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孫思訓忙著調配北線的軍隊;柳心瓴忙著協助戶部安置不斷湧入的北地居民,一面憂心陽寧守住之後如何重建北地郡縣,一面憂心陽寧如果失守,季漣勢必要親臨指揮長安保衛戰——那樣的局面實在不是大家希望看到的;兵部忙著向陽寧輸送物資;季漣忙著安撫朝中文武;玦兒忙著安撫季漣——

    當季漣看到安東都護府送來的奏報,言百濟和高麗趁突厥南侵,朝廷無暇他顧之際,欲脫離安東都護府的掌控,不稱臣,不上貢。

    安東都護府的大都護最早是永昌帝的一個弟弟平王掛虛銜的,也就是季漣的祖輩,後來平王的兒子犯罪除國後由季漣的八叔析繼任;季漣登基後徙封析為贛王,於是齊王涵開始繼任此職。不過歷來這個由親王掛銜的職位都屬虛銜,實際主事的是朝廷派去的兩個副大都護,一文一武,在永昌年間便鎮守遼東的,還有一個副都護是季漣前年派去的。這幾人歷經幾次考核,行事倒是穩健,此次上表,俱稱百濟和高麗兩國此番行為囂張,請陛下酌情考慮由都護府出兵警示。

    季漣把折子扔到一邊,皺著眉開始把玩著玦兒右臂上的白玉鐲子,那玉鐲和玦兒雪白的胳臂顏色相近,中間透出幾絲紅暈。季漣握著她的手臂,也不知欣賞的是那白玉鐲還是她白玉般的胳臂,玦兒被他拉得不耐煩,嗔道:「不過就是個白石鐲子,有什麼好看的,每次都這樣,看個折子都不正經,才收斂了多久呢,又這樣!」

    季漣無賴笑道:「要是天天都是這種折子,我倒情願一直看這塊石頭呢。」玦兒因母親的閨名裡有一個玉子,平時說到玉器,總說是石頭。送她玉簪子,她便說是石簪子;盛鮮果用的玉盤,她也叫做石盤;先前她送給季漣的玉玦掛飾,她也是叫做石墜……季漣有時打趣她,便隨著她的說法來說笑。

    玦兒抽出胳膊,籠回袖子,問道:「剛剛你不是還說突厥人都被困在陽寧以北,進退兩難,勢成騎虎麼——這雖算不上捷報,可也不算壞消息啊?」

    季漣撿起剛剛看的折子遞給她,哂道:「你看看這個吧,現在就差安南那邊沒打起來了,要是那邊也打起來,那可就真是四面邊聲連角起啊」,想想又頑笑道:「我現在可知道什麼叫做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了。先前說阿史那攝圖大舉南侵,我倒是愁的不行;現下到處都鬧騰起來,我倒覺得似乎沒那麼愁呢——反正不可能更慘了,打吧打吧!」

    玦兒略瞟了安東都護府的副都護送來的折子,嘀咕道:「遼東——百濟——高麗——可不就是那些高麗棒子麼,果然師傅說這些人最討厭了。」

    季漣一皺眉,不解她所謂的「高麗棒子」是何含義,玦兒解釋道:「我師傅以前說了,遼東那邊的一個半島上面的人,喜歡吃泡菜的,叫高麗棒子;還有這個半島東邊的一個島國,喜歡吃一樣叫壽司的東西的,都很討厭。」

    季漣嗤的笑道:「那個半島東邊的島國——你說的這個地方叫東瀛,大概有我朝一個州府那麼大吧。皇爺爺在的時候,東瀛曾幾次派過使節來我朝,想學習我朝的文化禮制。皇爺爺說那個地方的人,衣著甚是鄙陋,儘是些化外之民,不知文明為何物。那些使節在永昌年間來我朝時,在長安住了好久,皇爺爺還派了好些人給他們講解我朝文字、禮儀、詩詞這些東西。後來他們回去的時候,皇爺爺還派了些人跟他們回去,向島上的人宣講我中土文明,他們對中土的絲綢、茶葉、詩詞歌賦這些東西甚是欣賞呢——你師傅……對這兩個地方也很熟麼?」

    玦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麼久都找不到她,想問問都不行呢。這個百濟和高麗為何不願上貢我朝?我以前聽說這些屬國上貢的東西並不多,我朝每年送去的賞賜遠甚於他們送的貢品,他們乾旱或是洪澇的(,)

    時候,還給送賑災的糧食呢……如何這樣的不知好歹?」

    季漣無奈道:「小國寡民,夜郎自大,便是如此了。不過——聖人不以兵強天下,隨意用武力去欺壓這些屬國,並非我所願,況且現在正值突厥南侵,同時多處用兵恐怕不妥。」

    今日議事時,是有不少大臣主張安東都護府對百濟和高麗用兵的,畢竟是兩個小國,歷朝以來對這個半島的倒是甚有用兵經驗的;不過鳳台閣的幾個學士一致認為此時還是專注於和突厥的戰事為宜。兵部也主張先遣使節,若兩個屬國一意孤行,適時再決定對策;卜元深還進一步提出遣使節探聽半島上的新羅國的動向,讓三國互相節制的建議。

    季漣甚是不耐的看著案上的那些奏折,取過一方硯台,拿過一塊桐油煙研磨起來,向玦兒道:「我累了,你來批吧。」

    玦兒皺著眉從鏤花竹筒中取出一支筆,取笑他道:「也不知是誰說要勵精圖治,要給臣民做一個典範的,這才多久呢,就不耐煩了。」

    季漣搖指笑道:「此言差矣,一張一馳,文武之道也。」

    玦兒撇了撇嘴,兩個人從小到大的這種嘴皮仗,一向是各有輸贏的,她倒懶得揪著他分這一時的勝負。

    季漣把折子攤到她面前,道:「來,這道折子上面批:化外蠻夷之民,宜以禮儀教化之——另,百濟高麗欲行不臣之舉,未知新羅國君何意,卿等宜先行探知,再行決斷;切不可令三國勾結一致,宜分而治之。」

