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深秋,薛齊埋首案前,為丁憂期滿復職做準備。
「喜兒姑娘做的包子,真好吃。」他兩三口就吞下一顆包子,還想再吃,卻只能失望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盤子。「沒啦?」
「給。」琬玉才吃了一口,遞給他。「你寫文累,肚子一定餓了。」
「不累,撰寫履歷而已,吏部那邊也有我的數據。」他拿起紙張看了看,同時也看到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包子,忙道:「妳吃呀。」
「我在喜兒那邊吃過了。」她笑著塞到他手裡,撒了他一定不會相信的小謊,一看到他抬了眉,立刻跺腳道:「好啦!我要吃隨時可以去買,老爺你不吃,我可也不吃。」
「噯。」他搖頭笑歎,那就遵命吃下老婆的愛心包子了。
「這回我買了三十個,叫人分下去,大家一下子就搶空了,你愛吃,我下回再多買十個。」她歡喜地看他吃著。
「喜兒姑娘有妳這個大主顧,收入就穩固了。」他瞧了外頭陰暗的天色。「下回托家人去買就好,天氣這麼冷,還出門?」
「其實,我目的是去看看她好不好……嗯,我覺得,我好像將喜兒當成了妹妹,她很堅強,明明是想著他,卻是一句話也不肯說。」
這個他,就是江照影。
如今琬玉已經可以很坦然地談起前夫了,有話就說,不再胡亂壓抑:薛齊樂見她放開心情,亦是坦然聽她說出她的看法。
「喜兒真的喜歡他啊!」琬玉很是感慨,又道:「十幾年前他丟下的一條江家帕子,喜兒撿了,到現在還藏在身邊。」
「唉,可惜,本是一件好事。」薛齊也不得不跟著輕歎道:「就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在那夜夫妻交心談開之後,他們經過商量,做了決定,準備等江照影安定下來後,就請喜兒幫忙,找個時間讓父子正式相會,豈料油坊曾掌櫃生病、過世,油坊混亂了一個多月,接著江照影當上掌櫃,又是忙碌一陣子,好不容易,一切終於再度安定下來了,他們開始打算如何告訴孩子時,卻發生了他去喝酒被誤會偷錢的事件。
他完全不辯解,當夜就離開宜城。程喜兒傷心欲絕,過沒多久,油坊的「二少爺」回鄉,趕走她這個沒有血緣的收養女兒,她只得帶著小丫鬟到外頭開店謀生。
「他個性完全變了。」琬玉現在簡直像個三姑六婆。「他就寧可讓人誤會,也不把事情說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喜兒對他的心意呀!」
「應該是知道的,這才會覺得去喝酒不好,因此離開。」
「那好歹說清楚他沒拿錢,畢竟……」現玉想講的是,畢竟他是慶兒和珣兒的親爹,她也不願意見他被冤枉,然後一個人孤身黯然離去。
對於江照影,與其說是愛過,不如說是新婚歡愛戀慕;短暫的甜蜜過去,兩年夫妻生活,總是她獨守空閨的時候多,她又能瞭解他多少?
