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邯翊護送先儲靈柩,啟程前往高豫皇陵。
這月裡,小公子申翃也滿兩週歲了。
宮中很是喜慶了一番,申翃活潑可愛,姜妃婉轉逢迎,白帝過得十分暢懷。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掛著一絲欣悅。侍侯盥洗的青衣,湊趣地笑著,說起:「小公子可是越來越聰明了,說出的話,都似大人樣了。」
白帝笑了,「才兩歲的孩子,懂什麼?大人教了說什麼,就說什麼,自然像大人的話。」
「反正奴婢說不來。」青衣將一條絲絛小心地繫在他腰間,一面隨口問道:「都說王爺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麼時候啊?想是有場熱鬧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卻是好半天不作聲。
青衣覺得奇怪,抬頭看去,不由吃了一驚。
白帝臉上一絲笑容也無,眼神陰沉地嚇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
青衣失聲,「王爺,你怎麼啦?」
白帝的聲音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字一字地問:「你從哪裡聽來的?」
驚駭間,青衣想不起來方纔的話,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麼?」
白帝放緩了語氣,「就是你剛才說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聽誰說的?」
「都這麼說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視下,張皇失措,「還說是匡大人跟王爺議定的,錯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說錯了麼?」
「匡郢麼?」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去,再也不發一語。
過幾天輔相議政的時候,白帝忽然說:「你兩個事情都多,青王年輕,本該多擔一點,勻勻吧。」便讓匡郢將兵部、陸敏毓將刑部的事,交給邯翊去管。
看來兩人各開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裡清楚,刑部雖然是陸敏毓分掌,卻早已被自己抓來,白帝這一句話,於陸敏毓其實沒多少分別,跟自己卻大有干係。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放了暗箭,他這樣想。否則,為何青王還遠在東陵,就急急地做出這樣的處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許久,還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擺佈了是非?
就這樣疑慮重重,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
等到邯翊從東陵回來,文烏帶給他一件有些駭人的秘聞:「聽說姓匡的近來似乎不大安分,跟傅世充有來往。」
傅世充是東大將軍,節制著二十萬人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來他真是想走絕路了?」
「那你想走哪條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文烏徐徐地說:「我看時機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現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經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氣爽,這一陣王爺的身子看來不錯。過幾天就是東郊狩獵,想必是會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著他,不語。
白帝年輕時很喜歡狩獵,只是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已經連著三年不曾去了。今年自覺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準備。
到了日子,大駕前往。
方圓百里的獵場,青赤白玄四色蕩幡招展,一色烏絲連玄犀甲的數萬禁軍分列四方,刀槍劍戟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輝。數百驃悍的騎兵在圍場中不斷地來回跑動,各色旌旗扛在他們的肩頭,隨風「咧咧」作響。
等白帝所乘獵車入場,陳於行獵台兩側的大小鼓、鼙、歌簫、笳、大角諸般禮樂大振,奏武德之音,禁軍呼喝相應。
白帝登行獵台,數十驚惶失措的麋鹿在驅趕之下,從台前奔過,禁軍大噪,再驅過,又噪,三驅過,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頭鹿應聲而到,此時從駕之鼓及諸軍鼓俱振,宣告狩獵開始。
這日白帝收穫甚豐,邯翊卻幾乎沒有出手,他一直隨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兒——」
興致高昂的白帝,從馬上回轉身,脫口叫了一聲。
兩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從認回本宗,白帝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叫他,此時聽來竟有些異樣的陌生。
「翊兒,」白帝依舊微笑著,這樣叫他,「你自管去,我這裡有的是別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著,好一會,才答:「是。」卻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
白帝說到第三遍,他才離開了一會,胡亂射了幾箭,便回來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過半個多時辰,臉上開始浮現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邊留神著,便想勸他歇歇。轉念間,差點脫口喊出「父王」來,連忙忍了忍,才說:「王爺,歇息一會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點了點頭,撥轉馬離開圍場。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甲士們依然在場中狩獵,然而馬蹄聲和呼喝聲都漸漸地遠了。
一切都像是變得越來越寧靜。
午後的陽光從雲端照下來,晃進眼睛裡,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覺得心裡像是忽然堵上了什麼,他呆呆地看著白帝,想起自己八歲那年,第一次到獵場,白帝親手抱他上馬,擁他在身前。
「翊兒,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聲,手指向場中。但見四面箭矢如流星,射向一隻斑斕的猛虎。
「好些年沒有射到這麼大的虎了!」白帝興致勃勃地笑著,「你還記不記得那年——」
「臣記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開一絲笑意,那年也射到這樣一頭猛虎,白帝還特意叫人拿來小弓小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補射了一箭。
難道竟是萬事輪迴的預兆?
