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七 十章 東風遙夢入江南
    進了六月,四處都已燥了起來,季漣每日都跟燒著了的公雞一樣四處跳。

    先是五月熱起來的時候,怕熱著了玦兒,催著人天天往長生殿運冰——等到他自個兒都覺著涼颼颼的時候,又怕寒氣侵著了玦兒,來來回回的每隔三五天就要搗騰一回,鬧得長生殿雞飛狗跳了一個月,他才安穩下來,看著玦兒在一旁拿著帕子不緊不慢的拭汗,他皺著眉嘟噥:「明明你也覺著熱,都不急的麼?看著我在這裡忙,還看笑話?」

    玦兒撇撇嘴,抽起一柄折扇點著季漣的鼻子:「你這就叫瞎忙了,今兒搬進來,明兒搬出去——你沒聽過人說心靜自然涼的麼?本來旁邊加了冰鎮著,大夥兒在這兒坐著,是用些湯食也好,打兩把牌也好,頑笑起來,自然就不覺著熱——你偏要指使的大夥兒都不消停,這不是瞎忙是什麼?」

    季漣訕訕的反駁:「便是沒有功勞,也有幾分苦勞吧?」

    「哼——往年也有盛夏,也有熱的日子,也不見你這般勤快?」

    「如今怎麼同往日?如今你這不是有了身孕麼!」

    玦兒嗤的一聲,撫著肚子作出一副對著腹中寶寶說話的樣子:「看見沒——你還沒出來呢,倒搶了我的風頭了,以後可怎麼得了?」

    季漣好氣又好笑的把她拉到鋪著薄毯的涼椅上歪下來:「也不知頭些日子是誰說我吃兒子的醋——現在是風水輪流轉了?」

    玦兒斜了他一眼笑道:「我是說你啊——孩子還沒生出來,就這般寶貝,將來不定把孩子寵成什麼樣兒呢!」

    季漣頗不以為然:「我們倆的兒子,怎麼寵也是應當的——給他找最有學問的進士啟蒙,最有名的書家來教他寫字,最俊逸的畫師來教他學畫……等他大了,要挑什麼樣兒的太子妃——我絕不為難他!」說到最後他都有點牙癢癢了。

    「古人說慈母多敗兒——看你這副樣子!」

    季漣被她這樣一說,皺著眉想了一番:「我不想委屈了他嘛,難道這也有錯?」

    玦兒搖搖頭笑道:「照你這樣的說法,他若走路碰著了,你是不是就要拆了椅子?他若覺著唸書苦,你是不是就不讓他唸書了?以前皇爺爺教你弓馬騎射,可曾因你摔跤就不教了的?」

    「那怎麼會!」季漣才反駁完,便明白了玦兒的意思,微哂道:「你才多大呢,就一套一套的道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養過十個八個曾參呢!」

    玦兒支著腦袋,無奈笑道:「可都是以前師傅教我的呢——師傅以前總跟填鴨子似的,恨不得我把她給我的所有書都背得滾瓜爛熟才好,那時也覺著苦——你別看我師傅教著我調皮搗蛋厲害,我師傅罰起人來也厲害呢!」

    「你師傅怎樣罰你?是——打手心還是不許吃飯?」季漣想著小時候永昌帝教他時,雖不曾十分嚴厲,偶爾也還是有吃板子的時候——雖然沒人真敢用力打。

    「都不是——我師傅惱了我,就不和我說話,瞇著眼看著我——那樣子,比什麼都可怕。」玦兒嘟著嘴,想起這事來仍有些怏怏的。

    季漣一聽玦兒也有怕的事,嘻嘻的笑著問:「那是什麼樣子?我也學一學——不信以後治不了你!」

    玦兒白了他一眼,歎了口氣怨道:「臭師太——也不知道死哪裡去了!」

    季漣嬉笑著:「你這可是對師長不敬——你師傅這會兒沒準在哪兒偷偷咒你呢?」

    玦兒狡黠一笑:「我師傅說,要是老有人念著她,她就會打噴嚏——我這會兒使勁說她壞話,看她還敢不回來!」

    季漣翻了兩個白眼倒在涼椅上:「天下竟有這樣的徒兒——可知你師傅命苦……」

    玦兒嘰嘰咕咕的說了半天師太長師太短的,又怏怏起來:「師太說教小孩兒最緊要的是平常教養,衣食穿戴不必是最好的,住的地方也未必要最奢華的,只要爹娘恩愛,教孩兒明辨是非即可。」

