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筆魅影 第八章
    施施煩躁不安地在畫室裡走來走去,視而不見地端詳著一幅幅油畫。是否真的看見又有什麼要緊?她似乎失去了對自己畫作的判斷力,但茜妲的態度很熱中,所以她目前只能把所有完成的畫作拿去畫廊,然後靜觀其變。

    她找到律師陶丹尼和陶雅各的地址,把他們父親的素描寄去,同時附上一封弔唁函。然後她把時間都花在工作上,只是工作而已,機械式地把顏料塗在畫布上,甚至沒有去想自己在畫什麼。

    過去一年來在她身上發生了許多令人困擾的事,她自認大致都應付得很好。雖然她一直無法找到合理的解釋,例如從雷擊中僥倖生還,來說明她為什麼突然能夠看見鬼魂,但至少她找到許多人聲稱具有相同能力的參考資料。她不得不相信他們,因為為什麼會有人要對看到鬼這種事撒謊?那畢竟不是你在應徵工作時,會填在履歷表上的特殊才能。

    但在她閱讀過的所有超感覺類書籍中,施施找不到任何資料來解釋她畫出的死亡景象。由於她對作畫的過程毫無記憶,所以她不得不假定她是在夢遊中畫的。從郵局返家的途中,她到圖書館查了一些關於夢遊的書,但還沒有機會細讀。她只翻閱了一本,裡面提到會夢遊的人通常是壓力太大。

    哼,難道看到鬼會是令人輕鬆的事。但是她看到鬼已經一年了,熱狗小販遇害那夜是她第一次夢遊。那些書裡都沒有關於夢遊作畫的章節。

    但最令她困擾的並不是那個。看『機智問答』時在只知道類型前就猜出問題是有點惱人。只要是那個節目的忠實觀眾,熟悉謎題類型和可能的答案,偶爾都能猜中。雖然她的命中率高達百分之百,但至少她還能找到合理的解釋。

    她無法給在睡夢中作畫找到合理的解釋,尤其是在還不知道畫中人已經死亡時,就畫出他的死亡景象。那不只是巧合,那簡直是……詭異。怪異得嚇人。

    她在騙誰呀?她知道那叫做什麼,研究鬼魂時經常在書中看到。

    超感視覺。

    她努力壓抑驚慌。這比她的任何遭遇都還要令她害怕。她原本以為她的狀況已經穩定了,但就在她自認控制住舊狀況時,新狀況又發生了。她甚至已經習慣了看到鬼魂,雖然那既不好笑也不好玩,就像她對交通號志和家中盆栽的影響。經常感到冷也不好玩,但她已經認定那跟看到鬼魂有關。

    收看『機智問答』時的未卜先知可能只是超感視覺的預兆。她很害怕畫出死亡景象的下一步會是預知大屠殺、墜機、饑荒和瘟疫這類天災人禍。心中不時存在著死亡和苦難的畫面時,家中盆栽長得再美又有何用?她喜愛畫畫的最主要原因是可以創造美,但連這一點恐怕都要被剝奪了。

    她向來喜歡孤獨,但現在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獨居。連有一隻貓或狗陪伴都會強過這種孤單無助的感覺。

    如果再不行,她總還可以打電話給瑞基。

    她差點忍不住那樣做了。他會像上次那樣抱著她,在他懷裡,她可以暖和地安然入睡。她從未對任何人有過那種感覺,連對她的父母也沒有。她從小就知道她必須獨自處理事情,沒有柔軟舒適的大腿可以讓她休息。倒不是瑞基的大腿有多柔軟,她清楚地記得他有多硬實。他的大腿也不是很舒適。但她感到安全和……受疼愛,至少是被渴望的。

    她不能打電話給他。她趕他走是正確的,那樣做的理由仍然存在。她知道他的道德觀比一般人嚴格,但在目睹父母不加選擇的外遇所造成的傷害後,她沒有進修道院已經是奇跡了。瑞基對她的渴望固然令她訝異,但讓她更驚訝的是,她自己對他的渴望。那種事前所未有,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辦法抗拒。只要想到他,她就有股跟他上床的強烈衝動。有瑞基在身邊,她再也不會冷。一覺得冷,她就可以爬上他的大腿讓他溫暖她,也許是從裡到外。

    哦!她必須立刻停止那種想法,否則她會不知不覺地就在電話線上跟他做愛。但她的腦海中有幅清楚的畫面顯示著自己跨坐在他身上,他的唇吻在她的胸上,他的手抓著她的臀把她抬起放下……

