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沉著臉,不說話。
她直盯著他專注開車的側臉,本來內心就已經受到溫文的蠱惑,又無預期地見到他來,更漲滿了熱切的希望。
想直接開口問他,卻看他繃著一張臉擺明不高興,她也許擔心他的情緒影響到他給的答案,而她感覺自己此時脆弱得承受不起他的拒絕,所以幾次張口又閉上,最後乾脆撇過頭去,睡覺算了。
直到感覺不到她的視線,平民才用眼角餘光掃她一眼。看見她合眼休息,拉回的視線不到兩秒鐘,又瞥了她一眼……
她已經洗掉了臉上的妝彩,重新綁上頭髮,換回T恤、牛仔褲。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脫掉高跟鞋,卻不是換回布鞋。看她脫在座位下那雙十塊錢的拖鞋,好像是從辰家穿出來的……
剛才看見溫文,他馬上下車,以為他送阿言回來,卻見他牽了一個光彩奪目、美麗出眾的小姐出來——
是她先出聲叫了他,聽到她熟悉的聲音,他才認出她來,整個人當下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個美麗得不可方物的女人,竟然就是阿言!
什麼時候他熟悉的阿言已經變成一個令人窒息的大美人?
什麼時候,她已經蛻變成他不再熟悉的阿言?
他熟悉的阿言,真的不見了嗎?
他又看了她一眼,她素著一張白皙乾淨的臉龐,和平常沒有不同,坐在他身旁繫著安全帶,一雙手隨意垂放,張著兩腿很隨便地盤腿坐著,這個阿言沒有他剛才所看到的優雅氣質,卻是他所熟悉、令他安心的阿言。
心臟忽然莫名地跳動,他兩手緊握著方向盤,彷彿為了確認她,又朝她看了好幾眼。
明明是他所熟悉的阿言,看著她卻似乎不再能安心……
腦袋裡突然竄過一個畫面,想起她剛才一襲裸肩香檳色洋裝,肩上竟披著溫文的外套,她還很自然的讓溫文牽手攬腰,彷彿去年那件事沒發生過一樣,這個傻丫頭——
「搞什麼?沒半點防人之心,真是個笨蛋!」他愈想愈火大,悶在心裡燒出一個大窟窿來,忍不住低聲斥罵。
車上放著音樂,是她喜歡的那首「愛的故事」,他的聲音雖然沒有蓋過音樂,但是她聽得一清二楚,而且很清楚他是針對她,針對她和溫文剛才在一起的事。
「少在背地裡罵人,老頭子!」她張開眼睛,掃他一個白眼,讓他知道她並沒有睡著。
看到她還清醒著,他再也壓不下一肚子火,立刻責問她:「你現在怎麼回事?只不過他幫了點忙,你就不計前嫌,這麼『感激』他了嗎?對他投懷送抱!」
她一怔,直看著他惱火的臉龐,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口氣裡還飄出濃濃的醋酸味——
他,莫非是吃醋?
心跳莫名加快,腦袋裡不停倒帶重複著溫文的話……
表面上跟你「稱兄道弟」,事實上他是心存私慾,想把你佔為己有,不讓任何男人接近你。
她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像溫文說的,其實對她存著私心,對她也是有感情的——
「阿民,我愛你。」完全憑著一股衝動,不假思索,她直看著他說出口了。這句話已經在她心裡說過千百萬遍,說出來完全沒有障礙,一點都不困難——
只是她好像選錯了時間地點,平民突然手滑一下,方向盤一時沒抓穩,差點撞上外側車道的車!
一陣猛烈搖晃,震掉了她的意亂情迷,只看他手忙腳亂地抓回方向盤,油門減速,才有驚無險地避掉一場車禍。
她嚇了一跳,還以為真要發生車禍了……
「沒事吧?」他看她一眼,看到差點被他撞上的人拉下車窗對他叫罵,他搖下車窗,向對方點頭道歉,那人才罷休。
朱格言恍惚地搖搖頭,心裡纏上了一絲內疚和不安的情緒,慶幸有驚無險。
他不自在地瞥了她一眼,認真看著路。
過了好一會兒的沉默,她慢慢平復了情緒,重新轉眼看他。
雖然選擇了一個不適合的時間,但是話都已經說出口了,心裡還是忍不住有期待。
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偷眼看他,她卻不敢再開口問,深怕他手握的方向盤,甚至腳踩的油門又「滑掉」。
默默等待,一次又一次瞅他,他始終沒有再開口,她還是一直等……
隨著等待的時間拉長,一顆懷有期待的心,漸滅了小小的火光。
直到車子下了高速公路,經過溫柔小鎮,開進溫柔鄉,回到三合院,眼前是一片幽暗,連天上也無月,就像她此時的心情了。
根本就是溫文在整她吧?
