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幾個中國節日,店裡都休息。
今天是清明節,天氣炎熱,出了大太陽,又下了一場大雨,午後的天空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雙彩虹。
嚴如玉即將嫁給辰先生,現在正忙著結婚的事沒有回來。
她去給外公掃墓後,就在家裡陪外婆包春卷。
兩個人在客廳裡,茶几上擱著托盤,放著春卷皮、糖粉、花生粉,和外婆炒的一些材料。
「阿玉啊,很愛吃我包的春卷。」外婆坐在小凳子上,一邊包春卷,一邊說道:「阿言,明天帶些給她吃好不好?」
明天她和外婆要去北部,後天嚴如玉就要嫁給辰先生了。
「……好。」她望著外婆溫柔的笑容,笑著點了點頭。
「來,這個給你。」外婆捲好了薄薄的春卷皮,先遞給她。
她從外婆雞皮般滿佈皺紋的手裡接過春卷,就大大一口咬下去,吃得心滿意足,讓外婆看得滿心歡喜。
「好吃嗎?」
「嗯,很好吃。」
「呵呵。」外婆開心地笑了,繼續包著春卷邊問道:「阿民會過來嗎?」
「他今天也要掃墓,而且平大哥和大嫂會回來,應該沒空過來。」她一邊吃,看外婆臉上有汗,拿了面紙幫她擦乾,拿起一旁的竹扇子輕輕搖晃了起來。
外婆笑著看她一眼,頭上的銀白髮絲隨著一陣涼風輕晃。
「阿言,阿民是個難得的好孩子……雖然阿文也是不錯,你媽又很喜歡,不過我還是覺得你跟阿民比較適合。阿民將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
她看著外婆低著頭包春卷,一臉笑容地說著阿民,臉默默地紅,「外婆,我跟阿民就像兄弟般,不是那種感情。」
外婆只是笑,繼續說:「阿民從以前就很保護你,不管你遇上什麼事,他都第一個出面,我跟你外公以前常說,將來你們兩個能結婚就好了……老嚴啊,老說阿民來當他外孫女婿多好,有阿民保護你,照顧你,等我們兩人以後走了,就不用擔心你了。」
「再給我一個。」她手上的還沒啃完,就等著外婆包的那份。她不想去想總有一天外婆也會離開她的事實,尤其今天又是清明節,令人感傷的節日,她好不容易才在外公的墳前忍下眼淚。
「好,等一下。」外婆笑著,包好了一個遞給她。看著她說:「阿言,這些年來多虧有你來跟我們作伴,我跟你外公都過得很開心。你是個孝順的孩子……阿玉也沒什麼不好,就是老想著賺大錢,不肯好好的工作。不過你要相信,她雖然嘴上沒說,其實她很疼你,當年她說要賣掉你,其實那是故意說給你聽,讓你打電話跟我們求救,不是真的要賣你。她一直希望你嫁給阿文,她也沒有惡意,只是想你過好日子,別跟她一樣吃苦。」
「……外婆,你幹嘛突然說這些?」她並不想聽外婆為嚴如玉說情,她有個現實的母親是事實。聽外婆說這些傷感的事,只會讓她心裡難過,一口春卷梗在喉嚨很難下嚥。
「我知道你在怪阿玉,你也怪你當年打了那通電話,讓你外公拿了家產去幫阿玉。阿言,不管怎麼說,阿玉都是我跟你外公的女兒,沒有你打那通電話,我們早晚還是要去幫她的,所以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跟自己過不去,以後我走了,跟你外公都不安心。」
她的心猛然刺痛,看著外婆慈祥的笑臉,就像談著家常事一樣談她的身後事,儘管老人家看得開,她卻是被留下來的人,她怎麼能接受?
