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柳心瓴回稟季漣道:「老師聽到殿下的答覆,十分滿意,老師原說殿下的回答只要中規中矩便心滿意足了,殿下卻給了老師很多驚喜。」他回去將季漣這些話回稟給顧安銘時,顧安銘老淚縱橫,覺著自己一生的抱負終於有望一一實行,感慨非常。
季漣笑道:「弟子也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先生。」
柳心瓴道:「殿下請講。」
季漣笑道:「弟子甚是好奇,為何顧輔在先帝在時,一意扶持父皇;父皇在時,又來指點弟子呢?」
柳心瓴心下一驚,這個問題若是答不好,將來老師怕有滅頂之災,明明還有皇帝在,卻去支持一個連太子名分都沒有的皇子,這罪過可就大了,柳心瓴心裡一轉,硬著頭皮答道:「老師常教導微臣,為官者不為天子,而為黎民——況且殿下本就是先帝屬意的,將來……必是萬民之福。」
季漣若有所思,笑道:「顧輔的道理,倒和朝堂上其他臣子不太相同……不過……弟子倒是可以理解。」
此後顧輔便常常通過柳心瓴與季漣傳話,但季漣對父皇猶疑不定的性情卻一直頗為擔心。這些時日因與顧輔和柳心瓴相談甚歡,不經意間冷落了玦兒,去宜春殿的日子漸少了起來。
到冬月十五那一天,玦兒在宜春殿等了許久,都不見季漣過來陪自己過生辰,一時怕他課業操勞,一時又思量著日子漸漸冷了起來,也不知道季漣夜裡有沒有凍著,想了許久,到了卯時都不見季漣蹤影,心裡著急,便自己出了門去崇明殿尋他。
到了崇明殿外頭,見小王公公和另一個小太監在門口打瞌睡,玦兒也不驚動他們,逕直往裡走去,誰知還未走到偏殿,便聽得裡面歡聲笑語,似有女子的聲音。
只聽得一個嬌艷欲滴的聲音道:「殿下,這梅花糕的味道甚是沁心,殿下吃一片可好?」
玦兒聽到這話,如晴天霹靂一般,透過那珠簾,只見季漣神色輕佻,坐在幾次抱著自己寫字的椅子上——半個月前,季漣還在這裡摟了自己坐在他腿上,銜了蜜棗餵她吃,自從他們七夕在鞦韆架那一晚後,季漣便常讓御膳房做了蜜棗來送她,每次照例都要親暱一番。只是現在,他左右照舊坐著女子——而且是一邊一個,還在自己與他寫字的書案旁……
又見季漣去吃那梅花糕的神態,和與自己調笑時是一般的輕浮,不由得心神俱裂,萬念俱灰,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到門檻處竟忘了抬腳,摔了一跤,小王公公和另一個小太監立時就醒了,見玦兒來了,嚇得七魂去了六魄,忙叫到:「孫小姐您來看殿下啦……」
裡面季漣聽見外面有人摔跟頭的聲音,便已抬了頭,聽得小王公公叫「孫小姐」,忙奔出來,見玦兒跌倒,便去扶她,卻見她眼中晶瑩,一把把季漣推開,一路哭著跑了開去。
季漣被推在地上,問小王公公:「幾時來的?」
小王公公哭喪著臉道:「小的該死,小的剛才睡著了,不知孫小姐幾時來的……」
季漣忙跟小王公公道:「貝公公待會兒送了衣裳來,你馬上給我送到宜春殿去,我現在先過去,回來再找你算賬!裡面那兩個,留住她們別讓走了。」
小王公公也知自己壞了事,忙不停的求饒,季漣不耐煩的揮揮手,便朝宜春殿趕過去。到了宜春殿,只見高嬤嬤和髻兒在,高嬤嬤道:「小殿下,小姐不是過去找你了麼?怎麼沒見和你一起回來?」
季漣一聽說玦兒沒回,便又往回去的路上找了一遍,仍是一點蹤跡也沒有,忙叫幾個小太監在崇明殿到宜春殿間附近的地方去找,自己準備到宜春殿去候著,心想她總是要回去歇息的,一面又憂心不知道玦兒這次生了多大的氣。
