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好合 第九章
    又是歲末冬寒,薛齊丁憂已近兩年。

    在宜城百姓的眼中,薛齊是個本地出身的優秀子弟,自是人人敬愛有加,但在眾多汲汲於官場的大人們看來,此人是個不大不小的五品官,遊走於翟黨陳黨兩邊「曖昧不清」;個性嘛,又頗為「特立獨行」,你不找他,他也不來找你,加上正值丁憂解職,無權無勢,大家也樂得不去找他攀交情。

    但在某些官員或文人聚會場合,還是會邀請他參加,畢竟人家丁憂期滿後,仍會復職。官場是圓的,調來調去,難免會再見面,即便他復職不成,那就當作個雞肋,不差多請他一個人來吃一口茶。

    今日知府衙門拜早年,宜城的大官小官都來了,眾人自然是一陣寒暄,相互吹捧標榜;薛齊盡完禮數後,正想離開,有人喚住了他。

    「薛大人。」來人態度謙恭。「下官是宜城縣丞張參,近日拜讀您寫的『律政釋疑』,能否請教您書裡的一些問題?」

    「好!」薛齊爽快答應。

    他向來寫的是冷僻文章,即便過去在刑部,除非真正對刑律有興趣的同僚會找他討論,鮮有知音分享;如今有人主動求問,自是高興萬分。

    而丁憂以來,他讀書、寫書,由於時間充裕,竟也寫就了兩部《刑律析說》和《歷代疑案集成》;他本來只在給鄭恕、王武信幾位相熟朋友的信件中,摘錄部分文字分享;他們讀了,認為在斷案方面很是受用,來信懇求拜讀其餘內容,他索性出錢刊印,寄贈友人,聽說大家輾轉傳看之後,又有人不斷傳抄出去,幾部著作已在各地衙門廣為流傳。

    果不其然,又有兩個刑名師爺過來,也想請教一二。

    四個人便找個僻靜角落,據了一張茶几,開始討論起來。

    不知談論了多久,大家嘴都有些干了,一位師爺起身去找人送茶。

    紙窗落下幾團黑影,大概是四、五個官員嫌屋內氣悶,相偕到外頭屋廊吹風,透過薄薄的紙窗,他們的談話聲音一字不漏地傳進屋裡。

    「欸,你們有沒有聽說江家老么江照影回來了?」

    「有啊有啊,天大的大消息,聽說他在程實油坊當苦力。」

    「真有其事?」

    「真的假不了,回來好一陣子了,好像差點凍死在油坊後門,是給當家的程姑娘救起來,後來他就躲在油坊裡,恐怕程姑娘也不知道收留了這麼一號人物,還是他在路上被以前的僕役認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江四少爺回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瞞多久呢。」

    「唉呀呀。」

    「黃兄怎地為江照影歎氣了?」

    「昔日翩翩風流權貴公子,今朝竟是落難淪為賤役,可歎啊,可悲呀,怪就怪他父親哥哥太貪心,提早耗盡了江家的錢財福分。」

    「連妻子也跑了,聽說薛齊娶了江照影的老婆,真的嗎?」

    「我說你是在哪裡當官?啊,我忘了,你一個月前才調來的。這等事宜城老小皆知。話說咱宜城一百年來,出了三個進士,第一個進士江老大人的心愛么兒江照影娶了第二個進士盧衡的長女為妻,後來呢,江家倒了,盧衡費了一番心思,再將小姐改嫁給第三個進士薛齊為續絃妻。」

    「哦,原來如此,三個進士都有親戚關係呢。」

    「盧衡把個女兒嫁來嫁去,先攀上了江家,再從薛齊這邊攀上了翟太師,保住他好幾年的尚書官位。說起這老泥鰍呀也真滑溜,趁著翟太師失勢,這兩年又倒向陳繼棠這一邊來,呵!又給他投靠對了。」

    「翟太師快完了,他一心出兵薊州,沒必要啊,邊防守軍就夠用了,何必勞師動眾?不過是藉機給自己的子弟立軍功罷了,皇上自然看得清楚,這一年來,駁回的奏折比准的還多。」

    「翟太師呀,簡直是江老大人的翻版,只差沒污錢了。他仗著是皇上的授業恩師,又有太后撐腰,那氣焰說有多狂妄就有多狂妄,也不想想皇上是敬重他,不是縱容他,他還當皇上是初登基的二十歲小子嗎!」

