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基在市區沒有辦公室。他把城中寓所的一樓改裝成小型辦公中心:一間辦公室是他專用的,裡面有最新型的計算機供他從事金融操作;另外兩間小辦公室是給他的助理用的;一間小廚房;兩間浴室,一間跟他的辦公室相通,另一間由兩個助理共享;一間儲藏室;一間檔案室。在他想要熬夜工作時,這樣的設計非常方便。
他每天都有一個相同的目標;盡可能賺更多的錢。
成年後的他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聚積財富上。他深知而且不喜歡貧窮的滋味,因此在年紀夠大時離家從軍,開始學習能夠使他賺錢的技術。但他學得不夠快,他還來不及改善小農莊貧苦的生活,他的外公柏普就去世了。至少他改善了母親晚年的生活,如果她種菜,那是因為她想要,而不是因為她不種菜就沒東西吃。
貧窮壓搾你,使你成為社會的寄生蟲,或者使你變得強悍。柏普不願接受社會福利的救濟,他不但辛勤地耕作他的小農田,還想盡辦法找其它的工作做。瑞基的母親幫人洗衣、縫紉。他年紀夠大時,不但幫忙做農莊上的雜活,還到處打零工,例如剪草、收割和木工。
他對父親只有一廂情願的模糊印象和一年去小墓園探訪幾次的一座墳,但他從外公那裡學到男人不應該整天游手好閒地喝啤酒,等著領政府每個月發放的救濟金,而應該出外工作。因此瑞基努力地工作。適者生存。不投降,就得拚命提升你的地位。
他從未以出身寒微為恥,但茜妲對他的出身感到難為情,因此堅持要他只說他來自維吉尼亞州。如果不是他極力反對,她會在他的背景中捏造出一棟南北戰爭前的地主宅邸和一個簽署獨立宣言的祖先。
他采取許多手段確保自己不再陷入貧窮。他做多樣化的投資,購買寶石和貴金屬作為避免股市崩盤損失的保值措施。收集瑣碎的信息來判斷哪支股票會漲和哪支股票會跌,是令人亢奮的挑戰和游戲。他似乎有這方面的第六感,在很久以前就賺到心目中「足夠」的數字,但他繼續在股市中進出,繼續賺更多的錢。
無法分到他更多的財富令茜妲煩惱、沮喪。
想到她就令他反感。他猜自己愛過她,在剛開始的時候,但她也可能只是像股市一樣的另一個挑戰。經過十余年的歲月之後,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對她到底有過什麼感覺,但知道當初吸引他的是什麼。茜妲至今仍然很有魅力,以祖產為後盾的完美社交文憑,活潑親切的個性。也許太親切了,尤其是對別的男人。
在他第一次知道她有外遇時,他們的婚姻就出現了裂痕,但當時他對她的紅杏出牆並不是那麼在乎,所以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她以為他對她的外遇對象只知道一個,但他絕不是傻瓜。這些年來,他把她的每次外遇都查得一清二楚。他不僅知道季亞和麥卡森是她的情夫,還知道所有跟她上過床的藝術家和社交相識。當他不再在乎後,他利用她來發洩性欲。即使她在服避孕藥,他還是每次都戴保險套。她從沒有問為什麼,他猜她知道。
不幸的是,保險套有時會破。兩年前,有一個就破了、加上她在服用的某種抗生素,陰錯陽差地使她懷了身孕。她不但沒有告訴他,當時沒有,還偷偷去墮胎。
他想要孩子,一直都想。結婚之初,茜妲不想太快有孩子,他也同意了,因為他自認財務狀況還不夠穩定。等他覺得夠穩定時,茜妲已經開始紅杏出牆,他一點也不想跟她生孩子。但當她在盛怒中告訴他墮胎的事時,一想到那條無辜的小生命就讓他痛徹心肺,從那一刻起,他就對她恨之入骨。
他再也沒有跟她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度一宿過,而是替她收拾了簡單的行李,開車把她載到一家飯店。她一路上又哭又罵,發誓說她剛才說的只是氣話,其實並沒有墮胎那回事。他在三更半夜找來鎖匠換掉住處的所有門鎖。茜妲被迫預約時間來取她其余的東西,那對她來說是一大羞辱。
他知道她跟所有的朋友和相識說離婚是他們雙方的決定。他不在乎她怎麼說,他只想趕快完成離婚協議,從此不再跟她見面。他在多年前就該跟她離婚的,而不是埋首追求財富。他早就知道他遲早會在看著她時,發現自己一刻也無法忍受他們殘破的婚姻。他自私地繼續跟她維持婚姻關系,像對陌生人一般無情地利用她來解決生理需要,結果卻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他應該在那條小生命還沒有孕育出來之前離開她的。
最近他一直感到煩躁不安,覺得應該展開另一階段的人生了。他從股市中賺到了億萬財富,但絕對不想下半輩子也盯著計算機屏幕度過。其中已不再有挑戰性,而他是個靠挑戰茁壯的人。他喜歡他的軍旅生活,因為特種部隊的訓練充滿在非生即死的處境中,考驗自我的挑戰性。他原本可以在軍隊裡開創一番局面,但是他需要賺很多錢,使外公和母親永遠不必再為錢發愁。
任務達成。該往下一個目標前進了。
施施的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咧嘴而笑地靠在椅背上。這才是挑戰。
在茜妲的道德失檢後,施施拒絕跟離婚手續尚未完成的他約會,使他覺得她格外清新純潔。他的外公和母親具有同樣黑白分明的嚴謹道德觀。「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對他們來說是一種陌生的觀念,但在大都市的這一代之中卻很常見。施施怎麼能出污泥而不染?