她緊緊扯眉,無言地下車,也沒請他進來坐,直接把門給關了!
——臭老頭子,愛不愛我要給個答案啊!
溫柔小鎮
「阿民,你發燒了嗎?臉這麼紅。」平母剛才洗澡時有聽到車聲,就猜到是小兒子回來了,正奇怪怎麼他進門沒喊她,出來就看他坐在客廳裡發呆。
不會生病了吧?平母緊張地手探向他額頭,體溫高了點,倒沒有發燒,還好……不過看他臉還是紅的,是怎麼了?
「媽,我跟阿言是很好的哥兒們。」
她一怔,順著兒子的視線,瞧向沒有打開的電視。他這是在跟她說話吧?
狐疑地又看了他一眼,心裡開始想他是發生什麼事——
不是說小言車壞了,他上去接她嗎?……問她,他跟阿言是很好的哥兒們?
這還用得著問,他把人家一個女孩子當「兄弟」看,感情好到她都想哭了,不知道這兒子什麼時候才能正常去交個女朋友——
不對啊,雖然是叫了她一聲,可瞧他不像在問她,倒像在確認什麼……她記得媳婦兒跟她說過,阿言好像喜歡上他們家阿民了,可惜他們家阿民像只呆頭鵝,把人家當「兄弟」。
這會兒,看阿民紅著一張臉,又說出這種話來……難道說,阿言對他告白了嗎?
平母突然整個人精神都來了,熱心地去倒了杯開水過來給他,坐在他身旁,若無其事地說:「是啊,你們的感情比親兄弟還好,老嚴過世後,有你在照顧阿言,我也少操了很多心。」
她其實滿腹好奇,如果是大兒子,她就能夠直接開口問,頂多一陣唇槍舌戰,省事很多。
她那大兒子有鋼鐵般的意志,銅牆鐵壁的臉皮,天地不怕,她更不怕多說一句會影響了他。
這小兒子就不同,別看他外表很陽光,開朗耀眼得像太陽,其實內心感情豐富又脆弱,多愁善感,同情弱小,臉皮又薄。之前他大哥外遇,他是最生氣的人,直說要去打他大哥,後來他大哥出事失明了,他立刻負起家庭重擔,還變成最聽他大哥話的人。
「這陣子小言改變好多,以前看她像個男孩子,現在倒愈來愈漂亮了,不知道是不是談戀愛了?」她瞥了兒子一眼,見他突然臉更紅,眼神猶疑,簡直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她更加確定他跟阿言的感情有變化了!
反正也沒期待他正常回個話,平母繼續說:「想想小言年紀也差不多了,街口那個最愛幫人作媒的阿紅早上還來問我小言的生辰,她說最近小言好熱門啊,年輕小伙子都跑來問她,想知道小言喜歡的條件。光是你認識的就有開超市的小老闆阿順、隔壁街的鄭老師、開診所那個陳醫生,還有健康醫院的蔡醫生,這些人條件也都很好。阿民啊,你跟小言這麼好,你覺得小言會比較喜歡誰?」
平民一怔,皺起眉頭來,悶悶地道:「阿言年紀還小。」
「小?是比你小了六歲之多,不過也都二十五歲了!你大嫂十八歲就嫁給天下了。」平母提醒他,再看他一臉更悶的表情,差點就爆笑出聲來。
這孩子根本只是不肯承認小言已經長大,可以脫離他的「羽翼」去嫁人了。
忍住了喉嚨癢,她更加油添醋道:「前陣子我在街上遇到溫家的小柔,聽她說,她大哥北部公司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最近會回來住一陣子。我看他是對小言沒法死心,特地調回來追小言的,小柔應該是顧她哥的面子,不好意思說。」
平民頓時沉了臉色,差點衝口而出——他膽敢再接近阿言,他打斷他的腿!
