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楀走後,永昌帝準備叫人把玦兒叫過來,季漣連忙道:「皇爺爺,玥兒還病著,有什麼話過幾日再說也是一樣的,或者……跟我說了,我去告訴她。」
永昌帝點點頭,道:「你跟她說,要是以後有緣再見到那位道長,就告訴他,其實……朕也很希望最後是朕輸了。」
季漣點點頭,又好奇問道:「皇爺爺,那個道長……就是飛光國師麼?」
永昌帝帶著幾分淒迷的笑容,點頭道:「飛光國師與朕相交十年,風雨同舟,朕最艱難的時候,常失去信心,若不是國師在旁勉勵,又豈有今日的萬里河山傳給你父王啊。」
季漣又問:「那後來飛光國師為什麼離開皇爺爺了呢?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肯來見皇爺爺呢?」
永昌帝黯然道:「朕剛剛登上帝位,意氣風,這時有些文人對朕不滿,說朕是弒兄篡位,朕一怒之下,就滅了這些人的九族。當時國師正因別的事情和我吵過幾次,見我大開殺戒,便十分惱怒,留書一封就走了。後來朕……後悔了,派人四處去打探他的消息,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朕把玦兒留在宮中,一是見她伶俐想將來許給你,二來也是想抓住這唯一的線索,想從她身上打聽到國師的下落。朕原本準備派人嚴密監視她回家的行蹤,查出國師所在,國師卻在拖玦兒給朕的信上寫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永昌帝說完,便含混不清的哼起了小曲,季漣聽得不真切,等永昌帝唱完了,便問是什麼,永昌帝慘笑道:「這是國師以前常唱的一隻嶺南小曲,他說朕命中有九五之數,朕在金陵遭受皇兄迫害的時候,國師救朕於危難之間,後來便在王府給朕講學,還在玄武湖上和群臣談經論道,再後來還教朕帝王之術……唉,朕真想再聽玥兒唱一次《採蓮曲》……」
「朕後來命人搜集嶺南和江浙民歌,卻從來沒有找到這兩支曲了。朕常常在想,國師不知所來,不知所去,他預知天命,是不是也預知了朕後來的屠戮;既然國師不喜歡兵連禍結,又為什麼要助朕奪取皇位?朕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國師,卻已經沒有機會了……」
然而永昌帝逃過此劫,纏綿病榻三四個月後,在冬月又漸漸好轉起來,但身體每況愈下,眾人心知已無回天之勢了。
永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永昌帝崩於秋風殿,太子楀即位,為永昌帝上謚號為孝寧宗。
太子楀即位,擬定的新年號是「永宣」,等新年之後再行頒布。
八月二十四,永宣帝葬寧宗皇帝於綿陵,與之前已經葬入綿陵的孝仁皇后合葬,殉葬的妃嬪二十餘眾。
九月初二,冊太子妃張氏為皇后,追封皇長子季漣生母宮人吳氏為昭儀,冊皇三子漳生母雲嬪為淑妃,冊皇四子泊生母祁嬪為賢妃,冊皇長女淑生母宮人鍾氏為充媛,冊皇二女泠生母崔嬪為修容。
玦兒見季漣這些日子都忙著幫永宣帝料理先帝喪事,除了夜裡偶爾跟她坐在鞦韆架上看看月亮外,白日裡似乎沒有什麼空來找她,便自己去了南薰殿,準備等他回來。卻見小王公公和其他的宮女都守在外屋,見玦兒來了,小王公公忙上前道:「孫小姐,您快去勸勸殿下吧,殿下今兒回來就坐在裡面,一聲不吭,咱家和婢女們進去也都被趕了出來,小的們都不敢勸,只盼著孫小姐您來了,看殿下能不能心情好點。」
玦兒忙問:「今兒早上出了什麼事麼?」
小王公公道:「陛下今早追封殿下生母為昭儀了。」
玦兒奇道:「這不是好事麼?也算全了殿下一片孝心啊?」
小王公公苦了臉道:「好什麼呀,殿下自出生便是由皇后娘娘撫養的。」說著小心看看裡間,生恐被季漣聽見。
玦兒想了一想,這才瞭然,掀了簾子走進去,見季漣咬著唇坐在書案邊,鐵了一張臉,隨手扔出一支徽筆,怒道:「不是說了誰都不許進來的麼?」
玦兒忙閃了開去,拾起那支徽筆放到案邊,季漣見是玦兒,臉色稍緩,伸手環住她的腰,將頭靠在她懷裡,悶悶地也不說話。
過了半晌,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只是這橋也未免拆的太快了一些。」