由於他想知道和她有關的一切,所以他叫大樓管理處把她租屋時填的申請表傳真給他。施蓓麗,年齡:三十一歲,職業:藝術家。她沒有對她的名字說謊,他想他可以理解她為什麼堅持別人用她的別名叫她。身為藝術家而有那樣的名字,實在有點狂妄虛榮。
施施在關於她母親的職業欄上填的也是藝術家,但他不認得她的名字。在跟茜妲結婚十年後,他對藝術界可說是相當熟悉。施施的父親的名字他倒是認得,那個人在好萊塢也算是小有名氣。最近的親屬填的是她的弟弟。瑞基有點奇怪她為什麼不填她的父親或母親。
簡單的事實還不夠。他想要了解她,例如她早餐喜歡吃什麼,最喜歡的書和電影,睡覺時喜歡趴著睡或側著睡。他想要脫光她的衣服,整夜壓在她身上,在她體內。他知道她也渴望他,但她似乎對自己的欲望感到吃驚。他再度咧嘴而笑,想到她從他身上跳開時的表情好像他是點燃引信的炸藥。這會很有樂趣,也會很令人沮喪。他的身體處於亢奮狀態已經兩天了,而且毫無消退的跡象。他只要一想到施施,就感到欲火中燒,而他一直無法想別的事。過去一年來的禁欲固然難受,但現在變得越來越無法忍受。
施施在心態上跟茜妲完全相反。茜妲十分注重她的美貌和外表,按照她想要塑造的形象來穿著打扮。施施對自己的美毫無概念,穿在身上的似乎是隨手抓到的衣服。茜妲擁有一流的社交手腕,施施根本玩不來那些社交游戲。簡而言之,茜妲是交際花,施施是獨行俠。最重要的是,茜妲對性的態度放縱隨便,施施則嚴格保守到連一個吻都會嚇到她。
他想要她。是否在床上並不重要。如果不能說服她跟他交往好讓他能夠引誘她,那麼他只有引誘她來說服她跟他交往。他想要她不只是為了性,他還想要花時間陪伴她,跟她一起看晚間新聞,了解她對事情的看法。施施也許跟他在同一個游行隊伍裡,但她顯然是隨不同的音樂節奏前進著。
還有擋路的茜妲。
他拿起電話打給他的律師魏蓋文。「這件事拖得夠久了,」瑞基開門見山地說。「趕快了結掉。」
「以你龐大的資產而言,一年的時間不算長。耐性一點。」蓋文勸道。「你的立場堅定,茜妲遲早會明白她是在浪費律師費。她會趁損失不大時馬上住手。」
「我要使她越拖延,損失越大。打電話給她的律師,告訴她我要把協議開價逐日遞減一萬。如果她在五天後還沒有簽字,我就要撤銷把畫廊讓渡給她的提議。」
蓋文沉默片刻。「你知道她會為畫廊斗到底的。」
「她知道最後她還是會輸,我要她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這不是虛張聲勢,蓋文。我在幾個月前就該逼她就范的,但我當時想要做我認為是該做的事。那種情形結束了。把話轉告給她的律師。」他掛斷電話,臉色陰沈地靠向椅背。
在律師事務所裡,魏蓋文聳聳肩,撥電話給茜妲的律師虞麗薇。聽到瑞基的最後通牒時,她的叫罵差點震破蓋文的耳膜。「混蛋!他是說真的嗎?」
「千真萬確。」蓋文說。
「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我原本終究可以說服茜妲相信,她不可能得到更優渥的條件了,但這下她可要氣炸了。他一定是找到替補她的新歡了。」
蓋文已經想到那個可能,但謹慎的他絕不會說出來。「據我所知沒有。」
「鬼扯!你明明知道他有個新歡在等著出場。」
「就算有,又怎樣?」瑞基可以每晚在時代廣場中央跟不同的女人上床,他的立場仍然不會軟化。
麗薇心知肚明。茜妲一直不肯簽字達成協議,只因為她認為瑞基開出的價碼低得不公平。麗薇努力想使她明白她不可能希望得到更多,但茜妲似乎是走投無路地想得到更多的錢。「好吧,我會打電話告訴她。你最好趕快找地方躲起來。」
「什麼?」
跟麗薇預料中正好相反,茜妲的反應是驚駭的低語,而不是憤怒的尖叫。麗薇把條件復述一遍。
「他不能那樣做!我們已經同意了——」