喉嚨滾動,他卻想起今天溫文和阿言站在一起的畫面,男俊女美,兩人和諧得他連阿言都認不出來……那樣的阿言,他從來沒看過,完全像個優雅的貴婦。
如果她嫁給溫文,應該每天過的就是貴婦般的生活……冷靜一點想,他討厭溫文纏著阿言不放,也只是老嚴討厭他,阿言也對他沒興趣,他才扮起護衛的角色,其實嚴格說起來,如果沒發生去年那件事,如果阿言喜歡他,溫文的條件是不錯……
他突然一陣惱,莫名想發火,緊緊握住拳頭,猛然站起來!
「我去洗澡。」
平母看兒子變了臉色起身,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模樣,把她嚇了一跳,卻聽他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話,就走進房去了。
她探頭看著,等兒子一走進去,馬上拿起電話,打給媳婦兒「討論」這件事。
阿民,我愛你!
他坐在浴缸裡,泡著熱水,腦袋裡揮不去阿言的告白。
他感覺臉被熱氣蒸得滾燙,連帶心跳加速、血液沸騰了起來。
阿言,說她愛他。
那個小丫頭,老是叫她臭老頭子的小丫頭,說她愛上了他……
他想起了老嚴把她帶回來時,那一年她才十三歲,那時候她還留著一頭長髮,眨著一雙洋娃娃般的大眼睛,穿著無袖的白色洋裝,安靜地坐在麵店角落。
那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她,但是那次看到她,他莫名地就臉紅了。
雖然坐在那裡完全沒開口,她的獨特氣質讓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看了她一眼,目光更離不開她。
剛回來時,她的氣質和老嚴的麵店格格不入,就像路邊攤擺了一尊精緻的陶瓷娃娃,引人注目,又怕一個不小心,被摔破了。
那時候他正在準備大學考試,有一段時間沒去老嚴的店。
不知道為什麼,那段時間他一面準備考試,一面會想起她安靜一個人坐在店裡充滿距離感的身影。
每次想到她,心裡總泛著莫名的酸疼,他明白自己其實對她小小的身軀要承受大人不負責任的後果很是心疼。
考完試後,再見到她,已經是三個月後……
他到店裡隨即下意識地尋找那安靜美麗,長髮垂肩的小身影,但是角落那一桌,只有吃麵的客人,她……不在了嗎?
心裡莫名地抹上一抹落寞,來不及細想那種感覺,就聽到老嚴喊了聲:「小言,叫你不要洗,去做功課!」
小言——她還在,她在哪裡?
他回頭順著老嚴的視線看過去,卻只看到一個穿著寬鬆五分褲、大T恤的「小男孩」蹲在路邊洗碗盤。
他又看到「小男孩」抬起臉來,一雙黑沉沉的大眼睛瞥了他一眼,對老嚴叫道:「我討厭做功課!」
他——頂著一頭短短的亂髮,一臉的倔強和叛逆,張開大腿蹲著難看的姿勢,一雙小手很努力地洗著碗盤。
不是他——是她,看到……她,他差點駭掉下巴。
聽到她還很不屑地朝他哼了一聲,似乎就像她說「討厭做功課」一樣的「討厭他」。
他還處在飽受「驚嚇」的衝擊中無法回過神來,無法想他是哪裡得罪她,又聽到老嚴轉過來對他說話。
老嚴說:「阿民,這丫頭成績退步,又不肯去補習。你有沒有空過來教她功課?」
他在恍惚之中有一絲明白,應該是老嚴先前跟她提過了,而她不願意,所以才瞪他,果然馬上就聽到她喊:「我才不要!敢來我打斷他的腿!」
一瞬間他聽到腦袋裡有陶瓷碎裂的聲音,他心目中那尊「小仙女」碎成一地……他錯愕地看著眼前的「臭小子」,心裡默默拿了一把掃帚把一地的碎片掃進畚斗裡往外倒出去,清得乾乾淨淨,連灰塵都不留。
然後他聽到自己咧嘴笑著對老嚴說:「好啊!我有空就過來。」
隨即迎來一道惡狠狠的瞪視,他突然懷疑三個月前看到的那個安靜、讓人離不開視線的身影,會不會只是他的幻覺?
眼前這個「粗魯鄉下小男孩」才是她原本的樣子!