他來見孩子的那天,他的歉疚悔恨,她體會到了;如今她放開執著嗔恨,那段與他的過去,也像晴空淡淡抹過的微雲,離她很遠、很遠了。
而與他還有那麼一線的「藕斷絲連」,就是慶兒和珣兒與他的父子血緣;然而他這回不告而別,恐怕又得延遲跟孩兒說身世了。
怎麼一直在談論他呢?她瞄了一眼薛齊,見他仍很認真地看她,等著她把話說完,又朝她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
「妳是關心喜兒,從而關心到喜兒所喜愛的人,同時也希望孩子的父親是一個清白踏實的好人。」
琬玉心頭酸酸的,不再是壓抑苦惱,而是因為丈夫的理解而感動。
「我見喜兒過得辛苦,就跟她說,若你回京復職,要她也一起帶小梨來,換個環境好過些,可她拒絕了。」
「她是想等他回來吧。」
江照影真是一個令人灰暗的話題,夫妻倆一時無言。
「而且,我不一定回去當京官。」薛齊望向桌上的起復請表,語氣無奈。「以前刑部的缺早就沒了,再說,缺是擠出來的,要給你,就有,不想給你的,空在那邊也輪不到你去做。」
「那怎麼辦?我還等著當官夫人擺架子呢!」琬玉故意打趣。
「有缺就好,說不定要去海南了,夫人。」他笑了。
「好啊,聽說那裡長年如夏,還有一望無際的藍天大海,同樣是當官,你不如撿個閒缺,有空還能去海邊釣魚。」
「哈哈!我打魚,妳曬網。」薛齊已經描繪出一幅漁家樂,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摟住越發嬌媚的妻子。「就怕讓妳曬黑了。」
「我黑了,就嫌我啦?」
「妳以前太白、太瘦,第一次抱妳,我嚇了一跳,以為抱了竹竿。」他愛憐地摩挲她的臉頰,又將她摟得更緊些,笑道:「現在有了血色,豐腴了許多,抱起來就軟呼呼地舒服了。」
「到底是嫌我黑還是嫌我胖呀……」
她的低喃消失在他急速落下的熱吻裡,深秋天寒,密密擁抱的兩人很快就全身火熱了。
「爹!我們放課了。」外頭走廊傳來孩子們的喊叫聲。
「嚇!」兩夫妻大吃一驚,大白天的,果然不是親熱的好時光。
四個孩子乒乒乓乓一路跑來,像四隻彈跳的小皮球蹦進了書房,就見爹一個閃身,神速地落坐桌前,右手已抄起了毛筆要寫字,娘則胡亂往桌上摸起一本書,連翻數頁不知道在讀些什麼。
「爹!娘!」孩子見到娘也在書房,又是歡喜叫喊。
「咳!放課了?」薛齊點點頭,放下了筆。
「瞧你們自投羅網,又來讓爹考查功課?」琬玉笑看孩子們。
「娘,包子好吃。」才五歲的玨兒小手掌搖著吃了一半的包子;他跟兄姊一起聽課,也學了不少,興奮地道:「我要背詩給爹聽。」
「先將包子吃完。」琬玉牽他到旁邊椅子,又問其它三個孩見:「你們都吃到了嗎?」
「娘,珣兒肚子小,吃不完,要分給爹吃。」珣兒偎到爹的身邊,捧上了包子,嬌滴滴地道:「爹!好吃的包子。」
「啊!」薛齊膛大眼睛看包子,又看琬玉一眼。
「珣兒不能拿包子賄路爹喔。」琬玉知他吃飽了,便幫忙扮了黑臉。「背不出書,明天還得連今天的份兒重背。」
「娘,沒問題的,要我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書,我也能背。」珣兒自信滿滿,將包子送了出去。「爹,吃!」
「爹也吃!」玨兒才不讓姊姊專美於前,也搶到爹的身邊,將他又咬了兩口的包子舉得高高的。
「哎呀!你們……」琬玉掩嘴直笑。
薛齊還是只能瞪住包子,雙手便伸出去將一對兒女摟到身邊,哈哈大笑道:「你們這樣餵我,可把爹撐成胖大老爺了。」