    「茶來了!」找茶找了半天的師爺終於回來,這聲叫喊驚動了外頭聊天的官員,又隨意談了幾句,便各自散去。

    薛齊始終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定坐,不為所動。

    張參和另一位師爺「不小心」聽到了薛大人的閒話,早就渾身不自在了,忙使個眼色,道:「那麼……,薛大人,天晚了,今日相談獲益甚多,能否過年後,我等再找個您方便的時間,再來與您共論刑章?」

    「沒問題。」薛齊露出笑容,拱手回禮道:「歡迎隨時上門找我,若我不在,再跟薛家門房約個時間,我必等候諸位大駕光臨。」

    「多謝薛大人。」

    三人先行離去,薛齊仍端坐不動,喝完一口熱茶後,這才起身。

    走出門外,厚重灰雲壓得天空陰沉沉的,看來就快下雪了。

    難怪天氣這麼冷,光喝外面的熱茶仍取不了暖,心頭虛虛浮浮的,不怎麼踏實,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或許是朝廷的,也或許是恩師的,還有琬玉的……

    還是快快回家,準備過個好年吧。

    ****

    細雪飄飄搖搖,落到樹梢,覆蓋花瓣,漸次地將庭院著上了白妝。

    涼亭的那邊,薛齊才回了府,四個在小橋上釣魚玩耍的孩子便纏上了父親,說說笑笑、熱熱鬧鬧地進了屋。

    涼亭的這邊,一個歷盡滄桑的男人悄然獨立,淚流滿面,癡癡地遙望他的一對親生兒女,聽他們喊另一個男人為爹,而孩子長得這麼大,過得這麼好,自慚形穢的他,即使沒有琬玉阻擋,他又哪敢認兒?

    一座小亭,隔出兩個世界。那邊,閤家團圓;這邊,淒涼孤寂。

    程喜兒憂心地注視她帶來的「夥計」,柔聲喚了他,再跟琬玉道別。

    「琬玉姐姐,今天謝謝妳的安排,我走了。」

    「春香,送客。」

    春香引領程喜兒往後院走去,男人則是低頭緩步跟在後面。

    一直刻意不看那男人的琬玉站起身來,目視他們的離去。

    她從來不知道那人的背影可以如此孤獨、悲傷、沉重,他昔日的逍遙、自大、狂傲呢,哪兒去了?都被什麼消磨殆盡了?

    八年時光過去,回來了一個幾乎是截然陌生的江照影。

    雪花飄落臉頰,濕濕涼涼的,她也不去拂,任眼前水霧茫茫。

    「小姐,進屋了。」春香回來,輕聲喚道。

    「等等。」她走回涼亭,坐了下來。

    「外頭這麼冷……」

    「妳冷就進去。」

    「我陪妳。」春香執意站在她身邊。

    琬玉愣愣坐著,看那綿綿白雪下得鋪天蓋地,彷彿就要將薛家院子、或是宜城、甚至是整片天地覆沒了。

    春香輕歎一聲。她知道小姐心情仍然激動,可坐在這邊,不是辦法。

    她都是生了兩個孩子的老丫頭了,小姐也早就「辭」了她,只要她專心照料家保和孩子;而她持家之餘,有空就會過來陪小姐坐坐、聊聊,已是多年的老姐妹,她有話一定要直說。

    「小姐,既然妳見過他了,也算是一個了結……」

    「不是我要見他的!」琬玉還是很激動,立即反駁道:「是喜兒一再求我,要我給他見孩子,見一眼就好,我、我……,唉,我怎會答應啊!」

    「是小姐也想見他吧。」

    「沒這回事!」琬玉更激動了,用力握緊了拳頭。

    「好吧,給他見少爺小姐,就像剛剛安排他遠遠看著,也就夠了,妳薛夫人何必出面?還拖我一起出來扮黑臉?」

    「我之所以出面,是提防他跑去認孩兒!」

    「他不會認,他也沒有能力認。」春香又是大歎一聲。「姑爺變了,完完全全變了一個樣,相貌是沒變,可那神色呀,要我在路上遇見他,我還不敢說一定能認得出來。」

    「不要再說了!」

    「有些事情說開了,小姐妳心裡會好受些。」

    「沒什麼好說的。」

    「不說就不說,妳從以前就不肯說他的,心事全藏在心底,半句罵他、恨他的話也不肯跟我說。唉,妳這樣悶著,我如今回頭想想,妳難受啊。」春香那幾年不敢說的想法,現在全說了。

