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時,季漣默然許久,才狀似隨意的問道:「給你爹的信有回音麼?」
「我爹回了個口信,說一時家裡拿不出這麼多,要找鄰近的朋友們挪借一下,總要個幾日,月內應該就會到吧。」
季漣夾了一點用純肥肉煮出的筍絲入口,輕笑著問道:「嗯……不如你回去一趟催催如何?我當然不是要催岳父大人了……不過前線實在急得很,有一點先湊一點吧,你看怎麼樣?」
玦兒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做聲。
季漣見她沒有反對,笑道:「不知道你爹心裡要怎麼罵我呢,你到時候可要在你爹面前多給我美言幾句,免得我以後見到岳父大人的時候,他把我打出門去。」
玦兒又瞧了他一眼,拿起銀匙,舀了一匙湯飲了,笑道:「你想著法要送我出去,別以為我不知道呢。」
季漣臉色突然僵住,看玦兒淺笑的神色,問道:「誰告訴你的?」
玦兒頑皮一笑,盯著他的眼睛道:「你自己說的啊。」
季漣愣了一下,「見過你猴急的,沒見你急成那個樣子的」,玦兒低著頭,細聲細氣的說了這麼一句。季漣這才明白,剛才他一回來便好像要永訣了一般,拉著玦兒便是一陣天雷地火,是以剛剛才開了口,便被玦兒猜到了他的本意。於是季漣住口不言,悶悶的用完午膳。
午膳之後,季漣摟著玦兒進了裡間,溫言蜜語良久後才道:「陽寧已是失陷了,用不了幾日突厥騎兵就要到長安了,我到時候……只怕顧不上你周全,還是讓人先送你回去可好?」
玦兒只是搖頭,季漣知道難勸她,仍繼續道:「你不用擔心我的,就跟上次在金陵那般一樣,你在這裡我又要記掛著你,做起事來難免分心。等過完中秋,我就送你回去,等我擊退了突厥的騎兵,再接你回來不是一樣的?」
玦兒仍是搖頭,道:「這回和上回可有不同,上次父皇病危,我要是在京裡亂跑自然誤你的事。這一回可是真刀真槍的打仗,若是沒有閃失的,何必要我回去;若是有危險的……我一個人回去又有什麼意思?」
季漣被她這樣一問,倒是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又道:「你就依了我這一回好不好?」
玦兒靠在他肩上低聲道:「我早說過了,沒了我,你還有萬里河山,三宮六院;沒了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記得咱們……咱們頭一晚,你跟我說什麼來著……」
季漣伸出手來去拭她眼中落下的清淚,看著她脈脈無語的雙眸,強顏笑道:「我當然記得的……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食共同根穗,飲共連理杯……衣共雙絲絹,寢共無縫裯……」
說著他的眼眶也紅了起來,玦兒接著他的話,低聲道:「……子靜我(,)
不動,子游我不留……齊彼同心鳥,譬彼比目魚……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但原長無別,合形作一軀……生為並身物,死為同棺灰……」
「這還不到兩年呢,你就將昔日誓言拋諸腦後,往後還讓我怎麼相信你呢。」
聽著玦兒這半似嬌嗔的話,季漣一愣,沒法開口辯駁。
玦兒又執拗道:「我若這個時候走了,你說還有什麼人有心思跟著你守長安城呢?這宮裡上下,都知道你對我好,這時候你送我回去,誰還有信心以為長安城能守的住?況且你在這裡、母后在這裡,你憑什麼送走我呢?」
季漣微微一訝,他倒並不是對守住長安沒信心,而是如今時局艱難,他仔細的考察了京畿佈防以及周圍邊城的防禦設施,心底還是有幾分把握的,只是怕到時候突厥騎兵攻勢危急,恐怕要在這一帶僵持甚久——兵荒馬亂的時候,他自然放心不下玦兒,如今被她這樣一說,也知自己一時情急,忘了其中關竅,便笑著撫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到懷裡:「也罷,就看看上天是站在我這邊,還是站在那個突厥狼種一邊。」