「爹吃!」兩隻小手仍要喂爹。
「好好好!」薛齊拗不過孩兒,笑得眼睛都瞇了。「待會兒還要吃晚飯,爹就咬一口。來,這邊玨兒先喂爹。」
較大的瑋兒和慶兒對看一眼,退到了門邊,各自從鼓鼓的口袋裡拿出包子,看來,他們兄弟不能再去「喂」爹了。
「娘總說爹寫文章辛苦,要爹多吃,要我們聽爹的話。」瑋兒咬下包子,看著猛拍肚皮、攤在椅子上傻笑的爹。「我倒覺得,娘更辛苦,要照顧我們,還要照顧爹。」
「大哥,我問你,你對娘的感覺……,」慶兒十歲了,自己也想通一些事情了。「我是說,娘不是你的生母,那個……」
「娘就是我的娘,就像爹是你的爹。」瑋兒的回答簡潔有力。
「呵!」慶兒用力點頭,他並非有這方面的疑慮,而是心頭仍擱著一件事。「大哥你說,爹還記得我們男子漢的約定嗎?」
「爹說過的事情,絕不會忘記的。」對於父親,瑋兒有信心。
「有時候我想問爹……,」慶兒看著笑逐顏開的爹,又望向始終含笑看爹的娘。「可我知道,爹顧慮娘的心情,娘跟我的親生爹會分開,一定……,嗯,有問題吧。爹得等娘願意說了,這才會跟我們說。」
「慶兒,你不要想太多,珣兒還小,也得等她長大些。」
雖說珣兒八歲了,但兩個哥哥仍將她當成幼小妹妹疼寵保護著。
「對!爹絕不食言的。」慶兒不想了,開心吃他的包子。
「大哥,二哥!」玨兒咚咚地跑過來,拉了兩個哥哥的衣角,一馬當先。「來背書給爹聽了。」
「大哥、二哥,吃完就快來呀。」珣兒也從爹的懷裡蹦下地,準備四個孩子排排站好,讓爹來問功課。
「來嘍!」兄弟倆摩拳擦掌,妹妹弟弟都蓄勢待發了,當哥哥的怎能輸給他們。
落葉西風,秋寒不入屋來,暫且拋開外頭的煩惱,珍惜今朝吧。
***
翌年初春。
宜城是非多,江照影在過年前回來,就在大家以為他與程喜兒好事將近時,卻傳出他又開始上酒樓、賭錢、狎妓的惡劣行徑。
眼見琬玉憂心焦慮,為喜兒,也為孩子,薛齊卻是愛莫能助。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孩子認親,或許真要帶孩子離開宜城,遠離生父的流言是非,待長大後再來說明了。
但要離開宜城,也得要有官缺給他才行;眼見丁憂期滿,吏部一直沒有消息下來,他暫且擱下宜城諸事,上京城走動探聽。
才回到了自家宅子,就聽阿金告知消息,他立刻趕到太師府。
「薛齊,只有你來看我了。」翟天襄長歎一聲,神情感慨。
日暮昏暗,一燈如豆,收拾得幾乎空蕩蕩的大廳裡,講起話來還有回音;不見昔日的僕從如雲、美婢服侍,亦不見賓客盈門的盛況,人去樓空的太師府裡,繁華落盡,淒涼蕭索。
薛齊收回視線,很誠懇地回答道:「聽說恩師告老還鄉,不日即將啟程,學生惟恐相見不及,所以才到京城,便趕來見恩師一面。」
「你才剛到京城?」
「是的,下午方到。」
「你就來了……」翟天襄看他片刻,又是慨歎一聲。「你原先是要去吏部還是你岳父那兒的吧?」
「吏部是會去,岳父那裡禮貌上也會去。」
「你的事急,丁憂期滿,也該趕緊找缺回補,否則還不知要等多久。」
「這事緩個幾天都行,只怕恩師離開京城,就……」
恩師年事已高,此次完全失勢,不得不稱病告老,待還鄉之後,便是天南地北,行路重重,恐怕再難有機會見面了。
「我待你如此,你還願意來看我?」翟天襄蒼老的臉孔略顯激動。
「薛齊能有今日,不敢稍忘恩師的恩情。」
「你就不恨我?」
