對她寵愛如昔,心裡除了她,卻更要裝著江山社稷——若是起了衝突,自己怕不是要往後排的,那時除了自己,便沒有人可以倚靠了。

    猶記當年要與師太分別,師太說:從此我們師徒便各安天命吧。

    師太送她到灞陵橋上,折了一條柳枝對她說:柳枝隨風搖曳,但年年春天,總有重抽新芽的時候。

    師太一路上都哼哼唧唧的,叮囑著這樣那樣的話,到最後師太忽然沒頭沒腦的冒出來一句:玦兒,為師再教你最後一樣——人人都覺得該笑的時候,你要知道如何哭;人人都覺得該哭的時候,你要知道如何笑。

    當時自己全然不解——豈有這樣顛倒情緒的道理?況且人人覺得該哭的時候,那必是有傷心至極的事,又如何笑得出來?

    師太笑嘻嘻的說:玦兒,你笑起來最好看了——別說男人,就是師傅我這個女人,看著你笑,也要心旌蕩漾呢……唯有笑的出來,方有希望——只希望……你沒有用到這句話的一日。

    再想起來,就中似乎有十分的深意,只是當時不明白。

    玦兒努力的扯起嘴角,想著前面就是湖水,想著嗅到的是荷香,想著以前自己坐在船邊,季漣捉弄自己的情景……

    季漣伸手畫著玦兒的唇線,低聲問道:「小東西,笑什麼呢?」

    玦兒猛地睜了眼,季漣愣了一下:「你沒睡著?」玦兒的眉眼彎彎的:「沒呢——你不也沒睡著麼?」

    「那你在笑什麼,剛才……還以為你做夢夢到什麼高興的事呢。」他心底歎了一聲,連日來只是不順,或許只有在夢裡,她才能笑得這樣開心了。

    玦兒笑得依稀有些燦爛:「剛才閉著眼,突然想起有一年咱們在曲江池玩,我坐在船邊,把腳伸到水裡玩,你在後面嚇我,說要把我推到水裡去餵魚。我一時害怕,就死死的拽住你,結果——咱們兩個都掉到水裡去了。」

    季漣凝眉想了一下:「那時你好像才八歲吧,還是九歲?後來咱們兩個濕的跟水鬼一樣,躲在馬車裡面偷偷的溜回來,穿過秋風殿的時候還偷偷摸摸的,生怕被皇爺爺看到了。」

    玦兒抿著唇笑,微微嗔道:「好像是吧,你那個時候壞死了,時常嚇我,可大家都誇你明白事理,還說你疼我……就是把這些事說出來,只怕也沒人信。」

    季漣哂道:「你不也是一樣,背地裡搗蛋,偏偏一出了門見了大人就繃著臉做笑不露齒的端莊模樣。」說著他伸出右手扣住玦兒的左手,心中一陣激盪,又帶著幾分歡喜——這是玦兒自沒了孩子後,第一次同他說起曲江池。這一年以來,沒人敢在二人面前提及折柳湖或是曲江池——甚至連個水字都不敢提——玦兒沒再去過折柳湖釣魚,便是今夏蓮花開了,他也不敢跟她說要去曲江池賞荷……

    一切都會回到以前的,季漣如此想,積鬱許久的郁氣一瞬間散的無影無蹤——這一夜,他難得的睡得極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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