    琬玉抿嘴不語,只是址緊指掌間的手絹,凝看亭外落雪。

    「瞧小姐妳這股悶氣,還不消消?馬上叫老爺看出來了。」

    「我不會讓老爺看出來的。」

    才怪。春香在心底犯嘀咕。老爺那雙眼睛啊,溫溫和和的,可看東西就厲害了,看書可以看到進士及第,看妻子的心情更仔細,她這幾年服侍下來,哪能不感受到老爺對她家小姐的溫柔體貼。

    「沒人知道他來吧?」琬玉又問。

    「我讓他們走廚房送菜的小門,沒人看見。去喊姑爺的家旺也只當他是油坊夥計。」

    「好,妳也不准說出去?連家保都不能說。」

    「知道了。可以進屋了吧?」

    「再坐坐。」

    「小姐再坐坐下去,老爺待會兒就出來揪人了。」

    這句話最見效。琬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拿手絹拭淨臉頰、眼睫、鼻翼上可能殘留的濕涼水痕--那是融掉的單薄雪花,還是她也難以解釋的淚水?

    見了那人潦倒落魄,她何必流淚?何必呢?她以前為他流的淚水還不夠多嗎?

    給他見了孩子,算她一念之仁吧!一切都了結了。

    ***

    越近深夜,越覺寒冷。薛齊關緊臥房門窗,一如往常坐到床邊,一邊看著琬玉梳頭,一邊夫妻倆閒話家常。

    他喜歡看她對鏡妝扮,是雍容端莊的雲髻,或是慵懶垂墜的長辮,甚至是孩子仍小時給扯散的凌亂髮絲,他都喜歡,他都愛。

    是他的結髮愛妻啊!往往,他這樣看著、聊著、笑著,再無趣的談話也會燃起火花,然後便是夫妻魚水和諧……

    「今晚下了十盤棋,我竟然輸給瑋兒兩局、慶兒一局。」他唉聲歎氣地,還是得先跟老婆抱怨一下。「孩子越來越聰明,我是越來越不靈光,我老了,老了喔。」

    「嗯。」琬玉坐在妝台前,正打散了長髮。

    「喊妳過來下棋,妳總不來,我倒想看瑋兒怎麼讓妳兩子。」

    「你們爺兒玩就好。」

    薛齊終於注意到她過度平淡的語氣;打從吃晚飯起,她就怪。

    她會說話,也有笑容,但就是不自然,好似不得不說,不得不笑。

    六年夫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然夫妻知心,她些微的小小變化,他皆能敏感察覺,更何況是這麼明顯的故作若無其事,強顏歡笑。

    家裡有事嗎?

    孩子們跟平常一樣活潑,家人也開開心心地忙碌準備過年--對了,春香今天來了,還有一個女客,他回來時見她們在涼亭,隔得遠了,也不知道是誰,而琬玉喜愛女紅,平時就常請一些繡娘、女裁縫、布莊老闆娘過來,他習以為常,也不過問。

    還是,外頭的消息傳進她耳裡了?

    「今天拜早年,有人讀過我寫的書。」他刻意提了其它話題。「我們討論了好一會兒,等過年後,他們還要上門來請教呢。」

    「嗯……,那是老爺文章寫得好。」

    唉,老爺又跑出來了,今天他可沒惹惱她呀。看她慢慢梳著頭髮,有一下,沒一下的,恐怕她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吧。