「這是兩回事。」薛齊依然神色誠懇。「因為有恩師指導提攜,造就了我的仕途,讓我得以一展所長,恩師的愛護薛齊永遠謹記在心;至於有所意見不合之處,那也是我的個性所致,不管對象是否為恩師,結果還是會如此。」
「你總是擇善固執啊!」翟天襄歎了又歎。「你這個人,改不了性子,我看你這回起復,盧衡也不想幫你。」
這點薛齊早有覺悟。岳父還是一個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誰也不願得罪,就怕幫他說成了官,他這個「不受教」的女婿到時又要拒絕人情請托或是「不聽話」,又讓岳父擔心官位會受到動搖。
「但按正常程序復職,就讓吏部安排。」他淡淡地道。
「現在是陳繼棠的天下了。」翟天襄望看外頭漆黑一片的宅院。「皇上當年即位,便一心整肅吏治,在我手中是整頓了不少,卻又帶出一批新權貴……唉,權力這東西,很美啊,當你得不到時,很是渴望,越發想要得到;等拿到了,更是捧在手心裡的珍珠寶石,怎麼也捨不得放掉。」
薛齊靜聽他的感慨。權力虛名太累人,他只珍情家中美玉。
「現在皇上要的,不是這樣的臣子。」翟天襄神色一正,原是蒼涼無力的聲音轉為堅定:「若陳繼棠不能看清楚這一點,恐怕又是一個江老大人,又是一個翟天襄。」
恩師終於懂了,但已太遲,薛齊只能為恩師惋惜。
「你還是很用功。」翟天襄又道:「你這幾年寫的《刑律析說》、《歷代疑案集成》、《天朝懸案錄》,都傳到京城來了,我也看過了。」
「學生不才。」薛齊驚喜不已。「還請老師指教。」
「你寫得很好,我沒什麼可以指敦,倒不知皇上看了沒。」
「幾本薄冊,大概沒機會傳入宮廷。」薛齊並不指望。
「很久以前,那個誰……,」翟天襄想了一會兒。「對了,王武信被誣陷的案子,你寫了奏折說辦案程序有問題,皇上向我問過你,那時我說一個小吏員大膽越級呈報罷了,想來皇上也不可能記得你;可是前年,皇上在上千個縣令裡,又無人舉薦,竟圈了王武信為監察御史。」
當薛齊得知王武信調任都察院御史時,他還寫信去道賀;而王武信赴任後,兩人依然書信往來頻仍,這次上京,他也會去找他敘舊。
「朝廷需要像你們這樣的人。」翟天襄望定了他。
「有機會的話,願能為朝廷效力。」薛齊頓生滿腔熱情。
「我後日一早離京,你就別來送了,有空寫封信報平安吧。」
「學生一定會寫信問候恩師,還請恩師保重。」
薛齊走出大門,最後一次回望黑夜裡的太師府。
一個偌大的府第,沒點上燈,暗影幢幢,宛若已消失在黑暗裡。
官場上,來來去去,有恩有怨,前代權臣倒下,後代權臣再起,爭的不過是數年風光罷了,最後,所有的人與事終究會如風消散。
那還爭什麼呢?不如認真過活,紮實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無愧於心,利益國事民生,也不枉他讀書仕進的初衷了。
***
春雨漸瀝,泌出泥土芳香,薛齊才回到宜城薛府家門,便遇見了一個不速之客--江照影。
他接下了他所送上的狀子,此時正攤在書案上,字字詳讀。
字裡行間,彷彿出現了江照影站在雨中的孤獨身影,也不知道為了等他出現,他等了幾個時辰,還是幾天了?
沉靜、孤絕、穩重,像一株深山裡的蒼松,靜靜地站立在那兒,任憑風霜雨雪吹打,他依然屹立不動。
這不再是過去傳說的浮浪玩樂江四少爺,而是一個歷盡世事艱難的沉著男子。
看完狀子,他已明白,江照影為了深入調查油坊被佔一事,不情故作放浪,任人唾罵恥笑,甚至再度讓喜兒誤會。
目的,就是為了將油坊還給喜兒。
此等真心,他絕無可能忽視!