    喔,討厭,不許再想了,她斥責自己。她的人生出了嚴重的問題,她卻讓自己分心去想瑞基。老天真會捉弄人,使性吸引力那麼令人著迷,一旦感覺到就無法排除。但想像瑞基一絲不掛的模樣,總比想著死亡和超感視覺來得愉快。

    她承認她有點期待他今天會打電話或到她家來找她。如果她沒有看走眼,她自認沒有,他的別名應該叫毅力。他雖然答應按兵不動,但也保證他們之間的事沒有結束。他說他還會回來,她深信不疑。問題是,他會按兵不動多久,什麼時候會再來?她覺得自己真不知羞恥,因為她希望今天就會看到他。

    但她的門鈴整天都沒響過,很快地又快到就寢時間。她昨天晚上沒睡好,在上午瑞基來訪和下午遇到熱狗小販的鬼魂後,她一直煩躁不安,雖然很疲倦,但她不想上床。她發覺她不敢睡覺,害怕自己又會夢遊和畫出另一幅死亡景象。她向來喜愛睡眠,但那個享受已經被剝奪了。那使她既生氣又害怕。

    成年後她很少被恐懼困擾。小時候,她曾經獨自在家兩天,因為父親帶弟弟去拍外景,母親去參加派對後就忘了回家。她那時只有九歲,非常害怕他們丟下她一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還有一次,在她十四歲時,母親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她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名字叫雷茲,同意母親的看法,認為施施到了該有性經驗的年紀。

    幸好他們兩個都喝醉了,因此施施能夠掙脫逃跑。她的心跳如擂鼓,深恐自己會昏倒而落入他們手中。她跑到大樓地下室躲進洗衣間裡,知道不曾踏入洗衣間一步的母親絕不會想到去那裡找她。她蜷縮在洗衣機和牆壁之間的夾縫裡幾個小時,不敢回到公寓裡,以防萬一雷茲還在等她。最後,憎惡取代了恐懼,她轉下拖把的木柄作為武器,勇敢地走回公寓。她不喜歡躲在洗衣間裡,她要回自己的房間看書或畫圖,如果有人來騷擾她,她會用拖把柄打得他們頭破血流。

    從那時起,她就養成面對問題而非逃避問題的習慣,但是面對和逃避似乎都解決不了她目前的問題。像超感視覺那樣看不到又摸不著的東西要如何面對?它就是存在,像藍眼睛一樣,你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有藍眼睛不嚇人,有超感視覺卻令人毛骨慄然。現在回想起來,過去一年來的遭遇都是循序漸進的,從盆栽到紅燈到鬼魂到超感視覺。照這樣看來,她甚至不敢試著去猜測接下來會是什麼。在空中飄浮,還是以目光點火?

    她想要覺得好笑,但這次她的幽默感失效了。

    徘徊在畫室裡不敢上床睡覺使她想到十四歲時躲在洗衣間裡的事,這使她對自己深感不滿。昨晚什麼事也沒有,越想越擔心並不代表夢遊作畫每晚都會發生。它也許不會再發生,直到又有她認識的人死了……

    這就對了!紐約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但他們的死都沒有造成她夢遊。她認識熱狗小販,所以他的死在潛意識中困擾她。

    她突然納悶他是怎麼死的。昨天看到他的鬼魂後,震驚使她沒有多想他的死因。他看起來跟她以前見過的鬼魂一樣健康,但在她的畫裡,鼻孔流血顯示他遭到頭部創傷。他是出了車禍,還是從樓梯上跌下來?她的畫到底有多精確?

    施施打個冷顫。她不想知道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

    全身又是一陣顫抖,她這才發覺她有多冷。不僅是冷,而且又累又困。她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去擔心她無法控制的事。她換上睡衣,爬上床,蜷縮成一團,等待電毯的熱度傳來。

    在睡著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如果瑞基在床上,她就不會需要電毯來溫暖她。

    午夜剛過,施施低叫一聲,呼吸變得急促費力。她開始拉扯毛毯,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嚷語,擺動著頭好像想逃開什麼。

    寂靜的深夜裡,她急促的喘息聲突然中斷。她靜止不動地躺了許久,呼吸恢復時變得緩慢幽長。

    她睜開眼睛,在床上坐起,掀開毛毯,悄悄地下床走出臥室。抵達畫室後,她把一張空白的畫布放在畫架上,側著頭站了一會兒,好像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動,然後挑了一管顏料開始作畫。