「妳沒有在協議書上簽字。」麗薇一針見血地說。「就法律而言,他沒有義務遵守被妳拒絕的條件。也就是說,他想怎樣就能怎樣。」
「但畫廊是我的。是我到處挖掘有潛力的藝術家,建立他們的名聲和使畫廊轉虧為盈。他不能搶走它!」
「買下那棟房子用的是他的錢,開設畫廊用的也是他的錢。更不用說付帳單的支票上簽的都是他的名字。任何精明的律師——相信我,魏蓋文很精明——都能證明瑞基是畫廊的幕後推動力,而妳只不過是櫥窗擺飾。妳應該把畫廊登記在妳的名下的,但現在說這個已經太遲了。」身為一個離婚律師,麗薇經常遇到當事人在財務方面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
「如果有預兆,我就會那樣做。」茜妲苦惱地說。「我們原本還好好的,後來吵了那一架,第二天他就訴請離婚。我根本來不及采取任何行動保護自己。」
在麗薇看來,采取保護自己的行動應該是在一切都還好好的時候。但事到如今,說這個已沒有實際意義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吵架,茜妲始終沒有說,但那場架一定吵得很凶,否則也不會引發如此突然和不可挽回的決裂。不管是什麼原因,瑞基在雙方會談時都冷漠自制,毫不讓步。他沒有對任何一個議題妥協,現在他的立場變得更強硬了。
「我來跟他談。」茜妲說,聽起來快哭了。
「茜妲……」麗薇歎道。「有什麼用呢?他沒有對任何一個細節讓過步。趕快簽字吧,否則妳又要損失一萬了。」
「我會說服他把那一萬加回去。只要他答應,我就簽字。」
茜妲掛斷電話,閉上眼睛,她難過得想吐。一萬在一年前對她來說就像口袋裡的零錢,但現在卻變成極其重要。卡森還沒有回音,但她預料也沒這麼快。勒索本來就不一定會成功,在卡森把錢匯進她的帳戶前,她不能讓任何一毛錢溜走。如果他真的不肯付錢,她又能怎麼樣?把照片公布出去會毀了他的政治前途,甚至會使他因吸毒而受到調查、但那樣不會使她得到半毛錢。事實上,那還會使她的威脅完全失效。她只能希望他會害怕丑聞曝光而乖乖付錢。
天哪!瑞基為什麼會態度丕變?兩天前到畫廊來時,他雖然跟以前一樣冷漠固執,但還是企圖說服她簽字,並沒有出言恐嚇。她現在不得不簽字了。但兩天前他為什麼不這麼做?
事出必有因。瑞基做任何事都有理由。他是她見過最理性、最不情緒化的人,這一點在結婚之初給她莫大的安全感。無論遇到什麼狀況,她總是能靠瑞基想出最好的應付之道。
這最後通牒不是虛張聲勢,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他要她在協議書上簽字使離婚加速完成。問題是,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不是兩天前,或兩個月前?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這樣做而結果都會是相同的。
他現在有兩天前所沒有的迫切理由。一定跟女人有關。她沒有發現他在他們分居後有別的女人並不表示他當了一年的和尚。她了解瑞基的性欲,也知道女人不由自主地受他吸引。他還有些老派得可笑的觀念;如果他意外讓某個女人懷了孕,他一定會堅持跟她結婚。瑞基把懷孕看得很重,這是她慘痛的經驗之談。
但他不太可能犯相同的錯誤。意外在所難免,但他現在會加倍小心。
不,他更有可能是對另一個女人感興趣。想到有別的女人取代她,茜妲就想尖叫。她願意不惜代價使時光倒流,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不應該再把時間浪費在無濟於事的懊悔上。她必須動腦筋。
施施。一定是她!