「齊!」琬玉走進書房,欣喜地喊了他。「怎地一回來就鑽進書房?」
「啊!」他心頭一跳,立即掩起狀紙,又拿來紙鎮壓住,抬頭笑道:「我進門時,突然想起一件事,趕快進來查書。」
「那我不吵你了。」琬玉知他習慣,轉頭就走。
「琬玉,我明天還要上京。」
「又要馬上走?」她十分驚訝,又往他桌前走來。
「有急事。」他怕她走近桌案,會看到狀紙,便起身向前。
既知江照影隱瞞的用心,又怕讓琬玉擔上了心,所以他並不說破,還嚴密吩咐隨行的家保也不能說,不然這個憨實的老家人只要吐出一個字,怕會讓春香揪住耳朵問個沒完沒了了。
「是復職的事?」琬玉問道:「你這回上京,結果如何?」
「喔。」他很快想到了說法。「暫時還沒結果,本來吏部要我回家等候消息,後來又聽說我寫了幾本書,便要我呈上去,我便回來拿了。」
「你叫家保回來拿就成了呀,還巴巴地跑了這趟路?」
「想妳和孩子。」
這句話真實不假,說出來之時,他已緊緊地摟住她的嬌軀。
深深吸聞了熟悉的軟馥馨香,他所有的疲憊立即一掃而空。
「琬玉,」他往她臉頰唇瓣吻了又吻,歉然地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還得寫些東西。」
「那我囑咐孩子別過來吵你。」她怕他用功起來,又要廢寢忘食。「吃晚飯時,會出來吧?」
「會的。」他逸出微笑,又捏捏她的手。「記得過來喊我。」
只怕他會吃得匆忙,琬玉感到憂心;每次出門回家就要找老婆、抱孩子的他,能有什麼大事讓他忘了找他們,一回來就悶頭鑽進書房?
應該是他非常不順利的復職之事吧。
「琬玉,沒事的。」他看出她的擔憂。「我很快就回來,等我。」
「好。」她不願再添惹他的煩心。「家裡很好,你做你該做的事。」
「謝謝夫人了。」他摸摸她的臉。
「老爺去忙吧,我不吵你。」她笑著推開他,讓他忙去。
薛齊回到桌前,拿掉紙鎮,翻開狀紙,眉頭又緩緩地蹙攏了。
***
京城,都察院御史王武信宅邸,擺了酒菜招待好友。
「王兄,這案子務必請你多多幫忙了。」薛齊抱拳道。
「薛兄放心,」王武信道:「我上頭的左僉都御史很敬佩你,我們還一起討論過你的幾部大書。你下午送了狀子來,我立即上報,他也簽上了,明天應該就會分派查案,我一早再催催,就怕曠日廢時,會出人命的。」
「多謝王兄了。」薛齊亦是擔心其狀人的安危,這才趕來送狀。
「這個江照影的名字很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他是我家慶兒、珣兒的生父。」
「你孩子的生父?不就是你嗎?」王武信轉了一下腦筋,總算記起了這位好友的婚姻狀況,不禁大叫一聲:「啊!是那個江家……」
「正是。」
「薛兄啊薛兄!」王武信這聲薛兄,充滿了無限感懷。
也就是這樣敦厚的至情至性,才能夠為了營救不相識的他,不惜得罪了翟太師,這等恩情是他永遠也報答不了的。
「不管是誰,結識了你,都是福氣。」他舉起酒杯敬他。
「王兄哪兒的話。」薛齊也舉杯笑道:「凡事盡我能力,盡我本分,唯此而已。」
「好個唯此而已,但願百姓和朝廷都有這份福氣。」王武信干下一杯酒,神色轉為關切。「你再去吏部問了嗎?」
「給你送狀子後,順道過去問,理都不理我,嗟!」薛齊很難得地出口怨氣。「他們總是說,你回去等消息,有缺就通知。」
「可歎我官位低微,沒認識什麼大人物,這御史還是皇上點來的,給的有點莫名其妙呢。」
「這是王兄政績卓越,皇上注意到了。」薛齊低了頭,拿酒杯在手掌中轉了轉。「我也不是一定要當官,家裡有田地,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有空寫寫書,也不錯。」
「薛兄別氣餒,一定有職缺的。」王武信趕忙安慰。
