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漣忙了一天之後回到秋風殿,余公公和小王公公早收拾了睡塌等他休息,季漣卻在寢殿裡走來走去,眉目間甚是焦躁,像有些影子迴盪在每一個角落,半晌才道:「寡人去明輝殿歇了,另外,高嬤嬤還在宮裡麼?在的話找來,讓她和那幾個宮女再搬到明輝殿來。」
說完便自己走去明輝殿,推開門,殿中一切似乎仍如幾年前一樣,只是以前的諸多佈置早已撤去,空留桌椅床榻,小王公公早跟了上來,問道:「陛下,這裡兩年沒人住了,一下子怎麼好住進來呢?」
季漣拉起偏殿的簾子,道:「不防事的,寡人只是想在這裡稍事休息一下而已,有什麼事麼?」
小王公公答道:「娘娘那邊已知了信息,不知——什麼時候搬進宮來?住哪裡?」
季漣被他說得一愣,問道:「什麼娘娘?」
小王公公忙道:「就是江娘娘那邊。」
季漣微皺了眉頭,問道:「這宮裡還有哪幾處空著的宮室?」
小王公公心中迅轉了幾個念頭,宮中空著的有陛下和孫小姐先前住的崇明殿和宜春殿,照陛下剛才的神色,必是不願意江娘娘住這兩處了,便道:「有蓬萊殿、雲華殿、斯盈殿、翠衿殿……」,季漣揮了揮手止住他道:「那就蓬萊殿吧,明日讓她搬進來,告訴她寡人這幾日很忙,沒什麼空閒去看她,沒事不要到處亂走動。」
小王公公應了,又忙叫人收拾了明輝殿,季漣躺在睡塌上,細問了小王公公這兩日宮裡四處的動向。這裡原本是玦兒的寢殿,季漣深吸幾口氣,想從空氣中探得原來的檀香味道,臨睡前吩咐道:「明日去找柳侍郎——哦,柳侍郎馬上就要入閣了,你以後可要叫他柳學士了,叫他找幾個妥帖的人,快馬到杭州,接孫小姐入宮。」
小王公公聽得季漣急切的聲音,笑道:「陛下和孫小姐,這下子可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呢。」季漣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一個閹人也懂得有情人終成眷屬麼,不過究竟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輕笑道:「可不是麼,總算盼到了。」
小王公公見季漣微笑著睡去的樣子,心中也有幾分歡欣——在這宮裡,不就要跟個好主麼,眼下皇帝駕崩,太子殿下一手握江南兵權,一手抓住京畿佈防,也沒人能翻了天去;馬上孫小姐入了宮,少不得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想到孫小姐,小王公公不禁覺得最近手頭似乎有些緊了——往年孫小姐的打賞可是很豐厚的。不過如今殿下就要登基了,以後少不得有自己的好處,小王公公思及此處,頓時覺得該給余公公送一份厚禮,若不是余公公當年讓他去伺候殿下,怎會有今日的榮耀。
接下來的日子,季漣覺得自己忙得跟一個陀螺一樣。
擇吉日,謁皇陵,祭天,接見內外大臣。
核實各地兵權分佈,一面還要防著北方的突厥趁著新舊交替之際來趁火打劫。
核定殉葬的妃嬪,這事雖然不由他做,單子是由母后列出的,卻總是要他過過目的。
商定永宣帝的廟號,還有自己的年號——雖然這個大致也是顧輔幾人商定,但是自己還是要作陪的,最後擇定的年號是「永昭」。
然後是八月十五登基大典,他參加的上一次登基大典是父皇的,那次他只是做個陪客,這次卻是主角,感覺就跟戲台上唱戲一般,也許人人都有些不耐煩,但都得按部就班的扮演自己該演的那一段。禮樂部奏五行四時歌,上天地舞,禮官頌高祖文宗偉績……
更加麻煩的是,他尚未滿二十,父皇也沒有來得及給他行冠禮,於是還要另行冠禮……如此折騰了好些時日,在八月二十內朝上,就在幾個臣子為幾個封號爭來吵去,他覺得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小王公公附在他耳邊,告訴他孫小姐已經接到宮裡了,安頓在明輝殿裡,他頓時覺得心中淤積了很多天的悶氣一下子散開來,看著下面的幾個學士們更加不耐,匆匆的應承了他們擬定的各項事宜,往明輝殿趕去。
明輝殿裡,高嬤嬤正在替玦兒梳妝,玦兒連日趕路,臉色有幾分蒼白,高嬤嬤便取了胭脂,玦兒左右看了半晌,還是放下了,高嬤嬤便勸道:「孫小姐,看你這臉色,還是搽上一點吧。」
玦兒笑道:「塗的跟猴兒屁股似的,有什麼好看?」