他望著曾經叫過二十年父王的身影,驀然發覺,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個時候,箭矢破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邯翊看見很多人的臉色都變了。然而驚駭之間,他們都來不及作任何反應。
邯翊的人,先於他的聲音,撲到了白帝身上。
兩個人同時滾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邯翊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醫院正潘世增,這天適逢家中有事,並未當值。傳召的侍衛,趕了兩個地方,才將他找出來。
見了面,二話不說,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將事情說明白了。
宮門外,內侍守候著,看見他就說:「潘大人,請跟我來!」
潘世增認得他,是邯翊貼身的內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著他走。
然而,六福卻不領他去乾安殿,向東一拐,進了一條窄街。潘世增知道盡頭的院子,是內侍的住處,不由狐疑地停下腳步,「你要帶我去哪裡?」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幾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將信將疑,走到院子門口,卻見有人從屋裡迎了出來,「老潘!我等你好久。」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麼在這裡?」
「自然是有事嘍!」文烏過來,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裡面說。」
內侍的住處十分簡陋,不過有人特意收拾過,很乾淨,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讓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現在可沒有工夫喫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烏嘻笑著,順手將房門關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趕著進去救命,實話說,我也是為了這事。我不跟你拐彎抹角,幾句話就完了。」
等他將要求的事情說出來,潘世增臉色劇變。
「這、這、這……」他彷彿舌頭突然打了結,連說了七八個「這」字,就是說不下去。
「這也沒什麼難的。」文烏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這點事,對你來說,是小事一樁!」
「這萬萬不能!」潘世增臉漲得通紅,「文公子,你這是要我的命!」
文烏「哧」地笑了,「我怎會要你的命?我是給你大好的機會,你想想事成之後吧!」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當年我在師尊面前立下重誓,為醫者、父母心,怎能做這種事?」
「少來!」文烏打斷他,忽然又狡黠地笑著,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了?青王的傷,最後不還是得要著落在你手裡?」
「不行、不行……」
無論文烏如何勸說,潘世增只是反覆不斷地這樣回答。說到後來,索性轉身要走。
文烏踏前一步,伸手攔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別害我!」
「這、這怎麼說?」
文烏繃起臉來,「我把這話告訴給你,是因為信得過你,我也就等於把一條命交到了你手裡。你就這麼走了,算是怎麼回事?」
「我不告訴給別人就是!」說著要起毒誓。
文烏冷笑,「這套你信,我不信!」
「那、那……」
這當兒,六福隔著門催道:「潘大人,時候不早,該進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轉,一雙眼睛盯著文烏,彷彿直要號啕大哭。
文烏卻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開,這事你辦了,對你能有什麼壞處?」
「話不是這麼說。萬一要是讓人看出來,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進去!」
「那,」文烏篤定地笑著,「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兩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應下來,今天是走不了了。終於,他狠狠地跺了跺腳:「唉!只有這樣了!」
「這就對了!」文烏眉開眼笑地,用手搭著他的肩,低聲說:「小心一點。需要什麼,告訴給六福就是。」
潘世增點了點頭,略為整了整衣冠,伸手開門,這才發覺,手心裡握著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時候,力量已弱,沒有傷到要害。
御醫診治的結果,傷勢雖凶不險,應當不久便醒過來。
然而兩個時辰過去,邯翊卻依然昏睡著,沒有醒來的意思。
又召御醫來,這回看了好半天,臉上都有些遲疑的神色。終於,還是潘世增開口說:「應無大礙,只是青王體虛,大約過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頷首,「好,那麼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尋常的一句話,潘世增卻不由哆嗦了一下,頭上已見冷汗。
隨後傷口擦洗上藥,都由他親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邊看著,不肯離去。直過了戌時,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邊。
從御醫到貼身內侍,無不來勸,怎奈連青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黎順看看不是辦法,將手邊的事交待幾句,自己去請大公主。
遙遙地,只見容華宮中燈火依然,窗紙上,映著瑤英徘徊的身影。