第二日開始,季漣便開始巡視長安的城防,城中有些富戶已經開始打點南遷,晚上也開始宵禁了,一副戰時戒備的狀態。
八月十五,例行家宴,襄王耘、贛王析都提出要留守長安幫季漣禦敵的意思,季漣只是應允兩位叔父在長安多逗留一段日子,齊王涵則被季漣以年幼為名,要他在京城多留一段時間,侍奉張太后。
中秋之後,季漣即刻下令關閉長安北城門,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時刻關注北邊動向。
八月十七,有一小支突厥騎兵衝破陽寧守軍的圍擊,直奔長安城下,騷擾城北的郡縣。
玦兒每日只能守在長生殿,聽著許公公從小王公公那邊打聽來的消息,這一日午睡又不安穩,聽到外面嘈嘈雜雜的,便喚了煙兒進來更衣,一面問道:「可是有陛下的消息?」
煙兒笑道:「可不是麼,好些宮的娘娘們都在外殿等著娘娘呢,婢女怕吵著娘娘午睡,才讓她們在外面等著呢。」
玦兒想著各宮的妃嬪們隔三岔五要到她這裡來閒話家常,無非是想在她這裡多讓季漣瞧幾眼,可今日季漣一早就出去了,又不知這些人唱的是哪一出,便問道:「剛說有陛下的消息,是什麼事呢?」一面撿起一件鵝黃的刺繡湘裙穿上,對著盤龍青銅鏡整了妝容,只是頰上午睡後的紅潮未退,倒省了胭脂。
煙兒勾起碧羅紗帳,喜滋滋的答道:「聽說今日陛下親批甲冑,出北城門迎敵,大展神威,殺死幾十個突厥騎兵呢。許公公才報了喜來,見娘娘這幾日都睡不安穩,好不容易歇下,就沒叫醒娘娘——誰知這一會兒功夫,整個宮裡都傳遍了呢……太后親去營房激勵士兵了,現在除了蓬萊殿的那位,別的差不多都在外殿候著呢。」
玦兒一聽便皺了眉斥道:「你真是越沒規矩了,這樣大的事情,也不把我叫醒。平時也就罷了,現在是什麼時候,又來了這許多人,你也敢自作主張!」
煙兒見玦兒口氣嚴厲,她平日是輕易不對下人說這樣的重話的,忙道:「煙兒知錯了——娘娘現在到外殿去麼?」
玦兒歎了氣,此時再去梳髻妝扮,不知要花多長時間,只得隨手抽了一根帶束了,輕履緩步的走到外殿,向殿內的一眾人等稍一欠身,微笑致歉道:「讓諸位姐妹久候,真是本宮的不是。本宮這幾日有些不適,煙兒這丫頭就自作主張,諸位姐妹來了也不叫醒本宮,都是本宮教導無方,還請諸位姐妹見諒。」
眾人忙站起來回禮,雜亂的說些打擾了貴妃娘娘休息的話,玦兒略看了一下,有雲華殿的謝昭儀、景婕妤,斯盈殿的周昭媛、趙充儀,琉光殿的鄭修儀、鄧修容,景華殿的秦修媛、許婕妤、龍美人,還有圓輝殿的苗充媛、李婕妤、方婕妤及翠衿殿的賀美人、袁美人、姜美人、陸美人……看起來倒是全數來齊了,加上帶著的宮女太監,把個長生殿的外殿擠了個滿滿當當。
待眾人稍停下來,玦兒尚不及開口,便聽到殿外的宣駕聲:「皇后娘娘駕到————」
玦兒一愣,這還是江淑瑤第一次到長生殿來,忙低聲向候在一旁的煙兒道:「快給皇后置座」,一面緩步出殿,眾人都跟在她後面魚貫而出,見江淑瑤下了宮輦,正經過長生殿的園子,向外殿走來。
眾人忙向小徑兩旁閃開,跪迎鳳駕,江淑瑤只帶著兩個宮女,左側那個正是先前被季漣斥責過的小菊,見眾人都跪在一旁,忙道:「諸位姐妹都起身吧」,說著走到玦兒面前,親扶起她,一起走進外殿。
玦兒被江淑瑤挽著,仍略退一步,保持在江淑瑤身後半步的距離,等江淑瑤在正座上坐了下來,又讓眾人坐下說話,玦兒方才在煙兒又加的一個側座上坐了下來。
江淑瑤一向不大出蓬萊殿,除了常常去明光殿給張太后請安外,並不四處走動。一來她也知道季漣並不想見到她,二來她和宮裡的妃嬪們也無甚深的交情。而玦兒這裡,她又不像其他嬪妃那樣,隨意便可尋個借口過來閒話家常,是以近兩年來,蓬萊殿與這長生殿僅半里之遙,她卻是第一次踏足。