    施施是被凍醒的。她蜷縮在毛毯下,猜忖著電毯是不是壞了。就算是壞了,毛毯下應該還有餘溫才對。她翻身查看電毯的控制器。令她驚訝的是,控制器上的小紅燈仍然亮著,這表示電毯沒有毛病。她把手貼在電毯上,感覺到它是熱的,但不知何故,熱度似乎傳不到她身上。

    接著她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快九點了,她驚訝地揚起眉毛,因為她向來睡到天亮就會自動醒來。她沒有急事要辦,但冷得沒辦法在床上待下去。她把溫度調節器調到最高,然後進浴室打開淋浴間的熱水龍頭。等脫掉睡衣,站到蓮蓬頭下時,她已冷得全身發抖了。

    灑在身上的熱水使她不再發抖,僵硬的肌肉也開始放鬆。她心想,她也許真的有生理上的毛病。雖然寒冷是跟其它的怪現象一起發生的,但那並不表示它們是相關的。她不必告訴醫生所有的事,只要說她經常感到冷就行了。發覺自己真的在考慮看醫生使她吃了一驚。

    用毛巾擦乾身體時,雞皮疙瘩又起來了。她低聲咒罵著趕快穿上衣服。不該把頭髮弄濕的,她心想,因為她沒有吹風機。她曾經試過一次用吹風機吹乾頭髮,結果弄出了個爆炸頭,此後再也不敢用熱風激怒她的卷髮,而是讓它們自然干。頭上裹著毛巾,她到廚房喝那第一杯咖啡。

    咖啡壺的燈沒有亮,但壺裡是滿的。她皺著眉頭摸摸壺身,發現它是冷的。「討厭。」她嘟嚷。自動咖啡壺按時煮好了咖啡,但她沒有起床來喝,保溫裝置在兩小時後自動切斷。

    她倒了一杯咖啡放進微波爐裡加熱,把剩餘的倒進水槽裡,重新燒一壺咖啡。重新加熱的咖啡難喝極了,但至少是燙的,而此時溫度比味道重要。

    公寓裡沒有變暖和。她得打電話叫瑞基把空調修一修,施施心想。她傾身把手放在出風口上方,感覺到暖空氣吹出來。好吧,空調沒有壞。她到溫度調節器前查看,上面顯示溫度已到二十八度,而上限是三十度。

    她只有忍耐到頭髮干。都是濕頭髮害她今天早上這麼冷。她不想拿掉包頭的毛巾,但常識告訴她不用毛巾包著,室內的溫度會使頭髮幹得比較快。她咬牙解開毛巾,但意外地發現頭並不覺得冷。

    她進浴室噴了些定型液在松發上,用手指梳出髮型,注意到頭髮已經幹得差不多了。她照照鏡子,裡面是一張冷得蒼白憔悴的臉。「你的氣色棒透了。」她牙齒打顫地嘟嚷。

    她倒了杯新燒好的咖啡捧在手裡,雖然雙手顫抖得沒辦法畫畫,但還是習慣性地往畫室走。

    畫架上有張新畫。

    施施站在門邊,害怕得無法動彈。又來了!她又在夢遊作畫了。這次她殺了誰?

    不,她在心中吶喊,她沒有殺人。熱狗小販的死不是她造成的,應該說是他的死使她畫出那幅畫。但是如果只有在她認識的人死掉時才會發生這種事……那麼這次她不想看到畫中人是誰,她不想失去另一個她喜歡的人。萬一……萬一畫中人是瑞基呢?

    她沒有料到自己會感到心如刀割。別是瑞基,她祈禱著。天啊!千萬別是瑞基。

    她把心一橫,移動雙腳走向畫架,繞到晨光直射的畫架前方,強迫自己注視。

    畫布上幾乎一片空白。她瞪著畫,如釋重負的感覺突然湧現,使她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不是死亡景象。不是瑞基。也許這意味著她的假設不正確,也許夢遊作畫跟死亡無關。也許熱狗小販那軟只是巧合,只是發生在她身上的怪事之一。

    她畫了鞋子。兩隻鞋子,一隻男鞋和一隻女鞋。將近完成的男鞋看來像是她從鞋裡的腳開始畫起的。畫到鞋跟前就停下的女鞋看來像高跟鞋。沒有背景,沒有地點,只有鞋子。

    她既寬慰又高興地輕笑起來。她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連串怪事影響了她,使她胡思亂想地以為瑞基死了。