黎順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瑤英到乾安殿的時候,只見白帝坐在外屋,正望著手裡的一塊玉珮發呆。
瑤英行過禮,宮女端了錦墩過來,她便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麼?」
白帝將玉珮遞給她。對著燈火,玉珮透著晶瑩的碧色,奇的是,裡面天然的兩股流液,彷彿兩條游龍,隱隱泛出盈潤的光澤。
「好稀罕,誰獻的?」
「是先……是邯翊的親娘,留給他的東西。」白帝拿回玉珮,在指尖把握著,玉石溫潤而細膩的感覺,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時翊兒才那麼一丁點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瑤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語。
白帝輕喟著:「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裡老了?」瑤英挑起嘴角,裝出嘻笑的模樣。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將玉珮收起來,又說:「我總想找個好時機,將這東西交給他,可是……」
他微微搖了搖頭,其實有過很多次機會,可是每次話到嘴邊,總是又嚥回去。總是想等他再大一點,再懂事些,可其實他早已長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許是自己其實並不想告訴他。
他苦笑著,不無悵然地發覺,這世上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那些久遠的秘密。
瑤英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神情,忽然說:「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擔憂,溫存地笑了笑,說:「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著的。」
內侍擺上棋盤。
瑤英說:「父王,你要讓我。」便不由分說地放上三顆子。
白帝苦笑:「這我還怎麼下?頂多讓你一子。」
「不成不成,讓一子我肯定輸,那還有什麼意思?」瑤英耍賴地笑著,「青王每回讓我……」
她忽然頓住。
好像話說來說去,總會繞到這裡。
兩人相對沉默著,彼此都在掩飾,眼底的憂慮。
良久,白帝輕輕地說:「下棋吧。」
瑤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隨手回了一子。誰也沒有仔細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哪裡,就這樣來來往往,彷彿只是將棋子一顆一顆放到棋盤上。
忽然,白帝的手勢凝住了,他端詳了一陣棋局,問:「你方才走了哪裡?」
瑤英仔細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來她將自己的眼給堵上了。
「這定是父王你賴我的!」她抹亂了棋子,「這盤不算,重來!」
便笑著,將棋子分揀起來。
揀著揀著,雙肩忽然一陣抽搐,連忙咬住嘴唇,將頭低垂下。然而,還是有一滴水珠落了下來,濺在棋子間。
白帝看著她飛快地將那一把棋子抓在手裡,無聲地歎了口氣,「瑤英,你心裡在怨父王吧?」
「不不!」她驚跳了一下,「怎麼會呢?」
她扯動嘴角,想要笑一笑,卻扯下一串的眼淚來。
「你怨我,那也沒什麼奇怪的……」白帝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化成了一聲歎息。
「父王,咱們不說這個了,說高興的事。」瑤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淚,強笑著說:「御醫不是說了?天亮他就會醒的!」
「好、好,說高興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著,撫慰愛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紙透白,邯翊也未曾醒來。
他發起了高燒,臉色微微發青,只有兩頰泛出觸目驚心的玫瑰色,背上的傷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不必傳御醫也看得出來,他的傷勢惡化了。
潘世增當然早已料到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鍋裡煎熬般,在乾安殿專給他騰出的房間,來回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讓我見文公子。」
六福見他面如死灰,眼窩深陷,一夜之間鬢角竟熬出了幾根白絲,不由害怕,便答應下來。
可是文烏要悄悄地進宮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只帶回一句話:「潘大人,文公子說了,請你老無論如何堅持兩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壓低了聲音勸他:「一天也是這樣,多幾天也是這樣,你老還想什麼呢?」
潘世增以手拊額,痛心疾首地頓足:「唉,我這是……好悔!」
這時白帝遣人來傳,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爺還等著呢。」
只這麼輕輕一下,差點將潘世增推了個跟頭。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也只得硬著頭皮,到了寢殿。
一進屋,就覺得靜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模樣。
行過禮,聽見負手站在屋子當中的白帝,冷冷地開口:「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青王今天一早會醒的麼?怎會這樣?」
潘世增伏地叩首,結結巴巴地說:「容、容臣再、再給青王診一回脈。」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裡屋,總算白帝不曾跟進來,叫他略略透過一口氣。青王的傷是怎麼回事,他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診脈,不過再出來時,畢竟平靜了不少。