玦兒其實已經到了宜春殿,只是一時不知道怎麼進去和高嬤嬤說這件事,便在園子裡一個假山石後面躲著哭,後來見季漣追過來找她,更不敢出來,心裡一時憶起無數往事————
剛進宮時,宮裡沒有和自己同歲的孩子玩,季漣常過來,手把手的教她寫字;
南薰殿裡,他拿著師太給自己抄錄的詩詞,一句一句的教她背——雖然當時她還不甚明瞭那些詞句的意思;
鞦韆架上,他無比溫柔的眼神,直入自己心底,那時的溫度,似乎還在唇邊;
七夕盟誓,他說將來要娶自己做皇后,讓自己萬千寵愛集於一身;
曲江池畔,他和自己坐在小舟上,隨水波漂流,他摘下蓮蓬,撥了蓮子,去了苦芯,餵給自己吃;
他說自己比荷花還要美……說白裡透紅的荷花,也不及自己嬌俏可愛,那時的吻,像湖畔的清風,拂過自己的心;
他說玦兒你怎麼還不長大呢?怎麼還不到十五歲呢……到了十五歲,季哥哥就可以下聘了……
離七夕時的盟誓,似乎才一年多,從他的生辰,到自己的生辰,他竟然在自己坐過的椅子上,摟著別的女人,用和自己親吻時的方式,去接別人喂的梅花糕……冬日的陽光照下來,玦兒卻覺得那陽光分外刺眼,不似月色的朦朧誘人……哦,該死的月色。
她哭了半晌,又想起師傅的話「男人的誓言,你姑妄聽之,姑妄信之」,當時聽不懂,現在似有些明白……難道要自己接受他這樣的行為?不,絕不可能,今天有,以後只會更多……自己怎麼辦呢?這個宮裡,走到哪裡人們都會談論起漣殿下和孫小姐……宮裡是不能留了,回家?自己很久沒有在父母身前盡孝,也不知師傅還在不在家……
可是怎麼說自己要回家呢?去跟陛下說麼?陛下很忙,每天都有無數的政務;跟皇后娘娘說麼?皇后娘娘平日對自己很客氣,可因為季哥哥的關係,只怕也不喜歡自己……季哥哥……自己走了,他一個人在宮裡怎麼辦?哦……還會有無數的女子向他獻媚的……他很快就會忘了自己……或者,他已經忘了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呢?半個月前還好好的呀……不對,這些日子他來看自己的次數便漸漸地少了,原來是有了新歡的緣故,那兩個女子,剛才也沒有看清楚,似乎很妖嬈的樣子,季哥哥喜歡這樣的女子麼?自己從來都不施脂粉,所以季哥哥厭倦了麼?
季哥哥又來宜春殿了,他來做什麼呢?來告訴自己,他又有兩個新歡了麼?還是來說自己年紀太小他已經等不了了麼?
自己要走出去,接受他這樣的遺棄麼?不能,一定不能……嗯,我要跟他說,我想家了,我想爹娘了,我想師傅了,我要回杭州去,再也不回來了。
季漣遍尋不著玦兒,一顆心便直直的墜下去,再到宜春殿,她還是沒有回來,高嬤嬤問出了什麼事,季漣只是支支吾吾,面色尷尬,高嬤嬤見季漣唇邊淡淡的胭脂印,心裡便明白了,玦兒是不擦胭脂的,那必是小殿下少年風流被孫小姐看見了,高嬤嬤心中竟有些惋惜,想道,畢竟還是到了這一步啊……
「小殿下可是和別的女子親熱被孫小姐看見了麼?」
季漣一聽便有些尷尬,忙道:「嬤嬤……你怎麼知道的?她剛才回來了麼?她都告訴你了,她是不是很生我的氣?她藏在哪裡了?」
高嬤嬤聽他這樣連珠炮的問題,笑道:「小殿下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嘴邊是什麼東西?」
季漣伸手一摸,看了自己手上,面色更是尷尬,忙道:「嬤嬤,我知是我錯了,可玦兒她到底去哪兒了呀?」
高嬤嬤笑道:「過會兒傷心過了,總會回來的,小殿下你還是進去先洗了臉,再等著吧。」
髻兒打了水過來讓季漣洗臉,季漣不想坐在外面被高嬤嬤跟看怪物似的看著,便進了裡間,躺在玦兒的床上,屋裡還燃著玦兒喜歡的檀香——他本來不喜歡這個味道的,可是在玦兒屋裡聞慣了,漸漸也喜歡起來,只是這香味,到底不如玦兒身上的淡淡幽香……