    她哼著歌,捧著咖啡杯回到廚房弄早餐。她一定很快就會暖和起來,然後就可以開始工作了。

    但是她越來越冷,而且發抖得越來越厲害,在勉強吃下一片吐司後,就因擔心打翻杯子而不敢嘗試再喝一杯熱咖啡。她全身的肌肉都因僵硬緊繃而發痛。她抓起毛毯坐到出風口前,用毯子把自己緊圍起來,好留住身邊的暖空氣。

    為什麼又發生這種事?為什麼是現在,而不是昨天早上?上次她冷的這麼厲害是在發現自己畫下熱狗小販死亡景象之後。不,這次更厲害。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冷過。

    這一定跟夢遊作畫有關。一次或許是巧合,但兩次就不太可能了。她想不出她做了什麼引起如此極端的反應,但此時此刻她只關心如何使自己暖和起來。等暖和之後,她再來擔心為什麼。

    她的左大腿突然一陣痙攣,施施痛得**,彎下腰來按摩大腿。她好不容易才揉開緊縮的肌肉,但幾分鐘後又抽筋了。她喘著大氣,不斷按摩使肌肉放鬆,然後小心翼翼地伸直雙腿。不停發抖使她的肌肉緊縮,現在她全身的關節和肌肉都疼痛不已。

    她開始嚶嚶啜泣。雖然覺得這樣很沒出息,但痛得管不了那麼多。她從來不知道冷會這麼痛苦。淚水為什麼沒有在頰上結冰?她覺得它們應該,即使她知道室內很暖和。

    瑞基曾經使她暖和起來。她痛苦得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一心盼望他此刻能在她身邊。

    她裹著毛毯爬向電話,拿起無線電話的手機。她很驚訝移動竟然這麼費力氣,開始擔心自己的情況真的很嚴重,而不只是不方便而已。

    她不知道電話號碼,她從來沒有打電話去茜妲的家裡過。她隱約記得他們的私人電話沒有登記在電話簿裡,但瑞基的辦公室電話有。除非有事外出,否則他現在應該在辦公室裡。她吃力地把電話簿拖到腿上翻到姓霍的那頁。「霍瑞基,霍瑞基。」她喃喃自語。在紐約這個大都市裡,同名同姓的人一定很多,但她可以靠地址找到她的霍瑞基。啊,找到了。她敲下數字鍵,然後縮在毛毯裡等待。

    「我能為你效勞嗎?」接電話的女人在復誦號碼後,愉快地問。

    「可以請瑞基聽電話嗎?」也許她應該稱呼他霍先生而不是瑞基。

    「請問你哪位?」

    「施施。」

    「請稍候。」

    「施施,」瑞基的聲音在幾秒後傳來。「出了什麼事?」

    「你怎麼知道?」她有氣無力地問。

    「怎麼知道出事了嗎?不然你為什麼打電話給我?」

    她想笑但笑不出來。「我好冷。」她說,驚駭地發現她的聲音像在嗚咽。「天啊!瑞基,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我馬上到。」他的語氣從容沉著。「你不會有事的。」

    因為他那麼說,所以她抱著那個念頭等待他。她不會有事的,他馬上就會來用他的體溫使她暖和起來。「我不會有事的。」她喃喃自語,但腿又開始抽筋,她甚至無法爬回出風口。淚水再度滾落她的臉頰,她用毛毯擦掉眼淚。她不希望他抵達時自己哭得像個淚人兒。

    她得把門鎖打開。她試著站起來,但大腿抽筋使她哎喲一聲跌回地上。她知道她應該等他到時再開鎖,但萬一到時她動也動不了呢?她用力按摩緊縮的肌肉,換取較舒適的片刻。只要一分鐘就夠了,只要能讓她到達門邊打開鎖就夠了

    如果沒辦法走,那麼她就用爬的。如果沒辦法爬,那麼她就用手肘拖著身體前進。不管用什麼方法,她一定要抵達門邊。

    她把右腿拉到身下,發現它沒有抽筋時鬆了口大氣。她全身不停地發抖,虛弱得難以置信。發抖怎麼會使人這麼虛弱?那不是身體用來產生熱量的方式嗎?

    她站不起來。雖然腿現在沒有抽筋,但她就是沒有力氣站起來。她爬了幾公尺就氣喘如牛地倒臥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她開始像嬰兒一樣翻滾。

    想到自己裹著毛毯翻滾的模樣一定很像條大香腸,她忍不住大笑,但全身的肌肉隨即痛得她大叫起來。她滾到門邊,伸長手臂抓住門把,然後撐起上半身成跪姿。在那個姿勢下,她勉強可以構到門上的兩個單閂鎖。她摸索著把它們打開,然後蜷縮在門邊等瑞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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