看著下眾人均默然不語,江淑瑤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沉默半晌才向玦兒笑道:「本宮今日聽聞陛下親披甲冑陣前殺敵,又聽說諸位姐妹……都在此處,本宮——也掛念陛下安危,故來此和諸位姐妹湊個熱鬧。」
玦兒面色尷尬,這話說得好像是她把季漣藏起來不讓見人一般,況且她此時也是剛剛聽聞季漣出城迎敵的消息,心裡不免記掛著他,生怕他有個閃失;又想著他去年受的傷,生恐他一時意氣又像那時一般血性抽*動舊傷,心裡七上八下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向煙兒道:「怎麼還不給皇后娘娘和諸位姐妹看茶?」
才說完就知自己說錯了話,長生殿的前身是永宣年間玦兒所住的宜春殿,原本就是較小的一處宮室,季漣為著念舊的心思,將宜春殿改了名讓玦兒住在這裡,那外殿才擠下許多人,又哪有這許多案幾放茶。
玦兒午睡時諸位妃嬪在這裡候著,煙兒給她們看了茶,只是眾人到這裡來的心思,豈是來喝這長生殿的茶的,都是微抿了兩口便由婢女接過置在角落的一個案几上,此時她再讓看茶,卻是多餘。
煙兒虛應了下去,玦兒定定神,才垂著頭向江淑瑤低聲道:「妹妹今日身子稍有不適,也是才起身得了消息,不知陛下此時在何處……」,她一到了眾人面前,就是這樣一副眼瞼低垂,吞吞吐吐的模樣——也免了和眾人費心的功夫。
翠衿殿的袁美人笑道:「臣妾在宮裡聽說陛下幼時便曾跟隨寧宗陛下出征漠北,想必陛下今日也是英姿勃,只可惜我等姐妹深居宮中,無緣得見。」
與她一同的賀美人道:「姐姐此言差矣,我等後入宮的自然福薄,未見過陛下殺敵時的偉岸英姿。貴妃娘娘幼時便在宮中,聽宮裡的老人們說一向是食同桌寢同席的,想必貴妃娘娘一定見過陛下策馬挽弓的英姿呢。」
這二人一唱一和,想著孫貴妃平日無論是在宮中慶典還是私下閒話時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輕易不說幾句有用的話,便想攛掇著她講些成年往事,看看她給眾人講講與陛下幼年私事會是何模樣。
玦兒心中雖是煩悶無比,只想快些去看看季漣什麼時候回來,有否損傷。可此時宮裡大大小小的正主兒都在此處,她也只得照著一貫的應付方式,低聲細氣的道:「妹妹入宮之後也是由嬤嬤教養,陛下——陛下只是偶爾來探視。先帝寧宗陛下確實十分喜愛陛下,也常常教習陛下弓馬騎射。只是……妹妹深居宮裡,只知修整儀容,檢點婦德,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妹妹不敢過問。」
於是眾人暢想了一番季漣在城北戰場上的勃英姿,玦兒百無聊賴之際,聽到守在門外的許公公的鴨公嗓,猶如天籟一般——
「皇帝陛下駕到——」
季漣在門外看到許公公這般陣勢,猜到玦兒在見客,不知這回又是些什麼人,放緩腳步踱進外殿,看到自江淑瑤到各宮的妃嬪齊齊跪下迎駕的陣仗,稍稍的嚇住,馬上泛起淺笑,輕聲笑道:「今天什麼日子呢,這般熱鬧——諸位平身吧。」
眾人這才起身,看到季漣一身淺青常服,妝容整齊,絲毫看不出先前聽說的廝殺慘烈的跡象,只是腰間懸著佩劍。眾人均默然半晌,玦兒才道:「諸位姐妹聽說陛下親至城北迎敵,掛念陛下安危,才到臣妾這裡來……」
季漣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道:「有勞諸位愛妃了,朕在城北巡視大半日也有些乏了,你替朕招待一下諸位吧,朕先進去歇了。」說著從偏門出去,逕直走入寢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