    季漣聽了這話,露出狐疑的神情:「竟是如此麼?」

    玦兒點點頭笑道:「好些道理小時候根本不懂,現在慢慢兒覺著懂了一些——師太曾說,最催人奮進的莫過於三種情愫:愛、恨和怕。可在恨和怕的激勵下奮進的人,終有疲憊的一日,一旦那激勵沒有了,便如行屍走肉、生不如死,唯有讓小孩從小就體會到人生中最平常的父母兄弟之愛,這孩兒長大了才能遇到挫折也不氣餒,受到打擊也能重新站起來……這樣的小孩,出生在平常家裡,將來也必是一謙謙君子;若是為帝為君,則是國之大幸……」

    她一邊說一邊比劃著,絮絮叨叨的講了半晌,竟讓季漣陷入沉思:「倒是很有道理——只是以前從來不曾聽人說起過。」

    從晌午一直說到掌燈,小兩口貓在涼椅上探討了若干育兒寶方,到用晚膳時季漣又憋出一句:「你說……呃……你師傅可曾說過,這小孩子若是一直這般的寬厚仁愛……那若有人欺到他身上,那又該當如何?」

    季漣是打心底不相信如申生那樣的人能成大器的,可又覺著方才玦兒講述的這一番道理實在是句句切中他的心坎,生怕這最緊要的關卡上出了差錯。

    玦兒想了想笑道:「說出來你可別笑——我師傅說的話,說出來了可有些逗人。」

    季漣貓在椅背上滿是好奇,玦兒抿著嘴笑道:「我師傅以前曾跟我說——寧與豺為敵,不與彘為友,所以……她說寧願教出來一個混世魔王,也別教出來一個傻子在她面前現眼。」

    季漣愣了片刻,這才抓著椅背悶笑起來。

    笑過了之後,自然要將這一日的成果付諸實施——他一晚上都在玦兒耳邊絮叨這孩兒是三歲啟蒙好還是四歲啟蒙好,是上午學弓馬騎射下午唸書還是上午唸書下午修習弓馬騎射等等問題,可惜孕婦嗜睡,他絮叨了半晌後現玦兒已枕著他的胳膊睡得正香甜,又怕再絮叨下去吵醒了玦兒,這才收了舌。

    第二日又是逢九,玦兒起身時季漣還未醒來,想著今日又要去拜見張太后,只好悄悄地穿戴好了,囑咐凝兒和小王公公好生伺候,自己先去了明光殿。

    自玦兒有孕後,逢九到明光殿拜見張太后的人一下子又齊了起來——起初張太后說眾人不必拘著逢九的日子,只要平時多走動便好,於是各人都是約著三五個相熟的一起來,今年三月過後,不知是為了什麼道理,逢九來的人又齊整了許多a

    每回的話題總離不了玦兒的肚子。

    張太后偶爾同她講一些四個月要注意什麼,五個月要怎樣,六個月不能吃什麼的問題,其餘的人竟然也各出花樣,這個送一幅小虎頭的帕子,那個送一件小孩睡覺搭的肚兜——活似這孩子一出來,便有七八上十個母親在疼愛一般。

    袁美人問陛下可有想好孩子取什麼名;

    苗充媛在和李婕妤討論這孩子若是得陛下之眉貴妃之目,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趙充儀和秦修媛誇讚這孩子將來心性必是十分好的——聽說貴妃娘娘常和周昭媛一同垂釣,最是陶冶心性的;

    江淑瑤面容的憔悴是有目共睹的——陛下冷遇中宮,已經不需要人說才能明瞭,若是季漣單單不喜歡皇后,後宮中能雨露均分,她倒也沒那麼著急——可如今的情勢,就是御花園的花匠,也知道母以子貴的道理……

    季漣醒來之後聽說玦兒去了明光殿,心裡倒沒有前些日子那般焦急——他雖然不想讓玦兒到明光殿去低眉順眼的走個場,可若真不去了,似乎也確實招搖了些。

    趁著凝兒波兒幫他更衣打水洗臉的空當,他又細想了一番昨日玦兒同他說的話。他同張太后的關係時緊時松,想起來總存著疙瘩——無非是因為他不是張太后親生的緣故,便是他看著涵,也總連帶著有幾分隔閡……

