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殿的眾人一時都被季漣晾在那裡,江淑瑤無奈之下,只能擠出兩絲笑容:「陛下既是累了,本宮改日再來就是,妹妹還是進去伺候陛下吧,諸位姐妹——也先行回去吧。」
眾人只得依次告退,玦兒向眾人致歉再三,才回了寢殿。
季漣躺在太師椅上,看著玦兒進來,只是歪在上面,伸開雙臂示意玦兒過去。玦兒嗔道:「剛才也不知是誰說乏了要歇息的」,走過去在他身側坐下,任他上下其手,季漣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乏了,不過要你來了,我才歇得下呢。」
玦兒側過身,伸手去探他往年舊傷所在,關切問道:「你今日沒受什麼傷,沒牽動什麼地方吧?」
季漣笑著搖:「今兒個是怎麼了,一大群人滿滿噹噹的擠在你這裡?」
玦兒皺著眉,道:「你真的沒事吧?不是說你親披甲冑出北城門迎敵,還廝殺慘烈近身肉搏殺死了幾十個突厥兵麼?那些人嘈嘈雜雜的跑過來,說是向你道賀呢。」
季漣愣了一下,失笑出聲:「我現在可真知道什麼叫做三人成虎了。」見玦兒不解又關切的樣子,他笑道:「我身著甲冑上了北城門是沒錯,今日有一小支突厥兵攻到長安城下也沒錯——可是我沒出北城門,別說出城迎敵了,就連我上了個北城門,都把一群人忙得跟什麼一樣,十幾個人拿著盾牌擋在我前面,一定要我立刻回宮。我倒是想自己上前殺幾個突厥兵看看,可是沒這個機會給我啊,最後我只好匆忙搭箭射死了兩個攻城的突厥兵,然後——我就被北城守將逼著回來了」,說道這裡他心裡猶忿忿然,老大的不樂意。
玦兒先是不信,可看到他毫無傷連頭都一絲不亂的樣子,實在難以想像一個經過搏鬥的人會這樣儀容整齊,不由自嘲道:「我不過午睡了一會兒,整個宮裡就跟燒開了的水一般,瞧這以訛傳訛給傳的。」
季漣收了笑容,歎道:「今天到城下的只是一小支隊伍呢,才一兩千人的樣子,不知道陽寧那邊還能守幾天——那些突厥人還真能跑,一口氣衝到長安城下,還那麼囂張。」
玦兒聽他這樣說,又不放心起來,叮囑道:「你去激勵士氣歸激勵士氣,可千萬注意身子呢。」
季漣點頭道:「知道啦知道啦」,又摟著她輕啄兩下,在她耳邊曖昧私語:「兵部的人還在覽竹殿等我呢,晚上我再回來看你——你可得好好慰勞慰勞我。」
玦兒微紅了臉,站起來從架上銅盆裡擰起巾子,幫他擦了臉,洗去在外奔波半日的風塵,替他整了腰帶,掛好佩劍,這才送他出去。
季漣到覽竹殿時,胡如誨花四娘柳心瓴及兵部各人都已等候多時了,看見季漣穿戴整齊的出現都有些面面相覷。季漣估摸著這些人八成也是聽到了所謂他陣前殺敵的傳言,候在這裡準備慰問他來了。
果不其然,眾人開始哼哼唧唧的苦勸他以後千萬不能以身犯險,要是他出了一絲一毫的損傷,那簡直是天地要為之變色,日月要為之無光……
季漣也懶得跟他們扯清這許多事,接受了大伙這樣的關懷後,便向卜元深問道:「孫大人先前說派出的支援長安的二萬軍士,聽說已經快到了……是誰帶來的?」
卜元深笑道:「是符靖將軍,符大公子聽說現在也在陽寧以南,阻擊突厥騎兵。」
接著兵部的幾位郎中向季漣詳解長安城現在的佈防圖,以及符靖的二萬援軍到達後如何部署的問題,季漣突然冒出一句話:「朕真想帶著長安守軍衝到陽寧去會一會那個阿史那攝圖……看看這匹草原上的狼,他的獠牙到底有多利……」
此言一出,下面又是一陣驚慌,季漣忙道:「朕只是隨口一說,眾卿不必如此驚惶。」心中不免歎氣,為何阿史那攝圖作為一個可汗,能親率二十萬騎兵南下;而他堂堂一國之君,連保衛長安都得有十幾名盾牌手護著才敢讓他上城牆。
因京城危急的緣故,安東都護府送來的折子就被排在了後面,新羅國君一向不滿百濟和高麗的欺壓,向安東都護府提出如果朝廷願意出兵十萬討伐百濟和高麗,則新羅願以舉國兵力相助。季漣看了心裡就更不舒坦了,尋常時候安東都護府從周圍州府徵調十萬兵馬去討伐百濟和高麗是一點難度也沒有的,可如今這時節,安東都護府僅有的五萬兵馬還要防著東線突厥的騷擾,如何敢輕易抽調,又哪裡有錢去顧得上百濟和高麗。
季漣在心裡暗暗切齒,等朕收拾了突厥人,再來和這群高麗棒子秋後算賬!
