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騎著竹馬來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文景德化一朝傾
    季漣伸手,拉住一支柳枝,到這個時節,已有些黃葉,浮在灞橋底的流水中,緩緩遠去。

    他回頭向柳心瓴問道:「這個時辰,顧輔該是在家的吧?」

    柳心瓴點點頭,為他引路,在長安街上轉轉兜兜之後,走到一處不甚繁華的地方,在一座清涼的院落前停下來,門口一塊不規則的大理石,上鐫著「顧府」二字。季漣看看這府邸的規模,和在金陵看到的冊子上顧家的田地數目,形成鮮明的對比,季漣想至此處,微微一笑,柳心瓴回頭看了季漣的眼色,上去叩了朱紅色的大門。

    顧府看門的顯然認識柳心瓴,見他來了,似是期盼已久的樣子,也不問後面都是些什麼人,逕直帶著他們到了書房。那小廝進去稟報「柳侍郎來了」,聽見顧安銘在裡面的聲音「知道了,今日閉門謝客,不管有什麼人來,都說老夫歇了。」

    那小廝出來回柳心瓴道:「老爺請先生進去。」

    柳心瓴隨手掏出一弔錢打賞給他,道:「今日來拜訪老師的事情,不可傳了出去。」那小廝見慣不怪的樣子,應了一聲就回去守門了。

    季漣打量了一下書房前的曲折迴廊,跟著柳心瓴進了書房,隨行的另外幾個人跟了進去,卻只在外間候著,只季漣和柳心瓴進了裡間。

    顧安銘見季漣進來,閃過一瞬間的詫異,不過他到底經過風浪,臉色瞬時平靜下來。因之前柳心瓴給他的信裡要他注意京城佈防,卻並未說太子殿下要提前回京的事情,便以眼神詢問柳心瓴,季漣見狀忙道:「是弟子要柳先生不要在信中提及的,江浙一帶尚不安穩,弟子深恐信件落入賊人之手,反而誤事。」

    顧安銘見季漣執禮甚恭,忙稱不敢,欲下跪見禮卻被季漣止住:「父皇常教導弟子,事師如事父,怎敢讓輔大人對弟子行如此大禮。」

    等顧安銘和季漣推讓半天,柳心瓴這才細細道來:「殿下在金陵剛剛處理完皖王殿下的事情,就接到陛下的密信,要殿下即刻回京。只是江浙那裡尚未完全平定,怕有些人有不軌之圖謀,陛下又是密旨,殿下這才悄悄回程,金陵那邊的大小事宜都有溫文中和馬威等在料理。只是不知宮裡到底是怎麼個情況……陛下的意思,一直搖擺不定,實在讓人難以捉摸。」

    聽到柳心瓴問到這個問題,顧安銘也感到甚為頭痛——一直以來最難揣測的就是這位陛下的意思了,說他中意太子吧?他卻追封太子生母,擺明了讓天下人知道太子並非嫡出,平日裡對太子也是不冷不熱的;說他不喜歡太子吧,他卻過早的讓太子參與朝堂決斷。天下人都說陛下仁孝無雙——對周圍人的仁慈,簡直到了令人指的地步,至少顧安銘是這麼認為的,只是這種長年累月的寬容,似乎掩蓋了永宣帝所有的情緒和想法。

    這讓顧安銘怎麼回答呢?

    忽然顧安銘反應過來剛才柳心瓴的回話,「陛下密旨」,忙道:「陛下最近不過身體微恙,太醫前些日子調理了兩三日,便已經好了。只是這樣的事情,陛下便令殿下回京。」

    季漣聽了這話,臉上雖緩和許多,袖中的手卻捏的更緊了,笑道:「父皇的教導,弟子是無時無刻不銘感於心的,只是弟子遠離京畿已有大半年,保不準有些存著歪心思的人,在父皇面前說長道短,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弟子自是時刻也不敢放鬆。再者……也免不了有許多人,因著父皇的寬容,而存有僥倖之心,胡作非為……弟子在群狼環伺之下,不得不小心啊。」