閉上眼,玦兒剛才咬唇忍住眼淚的樣子不停地在眼前晃動……今日母后送來兩個女子,是了,母后特意挑這個日子送人來,必是知道今日是玦兒的生辰的,自己怎麼就這麼糊塗呢?母后說皇子成婚前,總是要有幾個宮人來給皇子教導床帷之事的,自己也沒放在心上,原來玦兒真的會在意,原來皇爺爺說的是真的。可皇爺爺當時說,你以後只討一個只怕是不可能了,只是凡是要想想是不是會傷了玦兒的心,自己竟只聽了前半句沒聽後半句,現在想起來真是悔不當初。
原來她真的在意。
季漣在這一瞬間,似乎明白了皇爺爺之前跟他說的所有的話,之前懵懵懂懂,只覺著自己常寵著玦兒,以後娶她為太子妃,再以後立她為後,她有什麼好玩的總拿來給自己看,自己得了什麼好的也分給她——一直以為這樣似乎就夠了,原來不是的。
她要的是自己的一心一意。
為什麼早不明白呢?早明白了,自己何至於因為兩個宮人而讓她傷心呢?
只一刻時間,季漣好像等了千年萬年一樣,玦兒還沒有回來,季漣再呆不住,出來準備再去找,卻見玦兒站在正殿門口,正在遲疑著是否進來。
季漣像見了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衝上去一把摟住她,直把她箍的透不過起來。
玦兒的頭被按在他的胸前,一下子呼吸不得,掙扎兩下也掙扎不開,忍不住咳了起來,季漣忙將自己緊繞著她的胳膊鬆了一鬆,蹲下來一臉知錯加溫柔的眼神望著玦兒,玦兒本來準備好了一肚子冷漠的說辭,準備搶在季漣前頭說出來,見季漣不言語只是深深的望著她,那些話頓時都忘了,怔怔的流下淚來,囁囁的說道:「季哥哥,你等不了玦兒了麼?」
季漣聽她這一問,又看見她臉上的淚珠兒,登時心都碎了,也不管體面不體面,就坐在殿門口,拉了她在懷裡,一分一毫的吻去她的淚水,溫言道:「傻孩子,季哥哥怎麼會不等你呢?」一面不住的認錯加賭咒誓,過了許久玦兒才止住淚來。
玦兒平靜下來後,忽又覺得自己怎麼如此沒用,被他幾句謊話,就這樣哄住了,便繃了臉對季漣道:「阿季哥哥,我好久沒回杭州了,想我爹娘和師傅了,我爹說我年紀也不小了,該回家好好住兩年,再給我在杭州尋個婆家了。」
季漣知她還在生氣,忙道:「說什麼胡話呢」,又狠狠的加了一句:「你爹敢給你找哪一家做婆家,我就讓你還沒出嫁就做了寡婦!」
玦兒聽得他如此霸道的說話,心裡倒有說不出的受用,又問道:「那兩個人既是皇后娘娘送來的,你準備要怎麼辦?」
季漣盯了她一眼,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本來我讓小王把她們看在崇明殿,免得她們回去亂說話的,不過現在看你這個樣子啊,我當然是打了她們回去了。」
「你捨得麼?還是留下的好,免得你母后說你。」
「你呀,就別跟我口是心非了,我要是留下她們,你心裡不定咒我多少遍呢!」
玦兒撅嘴道:「幹嘛說的我跟妒婦似的!」
這時貝公公領著兩位小公公,端著三個木盤,每個木盤上疊著一件衣裳,見季漣和玦兒都坐在地上,道:「殿下,您要的衣裳拿過來了。」
季漣忙拉了玦兒站起來,答道:「有勞公公了,端進去吧。」
玦兒忙要高嬤嬤打了賞,季漣笑道:「你這個小富婆,我跟你一比啊,真是窮酸透了。」一邊讓貝公公回去讓小王公公不用找了,直接來宜春殿伺候。
玦兒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季漣知道今日自己做錯了事,理上就虧了三分,所以凡事便只順著她說,她不理自己,自己也賠著笑,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玦兒指著那三件衣裳道:「每年都是這些,你倒是從不花心思。」