「……」
他仰躺在浴缸裡,深深地吸了口氣——
今天阿言的打扮,讓他以為已經清除的記憶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個氣質出眾,美得令人轉不開視線的女人,完全就是阿言小時候的樣子,一樣美得令人窒息……
他忽然想起來,那時進店裡完全沒發覺她蹲在路邊洗碗,因為她已經完全融入店裡的氣氛,成為老嚴店裡的一分子。
這麼說來,她當時剪了長髮,穿起大T恤和寬鬆短褲,變得粗魯沒氣質,其實都是故意的?
就像她故意把成績考得很爛,故意說她不愛唸書,討厭和鄉下孩子玩,成天窩在麵店裡幫老嚴端盤子、洗碗一樣,她也是故意把自己扮成一個能在麵店裡工作而不顯得格格不入的「野小孩」……
難道一直以來她都在勉強自己?
難道他今天所看到的阿言,才是真正的朱格言?
所以……美麗、安靜,高貴又優雅,才是阿言的本質?
他忽然感覺到浴缸裡的水變冷,臉上的熱度也退了,皺著眉頭起身。
他從她十三歲就看著她長大,教她功課,經過相處以後,發現她是個很為大人著想、很善良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方式想減輕老嚴的負擔,這點感動了他,所以他開始把她當自己的「兄弟」看待。
兄弟……就像他和大哥的感情一樣,不應該有其它。他只是對阿言更多了一份疼惜,心疼她年紀小小,就一個人背負重擔,尤其老嚴過世後,他更對自己說,他要代替老嚴好好照顧阿他言……
他一直都好好照顧阿言這個「兄弟」,一直都是兄弟兄弟……
他現在想起阿言來,心卻緊緊扯著一股疼痛。
他……真的可以要阿言嗎?
深夜裡來了通電話,讓翻來覆去、煩惱到睡不著的平民,再也沒時間去想他和阿言的事——
他匆忙換了衣服,拿車鑰匙衝出門,一路上飛車開到了三合院內!
砰、砰、砰!
砰、砰、砰!
「阿言,快起來!阿言!」
激烈的敲門聲,把朱格言吵醒了,聽到是阿民的叫聲,好像發生什麼事,她來不及穿上拖鞋,趕緊先把門打開,才開燈。
「怎麼了?」
「阿姨……」他才剛開口要說,卻看見她穿著棉質背心和短褲,胸部的輪廓明顯可見,他立刻撇開了臉去。「你馬上去換一套可以出門的衣服,快點!」
聽到他緊張的聲音,她沒有多問,跑回房間換好衣服,出來才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張口才要說,看著她喉嚨就滿了,停頓了一下,才緊緊握住她的手臂開口:「……阿姨打電話給我,說奶奶送進加護病房,叫我來載你去醫院。」
阿民在說什麼?
他說誰進加護病房?
她看著阿民的臉,看見他眼裡一片濕紅,腦袋轟地一聲,瞬間天搖地動!
一瞬間她的世界彷彿崩塌了,她看著阿民無法動彈,還想聽他把話說得更清楚,想聽他澄清是他說錯了……不可能是外婆!
「……我們快走。」
阿民哽咽的聲音,像一把刀插進她的胸口,她頭皮一陣麻,聽到「快走」,催促自己移動腳步,腿卻不聽使喚的顫抖,她連自己是不是有移動腳步都無法確定,最後是阿民抱住了她,帶她坐上車子。
外婆……中午喜宴上還好好的。她難得想關店休息幾天,留在北部和女兒相聚的。她的身體一直都很好的。
外婆……好不容易度過了失去另一半的傷痛,和她相依為命。
外婆……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能像外公一樣突然倒下就走了,千萬不要!
平民看她一眼,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卻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她。
只看她一路無聲的哭泣,一張臉濕了沒停過,他的胸口愈來愈緊,愈來愈痛,不停祈禱……能有奇跡發生。
他沒告訴阿言,奶奶倒下後就停止呼吸,醫生已經宣告急救無效。阿姨叫他趕緊帶阿言上去,是為了去見奶奶最後一面……
奇跡……希望奶奶能聽到阿言的聲音,希望奶奶掛念阿言,重新張開眼睛,恢復健康……
「阿民,我很需要……我很需要外婆的……我真的很需要……」
「……我知道……你不要哭。」
她還是不停的哭,眼淚從來就沒有止住……
她很需要外婆,但人老了,總是要走……誰也沒能留住。
外婆,似乎知道她來看她,她看見外婆留給她最後一抹笑容,安詳的走了。
這個夏天,她又失去她最重要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