直覺告訴茜妲她沒有看錯。瑞基凝視施施的那種目光不是她的幻想或錯覺。施施也許對瑞基視而不見——如果世上有女人能夠對瑞基無動於衷,那個女人就是施施——但那並不表示瑞基對施施視而不見。正好相反,他會把誘使施施跟他交往視為一大挑戰。
茜妲可以利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
「妳在構思陰謀。」季亞說,沒有敲門就進入她的辦公室。她皺起眉頭,他越來越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她必須早點教訓他才行。
但至少他是個談話的對象。「我認為我對瑞基和施施的事沒有猜錯。他突然急著要確定離婚。」
「他同意妳的條件了嗎?」季亞眼睛一亮,原因當然是錢。
「沒有,他仍然采取強硬手段,但我想我現在至少可以加入戰局了。」
「妳在玩火。」他警告。「瑞基不會容忍妳威脅他的。」
「那麼他就不該威脅我。」她沒好氣地說。
「哦?他怎麼威脅妳了?」
「別提了。」季亞不知道畫廊屬於瑞基所有,否則他很可能會當場辭職,棄她於不顧。她對他的忠誠度不存幻想。但他是寶貴的資產,她的許多女性顧客都對他的魅力和能力直言不諱。
「妳打算怎麼辦?」
「跟他談一談。」茜妲站起來,拿起她的大手提袋。幸好她沒有回家換衣服,她仍然穿著早上去首都時的保守套裝。無論是多小的優勢,她都不能放過。
「為什麼不在電話上談?」季亞建議。
「我寧願當面跟他談。」如果在電話上談,季亞不會不屑於偷聽,那麼他就會知道畫廊的事。
「妳憑什麼認為他會見妳?」
令季亞幸災樂禍卻令茜妲怒不可遏的是,瑞基請她吃過兩次閉門羹。「哦,我認為這次他在等我去找他。」
瑞基的目光掃過茜妲的套裝。「參加舞台劇的角色選拔嗎?」他問,讓她知道他看穿了她的小花招。她控制住惱怒,她應該記得他有多麼鉅細靡遺。
「我今天上午約了人談公事。」她說,那不是謊話。
他沒有帶她到樓上的客廳,而是帶她進他一樓的辦公室,以行動表明她已不屬於這裡,如果這一點還需要強調的話。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未完成的公事,討厭的公事。
她一直認為他的辦公室又小又簡陋,受限於屋子本身的空間固然是原因,但他至少可以對家其下工夫或讓她那樣做。所有的家具都是以實用為考量,連訂制的大皮椅也不例外。
「看來妳的律師已經告訴妳我的新條件了。」他冷靜地說,坐下後靠向椅背,雙手交疊在腦後,用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她。
她隔著辦公桌在他對面坐下,直搗黃龍地說:「施施在繪畫上遇到瓶頸有一段時間了。她昨天終於拿了幾幅新作來,但對它們不是很有信心。我告訴她畫很棒,但實不相瞞,它們恐怕會很難賣。」
「妳告訴我這個是因為……」他面不改色地問。
可惡!難道是她猜錯了?不,她不可能猜錯,她討厭他使她覺得沒有信心。
「我了解你,親愛的,我看到你是怎麼望著她的。」就像他想當著眾人的面當場跟施施親熱,茜妲突然惡毒地心想。她強壓下從心底湧起的嫉妒。
「用眼睛嗎?」他語氣平淡地問。
「別故作風趣,拜托。我可以毀了她的專業。我不會喜歡那樣做——我是真的喜歡施施——但是如果有必要……」她聳聳肩。
「如果有必要,我明天就可以接管畫廊。」瑞基謎著眼睛,傾身向前,他的表情不再莫測高深,而是陰鷙得令她不由自主地退縮。「如果妳做出任何有損施施事業的事,那麼妳這輩子都別想從我這裡拿到半毛錢。」
「果然給我猜中了。」她故作鎮定地說,但心中驚慌不已。不知何故,她竟然沒有想到他會以更多的威脅來反制她的威脅。
「是嗎?」
「不然你何必在乎?」
「我可以想出許多我不會對勒索屈服的理由。「他說。
她希望他沒有用勒索那兩個字,她的臉色變白了些。「我不會稱之為勒索。」
「那妳會稱之為什麼?如果我付錢,妳就不會毀人事業,那在我聽來像極了勒索。」他站起來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從椅子裡揪起來。「出去。」
「等一下,瑞基。」
「我叫妳出去。」他把她推向大門口,經過兩個驚訝的助理面前。難堪使她面紅耳赤。
她掙脫手臂,猛然轉身面對他。「我會使你後悔這樣威脅我。」她憤怒地硬咽道。
「趕快簽字,」他說,打開門把她趕出去。「不然妳才會後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