翌日,符靖率二萬平城守軍抵達北城門,同抵達的突厥小股騎兵交戰後,一面在城北駐紮(,)
,一面分部進入長安城。
八月二十一,季漣便在符靖的陪同下巡視營防,回宮時忽得兵部加急軍報,說是陽寧以南的突厥騎兵一日之內拔營回撤,阿史那攝圖帶著十萬騎兵沿著來時的進攻路線,一夜之內回撤五百餘里,長安之危在瞬息之間頓解,而且還解的莫名其妙。
因為陽寧守軍也只剩萬餘,先是薛平戰死,然後顏柳接管陽寧兵馬,在阿史那攝圖回撤之前,顏柳重傷,最後只得符鳶堅守陣地。
然而八月十九一大早上陽寧守軍換班時,現北邊的突厥人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
臨走之前,阿史那攝圖一把火給戰死的突厥騎兵來了一個火葬,陽寧城繼北庭之後,成為第二個廢墟。
陽寧守軍剛剛現突厥撤兵時,還以為突厥人有什麼詭計,不敢掉以輕心,不敢——當然也沒有兵力能派出去追擊,只遣了多支小股部隊在附近仔細打探,誰知一連兩日,只有沿北線跟蹤突厥騎兵的探子回報,說阿史那攝圖確實帶著剩餘的十萬騎兵,十萬火急的向北而去,到北庭之後改線向東北,目標直指都斤山突厥王庭。
季漣看著這份軍報,又望望兵部自卜元深而下的侍郎、郎中、主事等人,盼著誰能給他一個解釋。
然而兵部各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究竟生何事。半晌之後,卜元深斟酌道:「也許……突厥王庭內部生了什麼事情——畢竟突厥內部各部落一統也是這兩年的事情,也許不那麼平靜呢,可能有什麼內亂,阿史那攝圖需要回去解決吧?再等兩日平城那邊孫大人應該就有消息報回來。眼下長安城還是不能輕易放鬆戒備,從北庭到陽寧一線,現在幾乎是暢通無阻的,阿史那攝圖能一夜之間回撤五百里,自然也能在一夜之間直接奔襲至長安城下。在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之前,長安仍要加強守備,軍民不可有一絲鬆懈。」
季漣點點頭,這消息來的實在太突然——突然得他一時都有些接受不了。
從太極宮到興郗宮,一路上他都在苦思冥想,到底阿史那攝圖因何放棄眼下大好的機會,朝廷的錢糧已難以為繼,陽寧守軍和突厥騎兵在數目上只剩下一比十的比例了,只要阿史那攝圖再堅持幾日,便可兵指長安,跨出他吞併中原的一大步。
回到長生殿時,玦兒一早就在園子裡坐著候他了,見他進來,歡喜的跑上來,拉著他的胳膊道:「早上家裡的信到了,爹找幾個朋友籌了三四百萬兩銀子,不過我爹說他這樣出頭太過招搖,只怕讓外人知道了也不好,所以聯絡了一些朋友,以江南絲茶商會的名義,向朝廷進獻這批銀子,蘇浙一帶的其他商人也各自捐了些,湊起來約莫有五六百萬的樣子,已報呈了江浙的巡撫,銀子如今已在到長安的途中了,說是信到之後,兩日內就能到長安。」
季漣被她抱住,呆呆的看著她,喃喃道:「突厥人撤軍了。」
玦兒愣了一下,問道:「撤軍了——出什麼事了?」季漣說的是撤軍,那自然不可能是陽寧那邊殲滅了突厥騎兵的緣故。