    顧安銘聽了這話,知道季漣擔心的是宮中有人在他尚未進宮面聖之前對他不利——畢竟陛下的這道密旨,讓天下人都以為太子殿下尚在金陵,此時出了什麼事,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便道:「陛下知道殿下已經回京了麼?」

    季漣笑道:「父皇還不知道呢,父皇一向也知道贛皖那裡是不安寧的,怕下了旨意讓一些歹人有所異動,才讓弟子悄悄返京,弟子正想著要先抽個空在內朝前進宮見到父皇呢。」

    顧安銘思忖半晌,答道:「後日又是內朝的日子了,微臣明日晚上,可以有內朝的折子要與陛下商議為名進宮——宮裡的守衛殿下是可以放心的。等見了陛下,自然一切都好辦了,陛下對殿下一向期望甚重,此次殿下的事情辦的如此圓滿,陛下定是高興的。」

    季漣點點頭,又遲疑道:「輔大人……想必也聽聞了五叔這事的詳情了吧?」

    顧安銘答道:「在京裡也有所耳聞,皖王殿下這些日子想必大受驚擾,不知現在心情是否已經平復?」

    季漣道:「五叔……贛皖一帶的治安也太差了一些,五叔心情已稍好一些了,不過弟子實在擔心,五叔再留在皖王府,恐怕精神上會受到困擾。倒是金陵,雖然年初地震引了一些事端,不過目前想來比贛皖要安定許多,弟子已將五叔安置在金陵,並令金陵守備好好負責五叔的安全,不讓五叔再受到任何驚擾。」

    顧安銘心裡暗驚——這位殿下去年還常常在朝堂上和臣子們爭個不可開交,機敏有餘而沉穩不足,竟然能在短短一月之間不動聲色的料理了和他父皇爭寵十餘年的皇叔。想想永昌年間皖王一派和今上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再想想皖王現在被軟禁在金陵的樣子,顧安銘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季漣又道:「父皇一直掛念手足之情,這次五叔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知道父皇會有多難過……再者畢竟是令皇室蒙羞的事……明日,弟子也不知如何勸慰父皇……」

    顧安銘之前也一直考慮過此事,若以陛下一直以來溫吞的脾氣,只怕皖王殿下會繼續好端端的在贛皖為非作歹,不知道下一次什麼時候又會被那囂張的流匪劫去,現下又沒有什麼借口能讓皖王能在金陵留一輩子,想來只有用太子新近在江浙培植的勢力來制衡皖王了。

    幾人這一晚都留宿在顧府,顧安銘詳細向季漣交代了長安城裡各處守衛的情況以及近日來的一些要聞等等。

    第二日傍晚,季漣隨著顧安銘入宮,稟報之後,卻有公公前來回道:「陛下今日身體偶感不適,尚在秋風殿歇息,請顧大人入內議事。」

    顧安銘微微一愣,怎麼又身體不適了?前幾日不是才好麼……

    顧安銘只得帶著季漣入了秋風殿,領路的公公瞥了季漣一眼,卻並未有任何表情,只是將他們(,)

    引到秋風殿,余公公出來見到顧安銘,忙道:「顧大人,陛下今日心情不適,剛剛去了南薰殿,不知——顧大人是否有要事?」

    顧安銘略一皺眉,季漣已經進來了,自然不好再這樣招搖的出去,側頭看了一眼季漣,季漣向前對余公公道:「公公,是寡人回來了。」

    余公公抬看了他一眼,馬上低眉斂神道:「殿下,陛下去南薰殿,怕是正想著殿下呢,只是不知道殿下這麼快就回來了,殿下要不要過去看看?」季漣側頭向顧安銘看了一眼,又向余公公道:「那寡人過去看看父皇吧。」

    余公公做了一個引路的姿勢,卻把顧安銘留在了秋風殿的正殿內。

    余公公將季漣引至南薰殿,低聲道:「殿下,陛下在裡面有一陣了。」

    季漣點點頭,環視四周,靜悄悄的,並無一人。

    余公公折回秋風殿,已有宮女給顧安銘看了茶,顧安銘思量半晌,問道:「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麼?」