    「這些日子忙著準備過年,怕是辛苦妳了。」他走到她身邊,輕按她的肩頭,柔聲問道:「是不是累了?」

    「啊!」那溫柔的撫觸令她如夢初醒,忙搖頭道:「不累。」

    「那……」他的手掌緩緩地撫摸下去。

    「我想睡了。」她才隨意紮了鬆鬆的辮子,便掙開他摟抱的雙手,快步走去床邊,順便丟下一句:「你去熄了燭火。」

    他微笑吹熄蠟燭,房間陷入黑暗,他熟門熟路地摸上床,鑽進了被窩,伸手摟住她溫軟的身子。

    綿綿細吻灑落,他尋索著她的唇,手掌也循著她的曲線柔柔撫過。

    「齊……,」她避開了他的吻。「天氣冷,我不想。」

    「好。」他留戀地往她臉頰親了親,仍照著平日夫妻共寢的習慣,伸過左臂,準備給她偎依當枕頭靠著。

    「我往這邊睡比較舒服。」她沒靠過來,反而轉身面向牆壁側躺。

    「噯。」老婆都拒絕得這麼明顯了,他只能氣餒地輕拍一下她的身子,再收回自己的手腳,乖乖躺好。

    幽靜的冬夜裡,落雪無聲,悄然將雪花凝結,堆積成厚重的冰霜。

    闃黑靜謐的房裡,時間一刻刻過去,兩人的呼息仍不平靜。

    薛齊側頭望了琬玉,只見黑壓壓的一團,刻意不動的身形反顯得過度僵硬,他知道她還沒睡。

    她很久沒失眠了。猶記得她初嫁進薛家時,也是半夜不睡,就到院子發呆看月,若非今夜大雪,他又睡在外側,恐怕她也要下床去「走走」了。

    她還能有什麼心事?說來說去只有那一樁啊。

    「睡不著?」他輕輕出聲問道。

    「嗯。」

    「今天想聽我背哪一段書?」

    「別背了,我快睡著了。」

    「琬玉,妳心裡有事。」

    「我都說沒事了,你讓我睡吧。」她的語氣有了波瀾。

    他不再說話。眼睛已經適應黑暗,看清楚些了,朦朦朧朧裡,她蜷縮起身子,不經意扯動了兩人同蓋的大被,她回手將被面往他這邊推了些過來,怕是這一點點的扯掖縫隙會讓他著了涼。

    也不怕她少蓋了被子?他輕逸柔笑,也側過身子,再將被子往她那邊密密蓋實,自己也跟她靠近了些。

    瞧著她背的同時,他仍不住地思索所有造成她異樣的可能原因。

    還是去問春香?春香也怪怪的,今晚留下來一同進餐時,話少了,也不聒躁說笑了,只是跟孩子們說,這盤豬肝對身體好,要多吃。

    他聽了,還笑著要春香夾給家保吃,惹得當了爹的家保臊紅了臉。

    上菜時,掌廚的家旺說,這道爆炒豬肝用的是程實油坊只送不賣、特等精製的上等麻油,給老爺夫人嘗嘗好味道唄。

    程實油坊為何巴巴地送來特製好油?

    對了!涼亭的那位女客一身素白衫裙,街坊說,程實油坊的當家程姑娘守孝三年不嫁,當初他聽說了,因為同是父喪,心有慼慼焉便記住了,所以,在這年節前喜氣洋洋時候還穿得一身素白的,就是程姑娘了?

    總不成是程姑娘隻身提了沉甸甸的麻油過來吧,應該有夥計……

    他明白了。

    豁然開朗的同時,他也瞭解,是時候和琬玉好好談談了。

    「江照影來過了?」

    輕聲的問句,卻是石破天驚,琬玉萬萬沒想到,「江照影」三個字會從丈夫口中說了出來,她猛然掀被坐起,一時岔了氣,劇喘不已。

    「沒有!誰說他來了?」她本能就是否認。

    「沒人說,是我推斷出來的。」薛齊也坐了起來,將被子往她身上蓋著。「妳的眼神,妳的動作,都告訴我,他來過了。」

    「沒有!他沒有來!」她還是極力否認,聲音已是微微顫抖。

    面對她過度激烈的反應,他頓感揪心。早知她不願談此事,他卻直接揭破,雖是輕聲細語,但他的用語和口氣大概更像是公堂上的詰問吧。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跟妳談這件事。」他放柔了聲音。