玦兒安慰道:「也許你父皇只是怕你追思生母,所以才封了個昭儀,也算是替你表了一份孝心呢。」
季漣苦笑道:「這會子就追思起我的生母了,我連我生母長什麼樣都不記得呢,又不見當年追思?當年逢人便說我是太子嫡子,母慈子孝……」
玦兒又安慰道:「那你也別說這麼大聲啊,讓人聽見了,豈不又是一樁罪名?」
季漣捏著她的手勉強笑道:「我很大聲麼?在外面我自是不會說的,也就是悶得慌,所以跟你說說。」
玦兒溫言道:「先帝在時一向疼愛你,滿朝上下誰不知道啊,就算想打你的主意,一時半會兒也沒那麼容易啊。先帝那麼果決的人,當年想要易儲,不也沒成麼?」
季漣稍寬了心,接下來幾日,永宣帝對他的態度也未見冷淡,反倒常叮嚀他多跟著幾個朝臣學著做事,歷練歷練,尋思著父皇也許只是被母后攛掇著一日頭腦熱,只是長此以往不可不防,平日為人處事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絲毫偏差。
十月間,漸漸的就有大臣上表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事,永宣帝便道:「皇長子自幼敏捷,有時行事卻稍欠穩重,朕想把他放在身邊再督促一二,再等給他納了太子妃,夫妻二人一併主事東宮也不遲。」
這話聽在有些人耳裡,不免有些變味,於是有朝臣揣測永宣帝也許有意立嫡,日前追封太子生母便是例證;另一些堅持立皇長子的朝臣,頓時巴不得馬上給漣殿下定一門親事。宮裡漸漸也有些流言四起,於是冬月初一,妃嬪們拜見皇后時,(,)
張皇后便當著下朝來的永宣帝的面,正色道:「本宮近日在宮裡,聽到一些有辱聖聽的話,漣兒雖非本宮親生,卻是本宮從他出生起便親自撫養長大,即便後來本宮育有一子,也從未疏遠漣兒半分。漣兒自小聰穎,深得先帝寵愛,本宮一直生恐他自小被人寵壞,將來行為不端,有負先帝期望,所以督導的便嚴厲了些,也是怕慈母出敗兒的緣故。可是有些別有居心的人,便意圖以此挑撥我們母子感情,實在讓本宮失望。」
永宣帝聽著覺得甚為有理,忙安慰張皇后道:「為人父母都是不易的,朕一直擔心的也是這一點,皇后的想法與朕不謀而合,今後再有離間兩宮的流言,朕必將嚴懲不貸。」
於是關於永宣帝欲立嫡的傳言漸漸止了,沒多久,便有人私下揣測皇長子是否曾做出過什麼品行不端的事情,讓陛下和皇后如此如臨大敵……
冬月十四,永宣帝傳下旨意,讓季漣移居崇明殿,玦兒移居宜春殿,這下子兩個人住的遠了,心中都頗有不快,然而聖意如此,不可挽回,也只得趕快搬家。
季漣自己的東西本不多,倒是玦兒瓶瓶罐罐、箱箱簍簍的,生恐別人搬漏了什麼,季漣只好跟著她一塊當監工。宜春殿和崇明殿都是單獨的宮室,比之前明輝殿和南薰殿自然要大不少,玦兒只是覺著以後離季漣遠了,去找他都要走很久而且會看見的人也多,臉上便怏怏的。
季漣只好拿著自己也覺得很靠不住的理由安慰道:「搬了大房子嘛,應該歡喜一點啊?」
玦兒道:「總共也沒幾個人住,要那麼大的房子做什麼?」
季漣拉了她到裡間,小聲道:「別傷心啦,我還是一樣來看你的。將來有朝一日我入了秋風殿……我再讓你搬回明輝殿,住的離我最近,好不好?」
玦兒這才有了笑容,季漣又打自己身邊一個叫髻兒的丫鬟過來幫著伺候玦兒,平時來往不便時也好有個人傳個話。
頭些日子,玦兒還常常往崇明殿跑,可路途本就不近,中間還經過一些別的宮室,有時候被人看見,不免多打趣了幾句,玦兒臉皮薄,聽得幾次,就不出去了,季漣只得每日下了課之後,直接去宜春殿,陪她說會兒話再回崇明殿,玦兒又不時的勸他平日裡多避忌一些,免得落人口實,季漣每次都口上答應著,第二日又照常過來。
後來玦兒說得多了,季漣便隔兩三日來一次,不時的讓小王公公和髻兒偷偷的往來傳信。更多的時候,季漣都在柳心瓴那裡與柳心瓴探討一些政事見解,他不時把自己從玦兒給他的書裡看來的東西,說與柳心瓴請教,柳心瓴想起自己似乎從未授過這些課業,便問季漣從何處所學。
季漣思忖玦兒曾讓他下重誓不能把師太的事情說與別人知道,答道:「弟子只是在宮中一些陳舊的典籍中所翻閱到的,講的也不甚詳細,所以來請教先生。」
柳心瓴道:「可能是先賢留下來的一些奇書吧,臣當年科舉是在顧安銘顧輔門下,顧輔曾幾次和我們幾個同年講授天下之道,當時所提到的一些觀點,和殿下今日所說頗為類似。顧輔若知道殿下如此年輕便有如此見解,心中定是安慰。」