    余公公臉上永是波瀾不驚:「回顧大人,時好時壞,只是殿下一直沒回來,陛下怕讓外人擔心,所以一直瞞著。」

    顧安銘點點頭,心道陛下還是掛念太子殿下的,便道:「這下殿下回來了,陛下的身子必能好轉。」

    半個時辰後,季漣一人回到秋風殿,眼神渙散。

    顧安銘忙問:「陛下……」,季漣泫然欲泣的盯了他半晌,伸手在茶案上,似欲抓住什麼,手背上青筋抖現,咬唇良久,閉目道:「輔大人……封鎖九門,宣鳳台閣學士擬旨吧。」

    此言一出,顧安銘眼睛驀地睜大,他來之前想的,一直都是如何處置皖王的後續事宜,卻沒有料到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顧安銘一面遣人去封鎖消息,一面召集鳳台閣的幾位學士進宮,柳心瓴一直呆在顧府,聽到消息也即可進了宮,季漣似乎仍然沉浸在父皇駕崩的悲痛中,半晌都未能回過神來。

    余公公喚了兩聲殿下,季漣才驚醒道:「余公公何事?」

    余公公低聲道:「陛下那邊……」,季漣忙道:「輔大人隨我來看看父皇吧。」

    顧安銘遂跟了季漣入南薰殿,見永宣帝躺在睡塌上,似熟睡一般,只是右手微微伸出,似要抓住什麼卻未能抓住的樣子,顧安銘見季漣神色黯然,便安慰道:「殿下節哀順變,如今……還有很多事要辦哩。」

    季漣望著睡塌上的人,半晌才道:「都是弟子不好,以為父皇身子大好了,就向父皇稟報五叔的事情,父皇……總是念著手足之情,不相信五叔真要謀逆,弟子無法,只好將五叔在屬地種種為非作歹的事情一一稟報,其實父皇以前也零零碎碎聽到一些,只是不肯相信,這次,這次是弟子親至所見,父皇這才肯信,又念著皇爺爺臨終的囑咐,一時氣著了——誰知就這樣了……」

    顧安銘腦中這才閃過神來,陛下這樣著急的召太子回京,必是已料到自己身子不好了,忙安慰季漣道:「殿下切不可哀思過甚,陛下前幾日身子已不大好,只是一心惦著殿下回來——陛下見到殿下回來,想是心願已了,這才——眼下殿下已然回宮的事情,外面都還不知道,為今之計當盡早擬下遺詔,再公佈殿下已有陛下密旨回京之事——皖王之事甫定,京中不宜再有更多變故。」

    季漣聽了顧安銘一番說話,神色才好了一些,伸手去握住永宣帝伸出的那只右手道:「兒臣——定不負父皇所托,五叔,就讓他給父皇守陵吧。」又回頭對顧安銘道:「輔大人不會怪弟子姑息宗親吧?」

    顧安銘忙道:「殿下……陛下將江山社稷盡托付於殿下,殿下心存仁厚、效仿先帝原是好的——只是殿下現在尚未弱冠,若一味的禮下於人,只怕有些人要以為殿下……」

    季漣聽了這話,凝視顧安銘半晌,道:「寡人知道了。另外幾位大人想必也到了,還是先擬旨吧。」

    這一夜,宮中四處寂靜無聲,彷彿什麼都沒有生過一樣。

    秋風殿裡卻是一夜無人入眠。

    八月初十內朝,顧安銘以遺詔傳示京畿重臣,季漣與眾臣會面之後,小王公公早已從東宮趕來,季漣又命人將張皇后的兒子——皇次子涵領來,季漣微笑著看了面前這個十歲的弟弟,一把將他抱起來,問道:「涵兒,母后最近身體怎樣?哥哥剛剛從金陵回來,還沒來得及去拜見母后呢。」

    涵自小並不和季漣一起長大,一直比較生疏,一年也見不到幾次,只是季漣每次見他態度都甚為溫和,見季漣問及母親,便答道:「母后最近沒什麼事,哥哥要和我一起去見母后麼?」

    季漣笑道:「是啊,我有快一年沒見涵兒和母后了,涵兒你長高了不少,也胖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走了幾步果然覺得有些沉,便放下涵,牽著他一起去明光殿。