    玦兒回白了他一眼,還是依了他,一字一句的寫了下來。

    季漣抱著硯台,一面研磨,一面看著玦兒在折子上認真的批注,不由笑道:「你替我批了這麼久的折子,從來都沒有人看出來呢——便是柳先生一直教我習字,也從未看出來,只是幾次暗地裡取笑我,向我推薦了幾幅碑帖,都是剛健散朗、字勢雄強一類的。前一陣我自個兒批折子,許是我寫字比你用力些,柳先生還以為是他的字帖有功效,幾次問我對那幾幅碑帖的評價。現在又換成你寫,讓柳先生看見了,肯定又以為我這些時日偷懶了呢。」

    玦兒聽到這裡便稍稍停了筆,她以前聽師太講過太多諸如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或者是芙蓉花變斷根草之類的道理,甚是明白今日之寵也許就是明日之禍的道理。只是她心裡又覺著季漣實在是一片真心對他,她自己雖偶爾耍些小性子讓季漣讓著她,可歸根結底還是季漣寵著她的緣故——於是不免懷疑師太的這些道理,心中又奇怪師太一面教著她這些,一面又總跟她說要她相信季漣之類的話,覺得甚是矛盾……

    季漣見她面上猶疑,問道:「你怎麼了?」

    玦兒遲疑半晌,還是開口道:「我這樣待你批折子——是不是不大好?讓人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呢——高祖陛下立有祖制……後宮妃嬪,職責只在服侍陛下……服勞宮寢……若是」

    季漣聽著她這樣斷斷續續的話,看她說這些詞句的臉色,跟以前看到女誡、列女傳一類的書時一樣痛苦,又想著這長生殿知道這些事情管事的宮女都是孫家送來的,自不會去說她;高嬤嬤大抵也不懂這些,便皺眉道:「母后說你了?」

    玦兒忙搖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有時和江姐姐她們一起在明光殿聽母后說話時母后說的,倒不是說我一個的——母后這大半年對我顏色好了許多,我只是有時有些憂心……」

    季漣想了一想,問道:「我有時——是不是讓你很為難,我也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道理,可我……又忍不住把我有的東西都和你共享……」,他雖說的斷斷續續,語氣卻是誠摯無比,「況且,這些不過是平常的事情,尋常家裡的夫妻,誰還不許圍爐夜話、把酒言歡、詩詞唱和或是踏青賞春啊……說到底還是這個名份的問題——要不是母后當年……還有那些死老頭……」

    他說到這裡又激動起來,將這些日子壓下的鬱積都渲洩在這上頭,從張太后到那些朝臣無一倖免,最後玦兒不得不捂了他的嘴,道:「我不過擔心,問了一句,你倒生出這許多話來——早知道便不說了。」

    季漣被她這樣一嗔,忙道:「說說說,一定要說——你明知我最怕你什麼事都悶在心裡不跟我說,才故意這樣的是不是?」

    玦兒笑道:「其實別人說什麼,我倒是不在乎的,只要你覺著好」,她拿起剛才放下的湖筆,指指桌上剩下的一堆折子道:「又能幫你省些事,又有何妨……我就怕你哪天覺著我做這些都做不好……」,她越說越慢,還嘟起小嘴,裝腔作勢的樣子,季漣便歎氣道:「剛才還說我囉嗦呢,你再說下去,只怕連怨婦宮詞都要念下一大堆了。」

    玦兒被他說中心思,想到一日之內兩次被他這樣截住話,頗有些著惱,提筆蘸墨在他鼻頭上點了一點。季漣也不閃不躲,一副任君蹂躪的樣子,玦兒見他這樣,更是怒目相向,季漣卻不罷休,嘻皮笑臉道:「你儘管畫,臉上畫不完還可畫身上——反正待會兒也是你幫我洗掉……」眼看著玦兒就要作河東獅吼了,他才忝著臉討饒。

    第二日季漣便將安東都護府的折子送回,接下來的半個月,俱是陽寧守軍和突厥騎兵僵持不下的奏報。阿史那攝圖的十五萬多騎兵,在糧草艱難的情況下,仍攻勢兇猛,突厥騎兵和陽寧守軍俱有損傷。奏折上稱阿史那攝圖的騎兵因糧草不濟,將戰亡的戰馬就地宰殺作為食物補充,以馬肉充飢,馬血止渴……季漣再一次認識到這位在草原上縱橫十六年的阿史那攝圖實在不是浪得虛名,而先前盧一鈞在他的兇猛進攻下能夠守上一個月,實在是他的皇爺爺和父皇給他積下的功德。

    陽寧已不再有奏折上報傷亡名單——陽寧守將的奏折中說,等守住了陽寧,統計了倖存的士兵名單,再核對先前的總名冊,再一併報上來。

    奏折上並無一字形容陽寧城門以北是如何的血肉紛飛,卻讓季漣開始明白文官出身的孫思訓為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盧一鈞作出在城陷之日突厥軍士進城時即刻焚城的命令。以放棄北庭數千民眾性命的代價,冒著被當世御史彈劾、後世史官唾罵的風險,也要在我亡之時,對敵人造成最大的傷害。

    只因著——一寸山河一寸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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