    「談什麼事?他有什麼好談的!我要睡了。」她還是沒好氣,說著就抓住棉被想要躺下來。

    「妳可以不談他。」他按住她的手背,定定地望著黑暗中她迅速低垂的臉蛋,鄭重地道:「可慶兒、珣兒要談。」

    「要談什麼?」她還是抗拒著這個話題。

    「談他們的親爹。」

    「就跟他們說,他們親爹已經死了。」

    「『死了』是最容易的說法,可事實並非如此。」

    「只要我們不提那個人,他們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嗎?」他維持平穩的語氣。「我也曾經以為,不說,就沒事;可孩子長大了,自己會看、會聽、會想,也會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爹,與其瞞著他們,讓別人說三道四他們的親爹,何不由我們來說?」

    「有什麼好說的?那個江家……」講到她從不願提的江家,她就是打從心底抗拒著,仍是不願說下去。

    「我跟慶兒說過了。」'

    「什麼?!」她大驚失色,全身發顫。

    「去年為阿蕊遷葬時,慶兒主動問的,瑋兒也在旁邊聽。」

    「你……,你、你怎麼說的?」她快坐不住了,只覺就要暈倒。

    「我跟他說,他的親爹為了照顧爺爺,一起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生活,暫時還不會回來。」

    「明明是流放!何必說得這麼好聽!」

    「是流放沒錯,難道妳要我跟慶兒說,他的親爺爺貪贓枉法,被朝廷抄家沒產,流放邊關?小小年紀的孩子受得了嗎?」

    「那就不要告訴他們呀!」

    「不告訴他們,將來他們還是會知道。即便我千萬交代親族和家僕不要亂說話,又怎能保證哪一個不會多嘴說了出來?甚至是走在路上聽到宜城鄉親的閒言閒語,都會讓慶兒珣兒知道,原來他們出身於江家。」

    「到了那時再說……」

    「妳得為慶兒和珣兒想,妳也不希望他們驟然聽到流言,因而過度震驚而無法接受的心情吧。」

    「那到底該怎麼辦啊?!」她心疼孩子,哭嚷了出來。

    「我希望在那之前,由我們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親爹是誰,又為什麼親爹和親娘分開了,然後現在親爹又在哪裡、做什麼事,讓他們循序漸近的瞭解身世,知道事實,進而坦然接受。」

    「那人一無可取,孩子聽了更不能接受!」

    「也許妳不贊同……,」他停頓下來,有了片刻的沉默,又道:「但我相信,他本性不壞。」

    「胡說!」她猛搖頭,成串淚水跟著搖落。

    淚珠灑落他手上,灼燙得令他心痛,但他仍硬起心腸說下去。

    「當年新君即位,當務之急就是革除朝中積弊,江家首當其衝,那時朝野每天都有新的傳言,說是江家四少爺來了京城,往來奔走幾個大官宅邸,送金錢,送寶物,希望能找人幫江老大人說話。但這是皇上親自下令查辦的大案,沒有人敢幫忙,岳父更是噤若寒蟬。他能做的,最多就是打點獄卒,照顧好他的父親和哥哥而已。」他娓娓道來,做個結論道:「就憑他這份營救父兄的心志,我才會說,他本性不壞。」

    「他這樣奔走,目的也是要維持他江家的繁榮盛大,繼續過他的好日子!」她輕易駁了回去。

    「那為何在罪刑定讞後,他要陪他父親一同流放邊關?」

    為什麼?她也問過自己,但她刻意不去尋找答案。

    答案不言而明,就是一份孝心,一段父子之間切也切不斷的親情。

    即便老太爺再怎麼壞、怎麼貪、怎麼弄權,畢竟還是疼愛他的老父,過去她頂多見他向父親請安,總以為年少輕浮的他,是向供給他富貴生活的父親盡個「孝道」罷了,卻不知他還能做到陪同顛沛流離的地步。

    這是一個她所不曾瞭解的江照影。

    「流放的生活很苦。」薛齊繼續道:「那三年邊關書吏送來的案卷我都看過了。江老大人年老病弱,無法做粗重勞務,軍士催逼,他便自願擔下了粗活,自日做完徭役,他有時間便會出去幫老父找點草藥,或是撿柴賣了換些食物果腹,因為他不是罪犯,衛所並不供給他餐飯;而為了服侍父親起居,每夜每夜,他也陪伴父親被關在大營裡。」

    琬玉每聽一句,心臟就緊絞一下,不願為他而流的淚水仍是流下了。

    那麼艱難困苦的生活,她完全無法想像安樂慣了的他怎能過得下去,還整整熬了三年!