季漣嬉皮笑臉道:「是是是,明年我一定花心思,明年一定花心思。可是你每年都要穿衣裳的呀,你現在一年年的長高了,舊衣裳也穿不下了。」
玦兒冷哼道:「今年你已經夠花心思了,明年要是再多花點心思,我只怕就無福消受了。」
季漣心想這次落了一個把柄在她手上,又是生辰這一天,只怕她以後年年都要拿出來說一番了,心下汗顏不已,忍不住把張皇后在心裡咒了千百遍,把什麼忠孝仁義全都忘到了一邊。
那三件衣裳一件水藍色月華裙,一件藕荷色中曲裾,一件鵝黃色魚尾曲裾,玦兒挑起那件鵝黃色的準備進去換上,又見季漣的外袍上都是剛才在地上坐的灰,便道:「還不回去換了衣裳,再去和你那兩個,兩個……親熱一番。我要換衣裳歇了,沒空招待你!」
季漣忝著臉道:「哪裡這麼早就歇了的」,一把橫抱起玦兒進了偏殿,只留下高嬤嬤和髻兒在外面偷笑不已。
這次這麼一鬧,兩人似乎比先前更見親暱,只是那兩個宮人被退回了張皇后那裡,張皇后聽了事情始末,便挑了機會對永宣帝道:「漣兒也漸漸的大了,宗室裡他這麼大的孩子,早就娶了妻,妾室都納了幾房,孩子都有了,臣妾想咱們這一脈一直子息單薄,要是漣兒早日娶妻生子,臣妾也好了了一樁心事。」
永宣帝道:「父皇不是已經給他挑好了孫家的姑娘麼,只是如玥現在年紀還小,父皇一直說要等兩年。」
張皇后道:「臣妾便是為這個孫如玥憂心,她長到現在,身體仍是單薄,聽說小時候還是早產,只怕將來生養起來也不容易。」
永宣帝聽了這句話,便皺了眉,道:「那……就給漣兒選幾房妾室吧。」
張皇后道:「臣妾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前幾日先打了兩個宮人去伺候漣兒,漣兒自幼一門心思只在正事上,這兒女之事只怕不是很通,臣妾想著先叫兩個放心的去教導教導,誰知這人前腳才送過去,後腳就被送回了。臣妾一問,才知漣兒本已準備收下,誰知被玥兒見了,硬是逼著他給退回來了。」
永宣帝聽了眉頭皺的更深了:「這如玥也太不懂事了,有空你去說說她好了。」
張皇后道:「玥兒的爹娘,也是和臣妾家中世代交好的,聽說她小時候在家裡就被當作掌上明珠,進了宮來,先是父皇寵著,現在漣兒又對她千依百順,只怕現在面子上聽進去了,將來再被立了太子妃,也是把漣兒制的死死的,唉,不知何時才能誕下皇孫,也讓臣妾過過做***癮。」
永宣帝養了季漣之後好多年,除了一個公主,再沒有子嗣,到現在雖多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但仍不能算有子孫福,心裡便憂慮不已,便道:「那你……有什麼好主意?漣兒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只是朕總擔心他聰明反被聰明誤,做事又急切了些,總是不讓人省心。」
張皇后思索半晌,道:「臣妾也是才知此事,哪能有什麼好主意。玥兒年紀小,身子弱……將來為著子嗣計,難免會委屈了她,漣兒年少氣盛,從小又和她一起長大,只怕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容不得她受半點委屈,這過錯只怕又要算在臣妾身上。」
永宣帝忙道:「你放心,朕和你夫妻多年,難道還信不過你?有什麼事情你儘管安排,漣兒要有什麼不滿,你儘管說是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