她頓時紅了眼眶,拿著春卷一口也咬不下去,說不出話來。
外面傳來一陣車聲,不久黑色休旅車開進院子裡。
「呵呵,阿民來了。」外婆瞇眼笑望著外頭。
頂頭烈陽下,平民停下車子,提著一隻烤雞和幾個禮盒走過來,一口白牙在耀眼的陽光下閃爍。
「奶奶,我媽買了烤雞叫我拿過來,還有我大哥、大嫂回來,也帶了東西要給你們。」他一進門就看見朱格言紅著眼眶咬春卷。
「阿民,怎麼拿這麼多東西過來啊?先放著,來吃春卷。」
「好啊!」平民把東西放下來,坐在朱格言身邊,拿著嚴家奶奶遞過來的春捲來吃,瞥她一眼道:「怎麼了?」
「沒事。」
「阿民,以後我不在時,阿言就交給你照顧了。」嚴家奶奶笑看著兩人坐在一塊兒登對的畫面。
平民看著老人家,頓時明白阿言的心情。她最禁不起她外婆說這些話了。
「好啊!沒問題。」他爽快地笑著答應,摸了摸阿言的頭,叫她別掛懷。
她看見外婆聽到阿民的話,頓時歡喜的笑容,看了阿民一眼。他應該沒深入去想外婆說「照顧」的意思,才會答應得如此乾脆。
「你明天怎麼去?」
「我開車載外婆上去。」辰先生和嚴如玉只是簡單戴個戒指,在飯店裡辦幾桌請親戚吃飯,兩人並未對外宴客,所以她也沒有請阿民參加。
「你開我的車去好了,我這兩天用不到。奶奶應該有東西要載上去吧?」
他的高級休旅車確實是比她的藍色小貨車舒適,下雨天也不怕後頭滴雨,不過她還是習慣開自己的車。
「不用了,沒什麼東西要載的,我們只是去吃頓飯而已。」她本來還想後天一早出發,當天來回,是擔心外婆勞累,才提早一天去。
「是啊,阿民。阿玉說她東西都買齊了,什麼也不缺,我頂多買點金飾給她,阿言開她的車子就可以了。」
平民點了點頭,並不勉強。他看著阿言,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朱格言看他一眼,「什麼事?」
「嗯……沒什麼……你上去如果有什麼事,不論什麼時候,都要打電話給我。」在嚴家奶奶面前,他只能交代這麼多。
她卻聽懂了,點了點頭。
他還在擔心嚴如玉使手段,幫溫文製造機會。不過喜宴只請親戚吃飯,她又不會見到溫文,她只覺得他的擔心是多餘。
「我們後天中午喜宴過後就直接回來,不會有什麼事的。」她想了想,順便把回來的時間跟他說了。
「嗯。」平民這才揚起嘴角。
嚴如玉再婚了,之前辰先生就來看過外婆,所以這並不是第一次見面。
辰先生個頭不高,微微發福,一副好好先生相,並沒有嚴如玉過去所喜歡的英俊外型,不過的確是一個善良的好人。
她也發覺到嚴如玉變了,在辰先生的面前,變得溫柔似水,笑容可掬,一臉的幸福甜蜜。
辰先生……不,應該改口喊他「叔叔」,辰叔叔對她說,雖然嚴如玉希望她嫁給溫文,但是他要她自己做選擇,別受嚴如玉的影響,他欠溫文的部分,他接下來會努力賺錢去還,叫她不用擔心。
他還說,嚴如玉只是想跟她這個女兒多說些話,又不知道能夠跟她說什麼,才故意拿溫文當話題,也不是非常認真的要她嫁給溫文,希望她能多瞭解自己的母親……
因為辰叔叔這番話,她才無法拒絕嚴如玉的「好意」,陪她一起去做了造型,在飯店的房間裡換上她特地買給她的衣服——
這個人是誰?
放下了微微觸及肩膀的一頭黑髮,刷著捲翹濃長的眼睫毛膏,抹上加深眼窩的大地色系眼影,眼睛一眨,活脫脫就是一雙洋娃娃般的大眼睛。
兩頰刷的是粉橘色腮紅,嘴唇塗裸色口紅,白皙無瑕的胸口垂了一條水滴鑽石項煉,穿上一襲布料柔軟貼在身上的香檳色抹胸小禮服,左腰間微微掐了一道皺折,把她豐滿的胸部和纖細腰身強調得更徹底,充分展現出迷人曲線,果真是完美!
「嗯……果然打扮起來就跟我想的一樣。」嚴如玉壓下了感動的聲音喃喃說道。
朱格言卻望著鏡子裡的人,就像看著陌生人,完全不認識自己。
她從鏡子裡看到站在她身後的嚴如玉一臉驕傲和滿足,眼裡還隱約有淚光,好像期待看到她這副打扮已經很久了……她扯起眉頭。
今天是她結婚,她以為在嫁女兒嗎?
「可以出去了吧?」她吞下了到嘴邊的話。不趕快出去的話,她已經等不到把這頓飯吃完,現在就會脫下這身衣服走人。
「嗯,穿上這雙鞋就可以了。」嚴如玉笑得很甜,拿了一雙鞋遞給她。
嗯……她雖然沒常識,也會看電視,起碼她是知道這身衣服不適合搭她平常穿的運動鞋,不過——
一輩子沒穿過高跟鞋,嚴如玉居然拿了雙少說也有八公分高的細跟高跟鞋要她穿!
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就轉身,決定要回浴室換回自己的衣服,然後馬上離開這間為新人而訂的房間。
「小言,今天我結婚,你給媽一個面子吧?」嚴如玉當然是馬上拉住她,拿「新娘子」的身份壓她。
「……看我跌個狗吃屎,你會比較有面子嗎?」穿這一身,她已經很忍耐了!