    歷朝歷代之中總免不了兄弟鬩牆手足相殘的事端,他此時細想起來,一母同胞的兄弟同室操戈的總是少數——只要放在一塊養,母親沒有太偏頗之處,同胞的兄弟,總是能抱作一團的……

    他當年向玦兒許諾誓無異生之子,自是出自十分情動,如今想來,竟有些搭頭的好處。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季漣收斂起臉上的得意,往明光殿而去。

    在流芳水榭碰到浣足的賀美人;

    在曲折迴廊外偶遇折花的郭才人;

    季漣強忍住笑意,自看戲那一回說破玦兒有孕的事,他幾乎是走到哪裡都能偶遇許多人——起初他還不以為意,只當是暮春時大夥兒都喜歡出來走動一番,直到上回玦兒說起,他方才明白過來是其中關竅。

    在明光殿哼哼哈哈了半天後,回去的路上他照例少不了幾句嘰咕:「起這麼早作甚麼,我好不容易懶一回——醒了你倒不在……」

    玦兒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我今兒在流芳水榭碰到了……呃……許婕妤。」

    玦兒繼續白了他一眼,悶悶地不說話

    季漣覺得大約是劑量不夠,繼續笑道:「好像還有一個去年進來的才人,眉毛彎彎的,小模小樣的——活脫脫從畫裡走下來的——喲,你作甚麼下手這麼狠?」

    玦兒抽出在他腰帶裡掐他的手:「記個人都記不清楚,許婕妤方纔還在明光殿呢!難為了人家一番折騰,你連名兒都沒記全!」

    季漣忝著臉將下巴擱在她肩上,在她腰間撓她:「我若記得是誰——你又當如何?」

    玦兒瞇著眼盯著他,季漣如願以償的看到她薄嗔的小臉,笑得樂開了花,看著情勢不對才忙移開話題:「你昨兒的話,我可又想了一早上——那顧得上看人呢?」

    「你可想什麼了?」

    「嗯……你可記得咱們在金陵的時候,我同你說什麼了?」

    玦兒轉過小腦袋一想——在金陵說過的話可多了,要說同這孩子相關的,可就一樁事情——當年季漣曾應允她,說是將來立她所生的孩兒為太子,養大之後便禪位,同她到玄武湖邊做一逍遙的太上皇,思及此處玦兒笑道:「你真捨得?」

    「有什麼捨不得的?」

    「三宮六院唄?」

    季漣在心底暗暗的唾棄了一句——看得見摸不著,那還不如沒有呢——「有什麼捨不得的,我也學一學什麼無為自在懸崖撒手的,做一回得道高人,不行?」

    玦兒抿著嘴一笑:「我怎麼記得有人以前的念想可是要做一堪比三皇五帝的曠古明君呢?」

    季漣微微一愣,笑道:「你昨兒說起你師傅,倒讓我想起不少事情——你可記得早年我同你說過的一件事?」

    「你說過那麼多事,我怎知你記起的是哪一樁?」

    季漣拉著她的手笑道:「你可記得那會兒父皇總是苛責我?無論我念理,或是同朝臣們商議政事,父皇總是訓斥我鋒利過甚?」玦兒點點頭,季漣接著道:「有一回你同我說,若一個君主——這江山少了他,便霎時危傾,人人痛惜,那他絕不是一個好的君主;這江山永治所需的,乃是一個即便他崩了,百官也照常辦事,萬民同樣安居的君主。我那時——只以為你師傅學佛,所以帶著幾分釋道的無為之思。」

    玦兒經他一提,想起來這樁事情,笑道:「我記得你後來還同父皇提起這個——父皇難得的誇獎了你呢。」

    季漣微笑著頷:「那時我想著父皇似乎也是喜歡清靜無為的路子,才把這話說與他聽——如今想來,其中的道理,遠不止清靜無為這麼簡單。」

    他微蹙著眉說出這話,轉過臉來看見玦兒瞪著眼認真的樣子,笑罵道:「我同你說正經的,你又不正經——」,玦兒嗤的笑出來:「我哪有不正經,我很認真的聽呢——讓你的寶貝兒子也聽聽……」

    季漣微惱的搖搖頭,等宮車到了長生殿門口,他小心的扶了她下來,輕聲道:「此中玄機無窮……所以——並無什麼捨不得的。」

    他心情一片大好,覺得人世間所有的坎坷阻礙都已是昨日煙雲,即使有——那也不過是三兩顆小石子,隨腳就可以踢開的事。

    他完全忘了樂極生悲四個字是怎麼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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