高嬤嬤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笑道:「女孩兒還是要打扮打扮的,小姐平日總是穿的太素淡了,將來……陛下納了妃,宮裡少不得爭奇鬥艷的,那時後悔也不能了。」
玦兒已聽高嬤嬤講了這幾天大致的事情,知道季漣已經如願登了大寶,周圍人提起時都是陛下如何陛下如何,玦兒卻不以為意道:「就算做了皇帝,不也還是以前那個阿季哥哥麼?」
高嬤嬤忙掩了她的口道:「以後陛下的名諱,那是要避忌的,待會兒陛下來了,也不可像以前那麼頑皮了。」玦兒見她說的嚴肅,只好點頭。
於是季漣進來的時候,玦兒便苦著一張臉,隨高嬤嬤行跪拜之禮,只是看著季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要說「民女孫如玥拜見陛下」?這話說起來也太彆扭了……
季漣一把拉起她,問道:「怎麼苦著臉見了我不高興麼?」
玦兒歪著頭,有幾分為難:「不是……我是在想,是不是應該說民女孫如玥拜見陛下之類的,又覺得太彆扭了」,季漣見她這幅表情,笑道:「那是給外頭人叫的,你何必學她們。」
玦兒聽了這話,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真的不用麼?我來了這一會子,聽見他們說起你啊,好像你做了皇帝,就變成三頭六臂了一樣。」
季漣攜了她的手走到裡間,見她臉上猶有倦色,便扶了她斜在臥榻上,又除了朝服,自己也歪在旁邊,伸出兩隻胳膊環住她:「現在看清楚了?還是一個頭兩隻胳膊,沒長出多的來。不過這幾天——倒真是差點被憋壞了,幸好你來了,我才能透口氣呢。」
玦兒想起剛才高嬤嬤的話,撒嬌道:「可是剛才高嬤嬤說,以後要規規矩矩的,不能像以前那麼頑皮。」季漣無可奈何的瞥了她,道:「難道你要我一道聖旨,寫明你以後不用這麼規規矩矩的你才聽話麼?」
玦兒想了一想,認真道:「就算有聖旨也不能做數的。」
季漣奇道:「為什麼?難道還有人敢抗旨不尊麼——還是你覺得我這個皇帝說話都不作數了?」
玦兒搖搖頭,道:「以前我師傅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國君,有一個男寵,有一次他母親病了,這個男寵就偷偷的駕了國君的車回去探望母親,可是按照國法這是有罪的,那個國君卻說這個人是多麼的孝順,為了看望母親不惜犯下重罪;後來這個國君和他的男寵去游果園,那個男寵把自己吃了一口的桃子給國君吃,國君覺得這個人是真心愛他的,以至於連吃東西吃到好的,都會留給自己吃。」
季漣已知她說的是衛靈公彌子瑕的故事,卻裝作不知,興致盎然道:「嗯,這個國君雖然寵幸男人,有悖人倫,倒也是情深意重。」
玦兒問道:「那你知道後來這個男寵怎麼樣了?」
季漣打趣道:「難道有臣子進諫說他有違天理人倫,然後那國君放棄江山和男寵遠走高飛?」
玦兒啐道:「你真是看那些書生盜小姐的小說看多了,這樣的結果也想得出來。」
季漣笑道:「那還不都是你給我看的。」
玦兒瞪了他一眼,繼續道:「後來這個男寵老了,色衰則愛馳,因為一件事情得罪了這個國君,這個國君就要治他的罪,想起以前那些事,便說:他以前就偷駕我的車,還把吃剩的桃子給我吃……」
季漣聽到這裡,側頭盯著玦兒的雙眸道:「玦兒是在暗示我以後會因為你老了就不喜歡你了麼?」
玦兒搖搖頭,道:「高嬤嬤說,以後你會納好多妃嬪,等那些女人進了宮,就會分了你的心——到那個時候,只怕有人拿這些事情,來說我的不是呢。」
季漣扳過她的頭,柔聲道:「你是不相信我麼?」
玦兒低頭吶吶的:「不是……只是現下你已是皇帝了,將來……見得我久了,我又常和你吵架……怕就煩了。」她此番回去,被杜蕙玉好一番教導,先前的許多美夢,一下都變得不切實起來。
季漣伸手去畫她的臉頰,笑道:「傻孩子,我是不是皇帝,咱們倆還不和往常一樣麼,我還是你的阿季哥哥,你還是我的玦兒。再說了,我做了皇帝——以後就再沒人能強迫我,也沒人能把咱們分開了,你該高興才是。」
玦兒聽了這話,才露出淺淺的笑意,靠在他懷裡,低聲道:「這次回家,我爹娘還狠狠的教訓了我呢。」
季漣問道:「教訓你什麼?」
玦兒將臉貼在他胸前,低聲道:「爹說……白養了我這個女兒,一點都不知道孝順,只知道跟著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到處跑。」
季漣把玩著她的絲,笑道:「看來岳父岳母對我很不滿意嘛,馬上就不是不相干的人了,下次內朝,就該提立後的事情了。」