    而他既隨了父親,就勢必得丟下妻兒--呵!他早就丟下她,寫了休書,即便他不去邊關,他還是率先切斷了他們的夫妻情分。

    然而,他父親過世了,他就回來了,即使這條歸鄉路走了五年,他畢竟是回來了。

    宜城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的?屋子,沒了;錢財,沒了;名聲,沒了;還有的,只是他以為還在的妻子和兒子……

    雖然喜兒幫他說情,說他回來三個月仍不敢上盧府找她,但他的心情都能讓喜兒看出來,不正意謂著他就是想見她和孩子?

    她恍惚想著,也恍惚聽到薛齊說話的聲音。

    「因為我看過案卷,感受他秉性純孝,所以,這也是當初妳說休書的事,我以為他是為妳著想的緣故。」

    當然不是!每每想到休書,琬玉總是要怨、要氣、要恨,可今晚,那些說不出口的鬱悶化作了更深的悲愁,隨著淚水奔流湧出。

    「他是真的休了我……可是,他竟然忘了!我跟他說,謝謝你的休書,他那個表情啊,好像是被天打雷劈,驚呆了,還流淚了……呵,我不知道,他也會哭啊,哈哈……」

    她的淒苦諷笑轉為哭泣,等同間接承認她今天見過江照影了。

    薛齊輕歎一聲,摟緊了她顫動的身軀。他早就將她圈在懷裡了,只怕他如此狠心挖掘她的傷口,她會承受不住,隨時都會崩潰,他無論如何是不忍,也不捨呀。

    但今晚好不容易談到這個地步了,若她再縮回心底黑暗處,他沒把握還有機會再掘出江照影這道「陰影」。

    「如果,他想認兒女……」

    「他沒有資格認,我不讓他認!」琬玉態度轉為強硬。「我本來還不願意讓他知道有珣兒,是我不小心說溜嘴的。」

    「他離開時,不知道妳懷了珣兒?」薛齊既感慨又訝異,也恍然大悟。「難怪外頭總以為是我們成親後,妳又生了珣兒和玨兒。」

    「我在盧家兩年足不出戶,也只有家人知道我生了珣兒。」她口氣還是很硬。「我寧可珣兒是你的親生女兒!」

    「慶兒和珣兒當然是我的親兒,可他們畢竟還是有個生身父親,而這個父親,也想見他們。」

    「那又如何?你何必幫他說話!」

    「我不是幫他說話,我只是以為,經歷這幾年來的苦難,或許他已有了改變。妳也希望孩子有一個品行端正的親生父親,好能不用設想一堆理由來跟他們隱瞞吧?」

    琬玉緊緊捏住了被子,也許,他說中她的心事了。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喚她。「妳可知我既已為慶兒取名為琛,為何仍保留慶兒這個小名,而不改喊他為琛兒?」

    為什麼?不就是慶兒習慣這小名,就繼續如此喊他嗎?

    她望向黑暗裡那雙幽邃的眸子,那裡頭有著她所熟悉的沉靜明澈,彷彿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秉持一己之念,確信不疑。

