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安東都護府的折子又上來了,說遣去的使者被百濟和高麗的國君一起「禮送出境」,據觀察兩國已結成同盟,看準了我朝正全力抵禦突厥之際故意難,不僅要求不納貢不稱臣,甚至還揚言要我朝陛下立下永不入侵之鐵券云云……
卜元深看著季漣一派祥和如溫水一般的表情,歎道:「這百濟和高麗的國君,可真是鼠目寸光,難道一點唇亡齒寒的道理都不懂麼——我朝屹立於突厥與半島之間,才讓他三國得以偏安一隅,不然以那阿史那攝圖的心思,連我堂堂天朝都敢進犯,又怎會放過他們那彈丸之地……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真是化外之民,不可理喻!」
季漣看著折子上說派往新羅的使者尚未返回,估計三五日內便有更新的消息,緩緩道:「卜卿何必心焦呢,事有輕重緩急,那百濟和高麗常年偏安東北一隅,不知突厥草原和中土有多大那是自然的。百濟的國君往年便有些不安分,高麗——朕記得是去年才新立的國君吧,黃口小兒,年少氣盛也是正常的。這一時半會的,也急不來,折子上不是說了新羅那邊還沒有消息麼……」
卜元深皺著眉道:「微臣倒不是急,只是想著我朝庇護百濟和高麗多年,眼下才遇著些事情,他們就蠢蠢欲動,實在是讓臣驚詫於這兩國國君的愚昧!」
季漣微微一笑:「卜卿才知道所謂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麼?」
卜元深搖搖頭,歎了氣,站起來又坐下。
一旁的柳心瓴皺著眉,半天沒有說話,季漣問道:「先生——可有什麼為難之事?」
柳心瓴面色頗是為難,半晌才道:「陛下——戶部的同僚們日前跟微臣說,國庫裡實在所剩無幾,恐怕撐不過一個月了。現在還不到八月,提前徵稅恐怕不妥,便是開始徵稅,也不知何時收的上來……陽寧那邊的糧草支援,恐怕也只剩半月了。」
季漣一直忙於關注前線戰事,用銀子的事一向由戶部和鳳台閣商量著辦,此刻聽得柳心瓴如此為難的口氣,知道不到最困難的時候,柳心瓴斷然不會向他開這個口,不由失望道:「才四個月——便耗盡我朝十餘年的積蓄麼……」
柳心瓴安慰道:「倒也不盡然,先帝在時,減免了不少地方的錢糧,國庫收的自然少些。再者阿史那攝圖實在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微臣和卜大人合計了一下,同他打一個月的仗,較之往年同突厥交兵打半年還要辛苦——光是北庭那十萬守軍的撫恤金,可就不是一筆小數目,下去了的,自然不好追回來,還沒有下的,微臣已酌量稍減,並同戶部的大人們商量以減免今後的稅收、徭役的法子來抵消一些,如今國難之時,很多事情只好從權了。」
季漣沉默片刻才道:「若洛陽行宮暫緩修建,可節省多少?」
柳心瓴心算片刻答道:「洛陽行宮修建一月所耗銀兩,恐怕只能支撐前線不足十日的用度。」
季漣點點頭道:「十日便十日,能緩一刻是一刻——若朕早知道打一仗這麼耗銀子,四月時便該停下了,唉!」
「陽寧那邊,還是僵持不下麼——?」季漣突然問道。
「孫大人已經讓幾個將官帶著二萬平城守軍,馳援陽寧了。」卜元深如是回答。
不到如斯緊急的時刻,孫思訓也不會冒險從平城調兵。「另外陽寧的守軍,最近有一小半部分漸漸從城中隱秘撤出,駐紮在陽寧城南——不知道孫大人究竟何意。」
季漣愣了一下,問道:「孫大人總不會想再效仿一次火燒北庭的樣子吧,阿史那攝圖在北庭吃了這樣的虧,怎會再上當呢?」
卜元深搖搖頭,季漣心裡想著孫思訓最近的折子中幾次三番的(,)
強調要他在長安只需準備充足糧草,其餘一切皆交由他來調配即可。此時正是危急的時候,季漣自然明白用人不疑的道理,況且此時並無他人可用,只好道:「孫大人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吧。」
陽寧和北庭一樣都是駐紮了十萬守軍,加上平城調配過來的兩萬,以及陽寧周邊城池的一些守軍,大概和阿史那攝圖的部隊人數持平的,現在敵我都陷入糧草不濟的僵局,只是我方的軍士訓練一向比突厥騎兵要弱,更何況對方是阿史那攝圖,這個讓北邊邊境的人聞風喪膽的名字。陽寧那邊雖然不再送來陣亡的名單,但是兵部大概的統計總是有的,陽寧的守軍大概損傷折半,阿史那攝圖那邊,據聞也折損了三四萬精銳,算是損敵八百,自損一千了。
最讓季漣氣悶的是,年前武舉選出的那些人,不及好好培養觀察,便在這幾個月的對峙中折損小半。便以當時選入優等的幾人而論,從金陵出來的嚴治已在北庭殉難,顏柳正在被孫思訓派去平城的名單之列,他和符葵心此時都在陽寧,符葵心更是好久一個消息都沒有,讓季漣頗感無可奈何。
回到長生殿時,季漣仍是愁眉緊鎖,用著午膳的時候還感歎兩句「窮人的日子可真難過啊」。玦兒聽著好笑,問道:「你還喊窮,那天下還有誰是富人呢?」
季漣看著桌上的八仙盤、白龍臛、仙人臠等十幾道膳食問道:「咱們這一餐飯要花多少銀子呢?」