季漣道:「怎麼顧輔很關心弟子的課業麼?」
柳心瓴思索良久,謹慎言道:「臣在顧輔門下多年,顧輔常掛念殿下的功課,說殿下現在的一言一行都關乎社稷,常教導臣不論朝中風雲變幻,都要把殿下的課業作為第一要務。」
季漣黯然道:「顧輔對弟子……是這麼有信心的麼?」
柳心瓴道:「殿下可是在責怪顧輔上次在請立太子事中,並未出言相助麼?」
季漣沉默半晌,道:「弟子聽聞先帝當年想要易儲時,顧輔曾拚死相諫。」
柳心瓴微微一笑,道:「殿下果然忍不住要問這個問題了。」
季漣奇道:「怎麼顧輔早就知道弟子會問先生這些事情麼?」
柳心瓴笑道:「顧輔並不確定殿下一定會問這些問題,不過他曾經跟臣說,如果殿下對他當日的沉默有所不滿的話,請臣給殿下講一個故事。」
季漣道:「什麼故事?」
柳心瓴道:「殿下應該聽說過,永昌四年,先帝差點就真的易儲了。那一次先帝最為信任的飛光國師已經隱退,最能勸先帝的孝仁皇后也薨了,朝中無人再能勸得了陛下,當時顧輔剛剛入閣,輔是他的老師夏玄穹。朝中臣子們苦諫先帝,最為堅決的就是夏輔和顧輔。最後先帝放棄了易儲的念頭,二人的境遇卻全然不同,先帝為夏輔建了一所宅子作為獎賞——這是先帝給臣下的賞賜中最矚目的一次;而顧輔那時卻被貶去山東,做了三年的布政使,才在夏輔臨終前,由夏輔向陛下力薦才調回京城。」
季漣想起永昌十五年的情景,道:「皇爺爺生前曾在弟子面前提起過顧輔,此中究竟有何緣由?」
柳心瓴笑道:「顧輔常常拿這件事來教導臣,先帝那次放棄易儲,最終還是因為夏輔,因為夏輔從在金陵為先帝幕僚時,便從未和殿下的父皇結交——雖然他其實一直和殿下的父皇保持著書信往來,但是先帝從來不知道這一點;而顧輔從入朝起,便一直和陛下往來密切。所以先帝認為夏輔苦諫為公,顧輔苦諫為私。」
季漣恍然道:「先生的意思是,顧輔如今想效仿當年夏輔所為?」
柳心瓴笑道:「殿下果然明理,陛下現在正值壯年,來日方長。不論陛下是否有立嫡之心,殿下都不能在未知他人實力的情況下,貿貿然把自己所有的牌都放在桌面上。」
季漣緩緩點頭道:「顧輔當真如此想麼?」
柳心瓴道:「顧輔並未如此確定。因為當年他和夏輔力保陛下時,陛下已經作為世子在金陵替先帝主事甚久,深知陛下仁厚之心。所以顧輔跟臣說,如果有一天臣講了這個故事給殿下聽,那麼請殿下也回答輔幾個問題。」
季漣道:「什麼問題?」
柳心瓴道:「臣說話直白了一些,還請殿下不要見怪。殿下的爺爺寧宗陛下,為人英明而有決斷,自幼好讀兵書,喜征戰,即位後……還曾大肆殺戮,對外敵更是絲毫不敢放鬆;殿下的父皇,寬厚仁德,為天下人所稱頌,然而一直精於內政,只愛文臣,不喜武將。輔想知道,殿下如何看待北方的外患呢?」
季漣思索一陣,道:「天下雖興,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不好不忘,天下之主也。」
季漣見柳心瓴沉思不語,問道:「不知顧輔對這個問題又有何見解?」
柳心瓴被他一問回過神來,道:「老師並未給出答案,只說讓臣把答案答覆回去就是了。第二個問題是,本朝高祖開國之時名將如雲,後來高祖皇帝怕這些臣子有二心,便一一除去了,到寧宗陛下時,國有外患而內無良將,有幾次竟要陛下親征,北邊多靠藩王抵禦外侮,可這藩王比那些名將更容易起二心,殿下將來碰到這種問題該如何呢?」
季漣答道:「弟子願擇良將。」
柳心瓴問:「那如何使良將心服呢?」
季漣答道:「第一是崇禮,第二是重祿;禮崇則良將至,祿重則士兵輕死。顧輔還有什麼問題?」
柳心瓴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寧宗陛下和高祖皇帝治國以剛強,殿下的父皇治國以柔弱,陛下以為二者誰更有利?」
季漣心想,這不是讓我說祖宗是非麼,又不好不答,便道:「純剛純強則國亡,純柔純弱則國削,二者並用才是延續萬世之良策。皇爺爺在時,父皇輔之以柔弱;弟子願為父皇輔之以剛強。」
柳心瓴點點頭道:「臣回去後定將殿下所言盡數轉告輔。」
季漣笑道:「但願弟子不至令先生無顏。」
柳心瓴忙道:「殿下過謙了,這些東西,微臣自知從未教導過殿下,並不敢算是微臣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