玦兒心裡想著此次來京前,父親教訓自己的話:「就算他是太子,也是娶了正妻的,難道我孫家嫡出的女兒,竟然要給人做妾麼?」當時自己反駁父親,母親卻勸自己,說就算是尋常大戶家,停正妻再娶,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何況皇家……想到這裡,不禁面有愁容,季漣見她臉上並無喜色,便道:「怎麼你不高興做我的皇后麼?」
玦兒勉強笑道:「不是,只是這次回家又匆忙趕來,爹和娘的關係看起來還是不太好;還有一個弟弟,今年也十歲了,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還不到一年——以後想要見面就更難了。」
季漣想起這幾個月來,玦兒確是因為他的緣故,四處奔波,看起來臉似乎都瘦了一圈,又因為她爹納妾的事情惹得父女間生了隔閡,便安慰道:「母后家裡的人,不也每年都上京來探望母后麼?以後你也可以的,要是你爹娘願意,搬到長安來住也行啊,這樣要見你娘和你弟弟不就方便許多麼?」
玦兒見季漣在興頭上,也不好多說,又聽季漣了一陣牢騷,說這幾日那些繁雜的儀式,讓人煩悶無比云云。
餘下幾日,季漣便常到明輝殿來陪著玦兒,只是大大小小的事情繁多,也沒有很多時間,季漣又著了小王公公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來伺候她,又把去年搬出去的那些物件,從追慈庵裡搬回來,去的人回來跟玦兒說,師太仍雲遊未歸。玦兒回來之後一直尋不到師傅,心中怏怏,季漣只好遣人去追慈庵看著,讓一有消息就回來報知二人。
到了八月二十四,季漣興沖沖的召了柳心瓴來,向他說明自己欲立玦兒為後的心意,柳心瓴聽了,頗不敢贊同。他心裡對這位孫小姐倒並沒有意見,只是想著先帝在時給陛下親娶的太子妃,要另立皇后恐怕沒有那麼容易,便隱約暗示季漣此事恐怕並非想像中那麼容易。
然而季漣剛剛登基,這些日子做事無不是順風順水,就算很多事情麻煩些,卻並無什麼不順遂的事情,又覺著立誰為後,純屬自己的私事——有父母在時,尚能壓制一二,現在父皇已崩,母后為了保住涵,對諸事也是不聞不問,還有什麼人能阻撓此事。
柳心瓴見季漣一意如此,回去之後連夜找到顧安銘,商量此事。
顧安銘聽柳心瓴詳細說了白日裡陛下的言語,便道:「此事恐怕不能如陛下的意了。」
柳心瓴也知此事並不容易,只是念著和季漣師生一場,那孫小姐自己也見過幾次,和季漣感情甚篤,便道:「學生覺著孫小姐和陛下相處甚為融洽,老師可是對孫小姐哪裡不滿意麼?」
顧安銘笑道:「照你往日的描述,陛下和孫小姐感情甚篤,孫小姐平日裡對人也是溫婉和順,孫家雖是經商,卻也代代賢良,家裡人丁單薄,也沒有什麼親戚在京裡為官——這不正合了高祖以來給皇帝選後的所有標準麼?」
柳心瓴點點頭道:「學生也是這麼覺得,陛下對孫小姐很是用心,和現在的江娘娘也沒有什麼情分,去年陛下離京之前,還為了孫小姐的事情和江娘娘大吵一場,要不是當時學生正好去東宮,千方百計勸得陛下去勸慰江娘娘,只怕當時事情就要鬧到先帝那裡去。」
顧安銘歎道:「只是江娘娘乃是先帝親自給陛下定的,光憑這一條,就很難過烏台御史那一關。」
柳心瓴尋思半晌,道:「那,要不要聯絡幾個御史,讓他們明日別給陛下難堪?」
顧安銘盯了柳心瓴一眼,歎道:「你真是沒經歷幾次大動盪,不知道御史們的厲害。那些我們能說動的人,明天陛下一樣能說動,那些陛下都說不動連死都不怕的,我們怎麼能說動?」
柳心瓴問道:「那如今老師有什麼打算?」
顧安銘敲敲桌子,閉目道:「朝中好些地方,也該換換人了,只是舊人走了,陛下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換些什麼人上來——你去擬一擬名單,找幾個穩妥的人,要這些人明日好好和烏台那群人吵一場吧,再找幾個在京多年的人,力證寧宗陛下曾有意將孫小姐許配給陛下,只是先帝不在場所以不知曉。」
柳心瓴聽了這話,已明瞭老師的意思,腦子裡飛轉過顧安銘門下的門生名單,哪些該上位的,就該明日表現表現了,說了幾個名字,顧安銘點頭依了,又道:「先前張皇后曾提及的比照公主例一事,千萬不要讓別人抓了把柄,明日和烏台的人據理一爭即可,不要鬧得太厲害,這事多半是不成的,只是也別斷了陛下的念想。」
柳心瓴出了顧府,又連夜去了幾家同門府裡,傳達了一下顧安銘的意思,這才回家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