    到了明光殿,門口的宮女忙進去稟報,說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一起來了,張皇后此時剛剛得到報信,言道皇帝駕崩,正在驚惶之際才現宮內加派了不少侍衛,一早上又不見了涵,正在明光殿裡暗自焦急,此時聽說季漣回來,心裡頓時明瞭,稍整妝容便命人喚季漣和涵進去。

    季漣一進門便向張皇后行禮道:「兒臣前幾日接了父皇的旨意,匆匆回京,誰知——」,說到此處,似有哽咽,又道:「母后節哀,父皇剛剛去了,若見母后如此傷痛,便是九泉之下,恐怕也無法心安。」

    旁邊涵看見母后和哥哥都一副傷痛神色,上前拉著張皇后的袖子,問道:「母后,父皇——」,張皇后見季漣特意拉了涵一起來,便抱住涵,痛哭道:「你父皇——就這樣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去了,今後一切,盡托付漣兒了。」一面哭泣不止,季漣忙稱自己不孝,未能服侍父皇於身前——

    此時小王公公忙上來勸慰張皇后和季漣,三人在明光殿裡對泣了小半個時辰,季漣又道:「母后,兒臣走的緊急,五叔尚在金陵,最近的事情,恐受了驚嚇,再在屬地呆著恐怕對身子也不好,兒臣本想著接五叔到京裡來好好養著的——父皇一向愛護五叔,想來也不會反對。此時父皇崩了,五叔心裡恐怕也是過意不去,兒臣擅作主張——在康陵附近,為五叔建造府邸,也算是寬慰五叔,不知母后可會怪責?」

    張皇后只是流淚,咬唇半晌才道:「婦道人家,哪管這些大事,你五叔要來陪著你父皇,一切由你做主就是。」

    季漣又道:「涵兒已經十歲了,將來還要就國,前幾年父皇給涵兒請的先生,只怕不夠,涵兒以後要學的道理也多,兒臣此去金陵,隨行的編修宋大人,學識淵博,克儉禮恭,必不負父皇和母后對涵兒的期望。」

    張皇后似未聽到一般,扔抱著涵默默流淚。

    季漣接著道:「兒臣已遣人至金陵,過些日子五叔就會到京城了,封地那邊,兒臣準備讓四叔和八叔一同協理,只是八叔的封地原在齊魯,兒臣想徙八叔的封地至贛皖,只是那裡流寇尚未肅清,八叔一人前去恐怕打理不來,便讓四叔協助八叔一把,母后以為如何?」

    張皇后並不言語,涵也並不知道哥哥到底和母后在稟報什麼,便問季漣:「哥哥為什麼一直跪著?坐下來說話不好麼?」

    季漣身形稍動,將涵拉至身邊,向張皇后道:「八叔若是到了贛皖,則齊魯無人,所以兒臣預備封涵兒為齊王,轄齊魯四郡,八叔既離了齊魯,便不宜再佔安東都護府大都護的虛銜,此職也一併由涵兒遙領,母后——可捨得涵兒麼?」

    張皇后漸漸收住哭聲,道:「你父皇就這樣丟下我們去了,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漣兒去了一次金陵,如今人也穩重許多,這些事你自己決定即可,不必事事來問本宮了,自高祖以來,就沒有後宮干政的道理——知道的是說殿下一片孝心;外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本宮不遵祖訓。」說著又掉下幾滴淚來。

    張皇后又扶了季漣起身坐在榻旁,問:「可定了大禮的日子沒?」

    季漣答道:「便是本月十五,顧輔說宜早定大局。」

    張皇后點頭道:「正是中秋,也是一個好日子,只是你父皇再不能陪我們母子過了。」

    永宣二年七月,帝不豫,遣使密詔皇太子於金陵;八月初九,大慚,遺詔傳位皇太子,是夜,崩於南薰殿,年三十有八。

    九月,上尊謚,廟號文宗;十月,葬康陵。

    ——《文宗本紀》

    永宣二年八月,自金陵還至長安,入宮受遺詔,十五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永昭元年。

    ——《睿宗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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