「唔……不然你穿這雙,這雙比較低,你能接受了吧?」她立刻又拿出一雙同樣是細跟的高跟鞋,不過鞋跟沒細到會摔死人,也低了些。
朱格言看了看,皺著眉頭,好像也沒得選擇了,勉強點頭。
她沒看見嚴如玉眼裡閃過一抹賊似的光芒。其實這雙鞋才是為她買的,不過如果一開始就拿出這雙鞋,她這女兒肯定不會穿,先讓她看過那雙更高更細的鞋子,這雙她才能勉強接受。
她生的女兒是什麼性子,她可是抓得一清二楚。
「我以為阿民會載你們上來呢。」
「……他要做生意。」她坐下來穿鞋子。
「說得也是,特地叫他關店上來,是太麻煩他了。」她買的是腳踝繫帶的細跟涼鞋,她看女兒連一雙高跟鞋都不曉得怎麼穿,就蹲下來幫她穿,笑著說:「不過真可惜,我很想跟阿民炫耀你這麼漂亮的樣子呢。」
她怪異地瞥一眼嚴如玉,「幹嘛跟他炫耀?」
「嘻嘻,我只是想看看阿民如果看到你變身成大美人,會是什麼表情?平常總把你當哥兒們看,我生的可是女兒呢!」
原來嚴如玉不喜歡阿民把她當哥兒們看……阿民如果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會是什麼表情?
她怔怔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心口莫名地跳了起來。
嚴如玉幫女兒把鞋帶繫好,綁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低著頭沒讓女兒發現她賊樣的笑容。
「好,可以出去了。」
可是阿民……不可能看到她現在的樣子。她沒發覺鏡子裡的自己,神情多了一抹失落。
阿民沒看到……卻讓溫文看到了。
在飯店裡的圓桌上,她垂著眼,板著一張臉,和溫文坐在一塊兒。
今天要不是看在辰叔叔的面子上,她已經和嚴如玉翻臉了!
不是說只請親戚嗎?她竟然把溫文找來,一張圓桌那麼大,她還叫溫文坐她旁邊,叫她幫忙招待溫文——
「你怎麼都不吃?吃蝦子好不好?」溫文把蝦殼剝乾淨了,才送到她碗裡。
自從去年去見過他以後,兩人不曾再聯絡,看起來他早已經恢復成過去那個帶著自信,風度翩翩的溫文了。
「……謝謝。」她差點忘了溫文「吸睛」的功力一流,不管是他「溫氏製藥」小開的身份還是他的外表,都相當引人注目,這會兒辰叔叔的親戚全都往這兒看,她不能不給嚴如玉做做面子。
「剛才看到你,差點不認識了。第一次看你做這種打扮,很適合你,非常漂亮。」他語調極為自然,衷心的讚美道。
她望他一眼,慢慢發現他不再像過去一樣,用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神凝視她,雖然對她依然體貼關懷,不過似乎已經把她當作朋友看。
「我不習慣,也不喜歡。」她微微扯眉,坦白地說。
「看得出來,你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了。」他湊近她笑著低語。
「……這麼明顯嗎?」她是不是找個借口直接離席,反而是給嚴如玉面子?
「沒關係,酒杯拿起來,跟大家敬個酒就沒事了。來,跟我做。」
她看著溫文拿起酒杯,和辰家親戚寒暄了幾句,然後讓她也跟大家敬酒,又說了許多幽默的話,讓大夥兒都笑開了。
現在的溫文,好像比以前隨和,更好相處。
她本來緊張的情緒,也慢慢緩和下來……終於和溫文相視一笑,今天多虧有他,她實在不習慣這身衣服,這種場面。
這算禍不單行,或者根本是嚴如玉故意整她?
早上出門前,她的藍色小貨車發不動,辰叔叔請人來看,修車廠說是零件故障。
車子老舊,零件不好找,要花幾天的時間,藍色小貨車就進了修車廠了。
因此,辰叔叔很熱心的邀請外婆和她多住幾天,因為他們不度蜜月,一家人可以一起去玩。
這回難得外婆想得開,沒牽掛著回去開店,答應留下來了。
但是她跟阿民說喜宴過後就回去,而且她還得回去擀面,所以她決定先搭車回去,等小貨車修理好,她再上來牽車,順便接外婆。
喜宴結束後,她原本要回房間換回自己的衣服,然後回辰叔叔的住處拿行李去搭車。
回到房間卻發現她的衣服、布鞋全不見了!