玦兒略算了一下,道:「按咱們倆的例銀,原本一餐要花掉四五十兩的,不過你去年就說萬一和突厥開戰得花不少銀子,我便讓許公公裁撤了不少用度,現在大概就花十幾兩吧。」
季漣聽她說裁撤了用度,稍有欣慰,問道:「宮中都是如此麼?」
玦兒搖頭道:「別人的例銀,我怎麼敢插手,不過宮中除了母后和江姐姐之外,也就我和那些幾位太妃的例銀最多了。母后原本就節儉,那幾位太妃又是長輩,其餘的人——我想著她們例銀本就不如咱們,怎好做這樣的事情。」
季漣盤算了一下,似乎從宮裡也省不出幾分銀子了,洛陽行宮的修建,他不好動用戶部的稅銀,便是從內孥中支出,故此內孥中的余銀本就不多。不過樣子總要做一做的,便喚了小王公公進來,吩咐道:「自今日起,各宮用度減半——明光殿除外吧,就說如今國難之時,一切從權,待突厥兵退了再恢復吧。」
玦兒笑道:「母后那邊,你還是過去一趟的好,不然母后要覺著你把她當外人看了呢。這些日子,母后很是關心你的,每次去她那邊坐坐,她常跟我們說你最近事忙,恐怕心情也不好,要我們多盡盡心呢。」
季漣點頭道:「明日一早我和你一起去向母后問安吧。唉,只是這也省不出多少銀子,柳先生今天跟我說,北邊那邊就算守住了,朝廷也拿不出多少銀子了。」
玦兒躊躇半晌問道:「要不——我寫信回家,讓我爹再給我些?」
季漣訝異的抬起頭,看了她半晌又笑道:「小富婆,我知道你家有銀子,可前線是個無底洞,不是你們家拿點銀子出來就可以支撐得起的。」
玦兒雖明白不可在天子前露富的道理,可眼下邊關緊急,看到季漣每日裡都為這些事情心焦,也顧不得這許多,便問道:「北邊一個月要多少銀子呢?」
季漣伸出一隻手掌,道:「最少這個數。」
「這個數是多少?五十萬還是五百萬?」玦兒問道。
季漣笑道:「五百萬兩銀子,這是至少的數呢。我是怎麼也不能再用你家的銀子了的,不然以後見了皇爺爺,都不知怎麼跟他開口。」
「和皇爺爺有什麼關係?」玦兒甚是不解,又不知他這個「再」字從何而來。
「你不知道麼……皇爺爺當年起兵靖難,你祖父傾盡家財相助,不然當時皇爺爺只是一個藩王,處處受朝廷節制,哪有那麼多錢打幾年的仗呢。」
玦兒搖搖頭,她倒從未聽父母說過這些事情,季漣見她疑惑的樣子問道:「你竟然不知道麼?」玦兒仍是搖頭,季漣放下銀箸,吃了一口漱口茶,將她拉至裡間:「我也是去年去拜祭皇陵時才知道的,皇爺爺在綿陵中留了一本手札,不過已然殘缺不全了,其中你進宮的那一年皇爺爺有說到你祖父。說你祖父和他布衣相交,最後還為他喪命,還說既然你進了宮,一定要教導我好好待你呢。」
玦兒奇道:「還有這樣的事情麼,我爹娘從來沒跟我提過。」她心裡又盤算了一下,一個月便要花掉五百萬兩銀子,她家倒確實是填不起這個無底洞的。但是要支援一兩個月,她爹還是出得起這個數目的,她娘生辰時爹送的一件披肩,便耗銀十萬;她那個敗家的弟弟,一年就要往外撒幾萬兩銀子;她在京中的用度也不少,但長安的那幾個綢緞莊支付起來尚綽綽有餘;往年在家時她爹也偶爾教她看看賬冊,估算起來年頭好時自家一年的盈餘大概也有幾百萬的數目。
季漣在她耳邊輕啄一下,笑道:「可不是,說起來咱們兩個還是世交了呢,難怪當年皇爺爺每天都在我面前誇你,說你天上少有地上全無似的。」
玦兒任他這樣調笑半天,半晌後季漣又開始皺著眉盯著窗外的幾根竹子,好像那竹尖上能開花開出銀子來一樣。玦兒看他這樣愁,便道:「幾百萬兩銀子雖說是個大數目,我家一時怕是拿不出這麼多,不過以我爹在浙江一帶的人脈,或許還是湊得出的,眼下時勢艱難,能多支撐一個月便是一個月吧,先緩過這一陣,你也好多些時間想別的法子啊?」
季漣只是不肯,想著自己要拿老丈人的銀子來打仗,心裡總覺著彆扭,被玦兒勸了半天,最後才答應讓她寫信回家,一邊又低聲道:「只要能捱過八九月,今年的稅就又慢慢的上來了,等突厥兵退了再想法還給你爹——至於利息麼……我以後給你辦一個空前絕後的封後大典,你說可好?」
玦兒白了他一眼,嗤道:「你自己聽聽這是說的什麼話,好像我要找我爹借錢,就是為了你那個中宮的位子似的!」
季漣忙辯白道:「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才說了一半,又得到玦兒一個似笑非笑的白眼,也訕訕的不往下說了。
翌日季漣又去明光殿給張太后問安,張太后先前和永宣帝相互扶持多年,倒是知道此時季漣的難處,主動提出明光殿不可作為例外,應和季漣一併給臣民做一個表率,以示朝廷抗敵的決心。
八月初,又是各地藩王進京的時候了。季漣不欲玦兒再去操勞這些事情,便把家宴的籌備事宜一併交給了張太后料理。
陽寧形勢已岌岌可危,八月初十,當陽寧失守的急報從宮外傳來時,季漣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穩住腳步跨過兩儀殿的門檻,走向鎏金的蟠龍御座,開始新一日的內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