其實早已想好了一番說辭,不外虛火過旺之類,要緊的只有一句話:「好在守住了,容臣慢慢調治再看」。
白帝聽得多了,知道這話並不妙,臉色變了變,終於還是忍住,和顏悅色地說:「你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間去開方。正在擦滿頭的冷汗,黎順從屋裡追了出來,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問道:「青王的傷勢,到底要緊不要緊?」
潘世增心虛已極,幾乎要將實話說出來,然而終於忍住了,只含糊地說:「等用了藥,再看。」
「潘大人,你給句實話,你有幾分把握?」
潘世增記著文烏的囑咐,此刻還不是時候,便回答:「不敢說十分,總有八分把握。」
黎順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來,再問潘世增,就不肯說這樣的話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語氣沒有那麼和緩了,「日日都說調治,到底要調治到幾時,青王才能醒得過來?你說實話!」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青王福澤深厚,有上蒼的護佑、王爺的蔭庇,必能轉危為安。」
瞬時,屋裡一片死寂。
白帝臉色慘白,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潘世增,額角青筋隱隱地跳動著,看來很是可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聽見自己胸口一顆心「砰砰」亂跳。
良久,白帝用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喃喃地自語:「上蒼的護佑?」說著,搖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穩住身子。
「黎順,」他吩咐,「去傳輔相。」
兩位輔相都在直廬,已經知道始末。
匡郢低聲說:「青王洪福,不會有事的。王爺也不要太過憂懷了。」
「不,這是我的錯。」白帝抬起頭來,眼中卻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錯。他本是儲君,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佔著沒有還給他,這是上蒼的示警。」
兩人沉默著,不知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還是不想說話。
寂靜中,白帝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和沉穩,他說:「邯翊是天後嫡脈,當日祖皇命我撫養他,便是為了日後承繼帝位。可是我始終沒有將這件事詔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上蒼對我的懲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釀成今日之禍。諸卿可以為我作證,只要上蒼護佑,讓邯翊度過眼下的難關,我必將立他為儲,絕不反悔!」
「王爺……」匡郢終於開口,「王爺愛護青王之心,蒼天可證。但,儲位不是兒戲,請王爺三思。」
白帝冷笑,「你覺得我在兒戲麼?」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並不急在眼下,王爺何妨先等青王康復,再作打算?」
「你不必說了。」白帝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陰惻惻地盯著他,「此事我不會再拖延,也不會再給任何人動什麼手腳的機會!」
「王爺!」
白帝緊跟著又說:「從今日起,你不必入宮。回府聽旨!」
匡郢渾身一震,抬起頭時,卻只看見白帝轉身離去的背影。
數日之間,輔相一傷一黜。
樞廷變更,引起諸多的議論。不過上諭中,只數匡郢的罪狀,絲毫不提他人。因此,對匡郢不滿的,自然拊額相慶,和他一路的人,也鬆了口氣。
潘世增悉心調治,青王傷勢大有起色。但畢竟傷了元氣,調養了數月,方才康復。
此時已是來年初春。
陸敏毓出任首輔,這是從資歷上論的。不過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務必由青王總領。
禮部開始籌措八月冊立北天帝的大典。這是早已商議過的,以天帝的名義建儲,按理應該冊立儲帝,但立了成年的儲帝,攝政帝就難免尷尬,何況自從當年先儲承桓未廢而自刎羽山,這名號總讓人覺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當初冊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為北天帝。
三月,匡郢以謀逆、欺君、貪贓等十七款大罪,被賜死獄中。
匡郢素來與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議論,覺得他的倒台,並非真的開罪了白帝,而是不能見容於未來的北帝。
消息和閒言絡繹不絕地,傳到了景和宮。
起初,姜妃還有失去最後一線希望的失落,到後來則波瀾不驚,聽來無動於衷。
「該下決心了吧?」姜夫人問她。
姜妃故作輕鬆地笑答:「有什麼下不了決心的?」
「那好,」姜夫人湊到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聲驚呼,隨即掩住了嘴,只餘吃驚萬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母親。
姜夫人露出些許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氣,這個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說什麼。「什麼也別做。」姜夫人穩穩地將手按在她的膝上,「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其實也不要緊,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遲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揚眉而笑:「也難怪,這麼大的事情!不過你只要想想,過了今夜,明日你就算熬出頭,心裡便會好過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頭了!」