    陡然之間,她驚悟了。

    慶兒,是江家所取的小名;而保留慶兒之名,為的就是讓江照影回來時,還能喊上他所認知的兒子名字。

    養了別人的孩子,還如此深思熟慮!她淚眼滂沱,心痛如絞,全是為了眼前總是為他人著想的丈夫。

    「你……,」她開了口,卻是罵道:「你迂!你呆!你何必呢?!何必為他想這麼多!何必呀!」

    「我本無意說出來。若他總是不回來,這事便算了。」他平靜地道:「但他還是回來了,而且是清清白白地回來,父子相認,是遲早的事。」

    「你為什麼老是要他們相認?!你就不要慶兒、珣兒了嗎?!」

    「我沒有不要他們。成親前,我就告訴妳,妳的兒女,就是我的兒女。如今兒女有事,難道我們不該一起商量嗎?我當然不是要他們馬上認生父,即便我認定江照複印件性不壞,也沒把握他是否還像以前一樣的浮浪個性;若是如此,就算他強要慶兒認祖歸宗,我也斷然不會讓孩子去認這樣的父親。所以他這一回來,我們有很多很多的考慮,都得討論該如何應對,譬如說是觀察他一陣子呢,還是看他的意願,然後又該如何跟孩子說;可妳卻自己悶頭悶腦見了他,又獨自生悶氣,一丁點兒事情也不肯跟我說,我不願見妳這樣。」

    「就是怕說了,你要介意。」她已是聲淚俱下。「如果你是因為我『偷偷』讓他來薛府見孩子而生氣,我跟你道歉,是我不守婦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薛家……」

    「妳毋需道歉,妳也沒有對不起誰……」他心裡的話到了嘴邊,還是說了出來:「可是,我的確介意。」

    他果真生氣她了?!她心臟猛然一揪,震駭地抬起頭來,想要抽開手,卻仍讓他緊緊握牢著,在他手心裡劇烈顫動著。

    「我介意的是,妳都離開他這麼久了,卻還持續讓他佔據妳的心。」

    「沒有!」她心如錐刺,哭道:「你胡說!你怎能誤會我!我是不該見他,可我嫁了你,就是你的人,我的心就只有、只有……」

    她的哭聲也刺痛了他,他知道自己話說得重了,懊惱不已。

    「對不起,琬玉。」他著急地道:「我知道啊,妳的心,有我,滿滿的都是我,我一直知道的,琬玉,乖,不哭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再道歉,一再急切地吻她,她在他溫柔的慰藉裡慢慢地平靜了。

    「為何這麼說?」她扯緊他的衣襟,幽幽地問。

    「因為,那段過去還羈絆著妳。」他很小心地道:「只要提到了他,妳整個心--是怨恨也好,是生氣也好--都讓他佔滿了,不留一點空間給我,我完全無法瞭解妳的心情,或者知道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恍然想到,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國著薛齊的全心相待,她早已自誓不再回首過去,而是展開新的生活,與他攜手共老。

    她的確是清心了,也很努力地忘記過往。但,總是在不經意間、生活裡的一件小事就會挑起往事,然後她再努力地忘記,不去疏通,不去傾吐,只是壓抑下來,因為這早已是她的性情和習慣了。

    為何會如此壓抑?從小,她見獨居的母親思念在京為官的父親,有話沒得說,只得寫下滿紙家書,可寫了也沒用,父親還是娶了美妾,而她嫁入江家,面對浮浪薄情的夫婿,吵了也沒用,那人照樣尋歡作樂;回到盧家,哭天搶地也沒用,家人只是可憐她、收留她,再想方設法將她和兩個拖油瓶嫁出去……

    獨獨薛齊啊,他要她說出來!他想瞭解她!

    「因為我不說他的事,你介意了?」她含淚問道。

    「我說的介意,就是他這道陰影。我並非要妳一一說出以前的事,而是希望妳因他而心情受到影響時,能告訴我。」他輕撫她的頭髮,仍是小心地選擇遣詞用字。「如今,這道陰影卻橫瓦在我們夫妻之間,阻斷了妳我的心意相通。我知道妳有苦處,也有掙扎,尤其他又是慶兒和珣兒的生父,這點血緣關係是無法斬斷的。可是妳不說,我既找不到門路幫妳,又得眼睜睜看妳不痛快,我……,唉,我也不痛快啊。」

    沒錯啊,他說的對!江照影始終是她的疙瘩爛瘡,她一想起此人,心頭就一團亂,不知如何應對,索性關起心門,不願想,也不願說,卻連最最親愛知心的丈夫也被她摒除門外。

    「齊,對不起,對不起……」她哭了出來。「是我使性子、發脾氣,也讓你不痛快……」

    「我講話直,惹妳難受,是我該說對不起。」

    「不!不!」她不住地搖頭。「全是我不好,我明明想忘得一乾二淨,不願讓過去再來干擾我,可是一提到他,我就受不了。兩年夫妻,他狠心,他無惰,我還是期待他能改變。我好笨啊,甚至接了休書後,還是癡心妄想,以為事情了結後,他會回來接我,就這樣,又是兩年過去了,我苦苦等待,等著一個我曾經愛過的……」