「噯,喝酒吧。」薛齊不想再談,自己倒了一杯酒。「鄭兄他也熬出頭了,聽說在江西按察衙門頗受重用。」
「鄭兄給磨了心志,長進了。」王武信想到曾被貶為他的縣丞、因而結交的好友鄭恕,笑歎道:「我又何嘗不是?總是受過了傷,這才能啄磨出一條當官的應對進退之道,既能堅守理念,又能全身而退--不過,還是很難呀。」
談起官場種種,不合時宜的他們又是感慨萬千。
「老爺!」門口匆匆跑進了王府家僕,緊張地道:「老爺,有位官裡的許公公要找薛老爺。」
薛齊和王武信十分詫異,立刻來到大廳,一見到那一身正式的宦官服色,立即知曉這是皇上身邊的太監。
「薛大人,您可真難找!」許公公還在抹汗喘氣。「俺差點往宜城去了,聽說您又來京城,再從您家宅子找到這兒來了。」
「勞煩公公一路奔波,這邊請坐。」王武信代為招呼。
「俺不坐了,還趕著回宮覆命。」許公公拉起嗓門,宣示道:「薛齊聽旨,皇上口喻,著薛齊明日未時一刻至文心閣面聖!」
***
午後,薛齊一身布衣進宮,拜見了當今皇上。
「薛齊,平身,今天君臣談心,不拘大禮。」皇帝示意太監擺上椅子,微笑道:「你坐。」
「謝皇上。」薛齊戰戰兢兢坐了下來。
文心閣是皇上批閱奏章、召見內閣大臣問事之地,皇上找這種地方跟他「談心」,恐怕用意很深吧。
「朕讀了你寫的《歷代疑案集成》和《天朝懸案錄》。」皇帝開門見山說道:「一夜還沒讀完,隔日早朝竟還想著到底那件案子結果怎麼了,迫不及待要下朝去看,總算花了三天三夜,細細讀完了。」
「臣不勝惶恐。」總不成叫皇上說讀後心得吧。
「你以小說筆法,深入淺出解釋我朝律令,任誰看了都懂。」
「這正是臣寫此兩冊書的目的。」談起了興趣,薛齊也放開戒慎恐懼之心,暢談起來。「一般律書過於艱澀,官員因為職務所需必須研讀,但若無人指點,恐怕也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臣總想,若能以實例說明,不僅官員易懂,甚至一般百姓也能從中知曉我朝的律令知識,較早的一部《律政釋例》就是在此前提下寫就的,只是不如這兩冊有趣。」
「很好。」皇帝按住桌上一迭厚厚的書冊。「這裡全是你寫的書。翟太師離京前,最後上了一本謝恩折子,裡頭大力舉薦你,怕空口無憑,還附上你所有的著作。其實你刑部那三本,早就是朕的案頭書了。」
薛齊既驚又喜,自己的書竟能擺上皇上書桌,而恩師舉薦,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朕曾找來刑部尚書,就我朝大律問他,他回答得丟三落四,一個幾百人的刑部竟然無人能解說法令。」皇帝翻開最上頭的《刑律釋義》,直視他道:「後來卻是在你的書裡找到答案。」
「若皇上還有疑問,臣願意在此解說。」
「目前暫時沒有,可朕希望在有問題時,隨時能找到人問明白。」
薛齊熱血頓湧,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幾年前,你為王武信寫的辯論折子令朕印象深刻,從此記住了你;朕也相信,如此能幹官員應該會受到重用,可後來才知道,你竟是因此受到翟太師的冷落。」
「這是臣能力不足。」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又道:「如今朕用了陳繼棠為首輔,你丁憂期滿復職,卻也被他擺在候任官員名單最後一名,倒是挺顯眼的。」
薛齊這次可不願說他能力不足了,他的確是被排擠呀。
「朕看選官名單,更要看是誰被擺著不用。」皇帝語氣嚴肅。「大家愛用自己的人,若是會做事的,無可厚非;可到了最後,總是貶斥英才,結黨為己,公私不分,將朝廷當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皇帝一口氣說不上來,便起身來回走動,看得出是極度抑憤。