嚴如玉說,可能是打掃房間的清潔工以為是垃圾收走了,她卻不信有這種事,根本是嚴如玉搞的鬼——她轉頭就拜託溫文送她回去拿行李,耍賴地把她推給溫文!
溫文叫司機開車過來,一輛加長型的豪華房車,兩人面對面而坐。
車內冷氣有點強,溫文把他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裸肩上。
她本來想拒絕,忽然聽到他說:「平民前一陣子來找我。」
她抓著外套的手停了,問他:「他找你做什麼?」
「他問我幫嚴姨墊了多少錢,他是來還清的。」溫文笑了笑,看她突然臉一沉,「怎麼了?」
「……沒什麼。」跟他說過,叫他不要管這件事了!
「看你好像不太開心,我要繼續講嗎?」
朱格言點了點頭。
溫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說:「平民來我辦公室時口氣很大,他說不管多少錢,他會一次還。嚴姨的欠債加上辰叔的肇事賠償和律師費,大約兩千三百萬。」
她一怔,聽到這個數字,一顆心緊繃疼痛,她和外婆得賣多少面才能還得了這筆錢?她聽到溫文繼續說……
「我不是瞧不起他,平家的面很有名,不過短時間內要拿出一大筆現金,也不是這麼容易吧?他大哥很有錢我曉得,不過生意人不會做賠本生意,何況這個人是平天下,我想他是不可能借平民這筆錢,所以我才故意說出金額,只是想看他的表情,沒想到他跟我要了賬號以後,隔天就把錢匯進去了。」
阿民——他這麼有錢……沒處花嗎?
溫文垂眼看她擺放在兩側的手握成了拳頭,只是微笑,接著又說:「小言,你知道嗎?他付這筆錢,只開了一個條件,他不許我再去找你。哈哈,他現在如果看到我們在一起,會怎麼樣呢?」
方才知道的事實,還衝擊著她回不了神,聽到溫文的話,她只是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沒等她反應過來,溫文就說:「我從以前就很嫉妒平民能夠進入你的內心世界,不知道你有沒有發覺,別人對你的好意,你總是推拒,一直以來你只肯接受平民的幫助和給予,而平民對你與其說是當作親人,感覺他更把你當成是他的人,他的所有物。」
「我跟阿民是很好的朋友。」她扯起眉頭,只是簡短的說,沒打算為他剖析她的內心世界和她跟阿民的交情。
「只是很好的朋友嗎?」溫文並沒有就此打住,「去年的事情,我對你感到很抱歉,能夠幫上你家人的忙,我只是想彌補。但是平民呢?他有什麼理由幫你的家人還債,還不想讓你知道。他真的只是把你當成『很好的朋友』,那他也做得太多了。」
她看著溫文,有點不悅,「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溫文咧了一口白牙,毫不客氣地直說了,「簡而言之,我很看不慣平民一副假仁假義,表面上跟你『稱兄道弟』,事實上他是心存私慾,想把你佔為己有,不讓任何男人接近你。我這麼說,你懂了嗎?」
她懂了嗎?聽他說著阿民的壞話,乍聽之下是惡意的批評,他口氣裡也略顯不滿,但是他卻一臉深意的笑容,表情平和,沒有他自己所說的「看不慣」的神色,而她聽完也只是心臟不停跳,沒有一點反感……
她懂了嗎?……溫文是跟她說,阿民……是把她當成女人看待的……喜歡她嗎?
「怎麼臉紅了,我說的話讓你這麼高興嗎?」溫文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早就看出她喜歡的人是平民,只是過去一直不肯接受他會輸給平民的事實罷了。
朱格言一臉燙熱,其實內心很希望相信溫文的話,但是又不敢有過分期待……阿民一向待她很好,但這份感情,真的如溫文所暗示的,是愛情嗎?
溫文看了外面一眼,特別看著停在門口旁的一輛車,駕駛座上有個人……
「到了。」他笑了起來,看她一臉怔忡,彷若未聞,笑容更深。
司機把車子停在辰家門口,樓下的藥房今天休息,大門關著。辰叔叔交給她一把鑰匙,讓她隨時來都能開門。
她伸手要推開車門,溫文卻按住她的手,笑著說:「等一下。」
等什麼?她看到司機下車,幫他們拉開車門。
溫文這才下車,對她伸出手來。
她還是無法習慣這雙高跟鞋,幾次都差點摔跤,總是溫文在旁適時拉她一把,讓她總算安然度過一場喜宴。
她抓住溫文的手下了車,直到站穩了,才放開他的手……
溫文卻握著她的手不放,甚至往她腰間攬了一把。
她正不悅想推開他,他已經轉過身去,讓開了視線,摟著她迎上從黑色休旅車裡出來的男人——
「……阿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