    她拿手蒙住嘴巴,驚駭地睜大淚眸。瞧她說了什麼話,她真的要惹薛齊大大的介意了。

    在說出來的同時,她也終於明白,她自以為恨江照影,然而,在被安排改嫁之前,她仍是對他留有一份空想和期盼。

    若她不嫁薛齊,或許在八年後的今天,終於讓她等成了正果;但八年晦暗的歲月會將她的身心消磨殆盡,孩子躲在盧府也無法正常成長,她充斥於心的,還是延續江家那兩年的幽恨,能否破鏡重圓,仍未可期。

    割裂的傷痕太深,以致於不堪回首,更是難以彌補。

    「傻瓜。」薛齊見到她的驚惶,只是憐歎一聲,仍是柔聲道:「曾經一起生活過的人,不可能完全忘記,就如同我也會想起阿蕊。」

    他沒生氣?她眨下眼睫,淚水滑落。

    「每到了阿蕊的祭日,妳會陪我上墳祭奠,也會讓我一個人待在書房,然後再為我送上一碗熱湯,默默陪我坐著。妳明白我的感傷,讓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琬玉,謝謝妳。」

    她哽咽無語,淚珠兒更是成串成串地掉落。

    「因為妳的體貼,那過去的遺憾,淡了,遠了,我可以很快振作起來,為還活著的我和身邊的人活下去;而今天,我終於明白妳的心情,以及妳曾受過的苦楚。同樣的,妳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我也可以陪伴妳,或許妳仍然需要時間讓很多感覺淡去,但無論如何,總是會過去的。」

    她緊握他的手,他的手掌始終厚實溫熱,也始終握牢她的。

    「我……,我可以說?」她壓抑慣了,竟不知如何吐露心事。

    「當然可以。」他逸出微笑,柔聲道:「夫人講,我聽。」

    她差點放聲大哭,可黑夜太過安靜,她只能用力埋進他的胸膛裡。

    「妳我相遇之前,都是傷心之人。」他輕輕地歎了一聲,再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初為年少夫妻,妳對他有情,誠如我對阿蕊有惰,都是人之常情,但我們曾經以為的幸福都硬生生被命運切斷了,所以我們傷心,我們痛苦;可是命運轉呀轉,陰錯陽差也好,月老牽成更好,又造就了如今妳我這段更圓滿的夫妻情分,這是很難得的緣分呀。」

    她的心在悸動,抬起眼,心便讓他柔情的眸光攫住了。

    「現在,就我倆,我的妻子,是妳,琬玉。」他的吻落到了她的唇瓣。「妳的丈夫,是我,薛齊。」

    「齊!」她心裡所有的話,全讓泉湧般的淚水說了。

    淚,完全止不住了,流呀流地流不停,流的儘是十年來的悲傷、憤怒、無助、絕望、壓抑、惶恐……,所有她最最晦澀幽暗的情緒,她再也不必努力去刻意忘記,只待這些渣滓全部哭盡了,流完了,心也清空了。

    清清澈澈,透淨明亮,再無陰影。

    薛齊輕柔拍哄她,本想再和她商量孩子認親的事,想想並不急,今夜她能先解開纏絞多年的那道陰影,以後自然能敞開心胸來談事,就且讓他與她靜靜地度過這個真正毫無罣礙的夜晚吧。

    手掌輕撫而過,他跟著緩緩吟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妳給了我小小的果實,我十分喜愛啊,所以我要回贈妳更珍貴的美玉,因妳是我最珍愛的妻子,我們之間的互贈不是為了報答,而是我們的和好相愛,這輩子一定是要愛妳、疼妳,跟妳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他的嗓音溫厚柔和,隨那緩慢有節奏的音律傳遞到她的心底深處,從此深刻駐足,成為她血肉心魂的一部分。

    長夜漫漫,雪片飄飄,萬籟俱靜,她亦平靜。

    枕著至愛丈夫的手臂,她安然入眠,與他永以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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