季漣搖搖頭,茫然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八月十九的早上,陽寧那邊的守軍就現突厥人在一夜之間都消失了,然後陽寧城內燒了一把大火,聽說是阿史那攝圖把戰死的突厥騎兵在陽寧城內火葬……派出去的探子說阿史那攝圖帶著剩餘的騎兵連夜北撤到北庭再轉東,撤了五百里,方向是都斤山突厥王庭……」
「突厥撤軍了——你怎麼還這麼悶悶不樂的樣子?」
季漣苦笑道:「因為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撤軍啊……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得盡快恢復陽寧城防——」,季漣想起剛才卜元深的話,陽寧如今不僅是個廢墟,而且還是個死亡之城,短期內根本無法有人在裡面生存,要除儘先前在陽寧城內投的毒就不知要費多久的功夫,重修城關等等事情,又都是耗銀子的事情,想到這裡他捏了捏玦兒的面頰,親暱笑道:「你爹的銀子,可真是能解燃眉之急了……」
一連三日,仍沒有任何突厥騎兵的消息,平城那邊倒是有折子,卻只是孫思訓聽說突厥撤軍之後,上折請示關於重建陽寧的若干問題。
陽寧剩餘的萬餘守軍也修整了三日,沒有再見到一個突厥兵的影子。
只有一座如廢墟般的陽寧城,作為突厥人入侵的鐵證,殘破的城牆,在長河落日之中,屹立在長安之北。
八月二十五,內朝商討重建陽寧事宜,陽寧守軍修整之後,帶著朝廷運送過去的糧草和水,重新進駐陽寧。
符靖仍然每日巡察長安各處城防。
八月二十六,襄王耘、贛王析啟程離京。
八月二十七,無事。
八月二十八,無事。
八月三十,內朝,兵部開始核定陽寧送過來的陣亡名單,陣亡將士九萬三千有餘。追諡陽寧守將薛平為正三品懷化大將軍,追諡在北庭戰死的嚴治為正四品壯武將軍,嚴治之父也是永昌年間的舊將,加封為懷恩伯,葬薛平於肅陵功臣陪葬陵……
九月初一,太極殿中朝。因在北庭和陽寧戰死的將官中,頗多金陵子弟,詔免金陵三年稅糧;凡戰死的軍士家中,除朝廷撫恤外,免十年徭役,五年稅糧。因陽寧到北庭一線空虛,命各州府派駐軍前往北地,各地再分別從本地繼續募兵。
正在司禮太監宣讀一樣一樣的詔書時,從太極宮南宮門到太極殿門,傳來一關一關哨衛由遠及近的傳令聲——
「平城捷報——」
「平城捷報————」
季漣猛然從御座上站起,底下的朝臣也開始紛亂起來,傳令兵一路跑進太極殿,跪拜後大聲道:
「報——武義大夫符葵心率平城一萬騎兵奔馳千里,北渡石河,八月十二抵達都斤山突厥王庭,俘獲可賀敦三人、阿史那攝圖四子、白鴻部特勒、葉護、屈律啜、阿波等逾百人,斬殺突厥附麗近千——」
傳令兵頓了一下,各部大臣紛紛出列道賀,季漣正準備開口時,那被擠到一旁的傳令兵突然站起來高聲道:「陛下,還沒說完……」
然而滿朝文武欣喜異常,嘈嘈雜雜的誰聽到一個小兵的叫嚷,傳令兵高聲喊叫再三後,眾人才靜了下來,那傳令兵滿臉通紅,看見文武大臣又瞬間歸位盯著他,他忙又跪下道:
「八月十九,突厥可汗阿史那攝圖揮師回援,至石河。武義大夫符葵心率一萬騎兵於石河之北設伏,兩軍交戰於石河之畔,激戰三日三夜,我軍以一當十,奮勇殺敵,大展神威……」
滿朝文武都屏住呼吸,凝神靜氣,季漣聽著那個傳令兵吐出連珠串的四字形容詞,大聲喝道:「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