薛齊也立即起身,恭謹肅立,靜待皇上消了氣。
若翟太師安分守己,不被權勢地位沖昏了頭,如今依然是讓皇上敬重倚賴的國之重臣;陳繼棠卻不思前車之鑒,莫怪皇上要著急生氣了。
皇上已是三十而立的英年,十年的治國歷練,早就是雄才大略,不再需要處處請教輔國大臣,更不再被兩年前過世的太后親情所箝制。
皇上想要有一番大作為了。
「天朝也不是朕的,是天下的!是百姓的!」皇帝終於坐了下來,還是面有個慍色。「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準備科考時不都讀過的?!」
「請皇上息怒。皇上為民為國著想之心,是我百姓之福,臣在此代天下萬民謝恩,願吾皇保重龍體。」
「你能體會朕的心思,朕就是需要你們這樣的能臣。」皇帝望定了他。「你丁憂起復,朕要你回刑部,再為我朝律政和修法大計費心。」
「臣多謝皇上恩典。」薛齊立刻跪拜,至於什麼官品也不重要了,能回到熟悉的律政領域,他已是心滿意足。
「薛齊,坐下吧。」皇帝喝下一口茶,也叫太監為薛齊送上一杯清茶,又問道:「你這回上京,聽說是送狀子給都察院?通常不服判案的,就是逐級上呈複審,難道是地方衙門層層扣死,不得伸張,所以非得要外來的御史去查案才行?」
「正是如此。」既知皇上觀念清楚,薛齊也就將油坊案子仔細說來,末了說出自己的心聲。「乍看之下,這是一樁謀奪油坊財產的地方小案,卻是牽扯到官商勾結。官拿了好處,商得了利益,且不只是單一事件的官商謀利,商敢在國境內肆無忌憚,為所欲為,這還要往上發展,環環相扣,牽扯甚廣,不止宜城官員,甚至各省、京官都有份兒。」
這三年來,他耳聽眼看,向來查案敏銳的他怎能不知道官府玩的是什麼把戲。可歎他沒有官銜,也只能任憑那些人去作怪。後來他曾經幫喜兒問油坊的案子,試圖請他們秉公辦理,卻被奚落一番,說他丁憂的官員不得干擾政事。
皇帝聽完,已是眉頭深鎖。「吏治弛廢至此,是該大力整頓了,御史查案還不夠。」
「是的。即使御史發現疏漏,至多也只是彈劾辦案的縣令,這張大網依然巨大堅固,難以攻摧。」薛齊說出多年來的想法。「御史可以封章奏劾,但往往被記恨,有時反被誣陷,甚至因為官位遠比被查官員為低,若有膽小畏事的,更不可能公正查案,這也是向來存在的大問題。」
「薛卿以為如何?」皇帝陷入了深思。
「當務之急,需找出一位與這些官員完全無關的公正大員,委以跨省、跨部查案的職權,可辦案,可彈劾,而且是一次收網,免得查了這裡,漏了那邊,又要教不法官員得到喘息機會,掩滅了證據。」
「你認為誰可當此大任?」
「請恕臣丁憂三年,並不知曉目前朝延官員才能及任用情況。」
「朕若委以你重任……」
「臣?!」薛齊大吃一驚,隨即道:「宜城是臣的家鄉,我朝任官,向來不得派任本籍,臣絕無可能。」
「你不是說,這是一個牽連甚廣的大案?恐怕要查也查出宜城五百里外了,更何況這不是地方官,而是代朕巡狩,更無地域之分了。」
薛齊被「代朕巡狩」震撼住了,抬頭望向了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精銳的目光裡有著深深的信任和期許。
「你雖丁憂三年,但仍關心時政,並戮力刑律研究,依你的能力和經驗,朕相信你擔得起大任。」
「臣願竭盡所能!」薛齊心情激盪,立即跪下。
「薛齊聽令,朕命你為正三品刑部左侍郎,兼領尚方寶劍,御賜金帶,為朕之欽差,巡撫天下,監督署理各級衙門疏失不公之處,欽此。」
「臣謝恩。」薛齊跪地拜伏,語聲仍是激動不已。「臣必求除弊清貪,革新吏治,以不負皇上重托!」
「薛齊,起來吧。」皇帝親自扶起他。「朕就等你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