送走母親,姜妃逗弄著兒子,滿心的緊張全化作了莫可名狀的亢奮。
出頭了!姜妃猙獰地笑著。這副神情,嚇壞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聲大哭。
正拍著哄著,門外宮女傳報:「王爺來了!」
姜妃猛一激靈,就見白帝腳步安適地走了進來。申翃立時破涕為笑,蹣跚地走了過去,一把摟住父親的腿,白帝抱他起來,順勢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會孩子,白帝望一望臉上緋紅的姜妃,閒閒地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快心的事情?說來聽聽。」
姜妃沒作聲。她未曾想到已經月餘不入景和宮的白帝,會恰在今夜到來。一瞬時,她有些心慌,但隨即揚起頭,眼中閃現著異樣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片刻,慢吞吞地說道:「看來,是真的有喜事。」他將申翃交給奶娘,吩咐:「你們都出去吧。」
摒絕宮女,白帝眼望著無法壓制興奮的姜妃,笑了笑說:「真的能成喜事麼?」
「為什麼不能?」姜妃脫口而出,這樣大膽的回答,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白帝望著她,神情漸漸複雜起來。良久,他輕歎了一聲:「這些年,實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然後,眼中慢慢地滲出了淚光。
白帝的語氣極輕、極軟:「你入宮這些年,裡外操持,辛勞我都看在眼裡。你本是個千金小姐,在宮裡受了好些氣,也難為你,一樁一件都忍了下來。我此刻設身處地替你想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轉開臉,肩膀卻在微微地顫動著。
「從前的事咱們誰也不再提起,從今後做一對好夫妻,如何?」
眼淚滑過姜妃泛紅的臉頰,迅即乾涸了。
她冷漠地回過身,「王爺,這些話從前你為什麼不說?」
「現在說遲了麼?」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遲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站起來,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輕歎了一聲,說:「你知道麼?來這裡之前,我本來還存著一線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聽出他話裡可怕的意味,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我給了你機會——」白帝語氣一頓,又軟了下來,「此刻你也還有機會,只要你肯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姜妃淒然一笑,「王爺為何不在我心意未轉的時候說這些話?」她忍不住又有些激動,「當初我把一顆心全給了王爺!」
白帝嗤笑:「你還真說得虔誠忠愛!」
「我說的都是實話!」
「別的不提,單是你為了能懷上孩子,給我吃過些什麼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麼!」
姜妃的臉色頓時蒼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靜地說,「無非對你還心存憐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誤再誤,便不能怪我無情。」
姜妃身子一軟,隨即又挺直了:「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用?」
「你還真以為憑你們那幾個人就能成事?」
姜妃渾身一震,駭然地看著他。
「邯翊就要到這裡來了。」
「邯翊?」
姜妃瞠視白帝,驀地大笑起來:「邯翊?王爺你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問:「你說誰是狼?」
姜妃說:「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軌,王爺難道看不出來?」
白帝笑了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
姜妃舒懷地展顏一笑,就好像在最後關頭終於發覺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似的。
她悠閒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鬢角的頭髮,說:「那麼王爺就儘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卻沒有說什麼。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姜妃忽然又說:「那支箭既然是要謀害王爺的,為什麼在射到之前就失了力道,王爺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回頭。
一彎新月高懸中天,將夜空映得格外淒清。
白帝在庭院中來回踱著步。申翃早由奶娘哄著在屋裡睡熟,景和宮的哭聲也遠了,但白帝心裡,還是晃著姜妃那張決絕的臉。
他的一生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卻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心裡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驚訝,也許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認。
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小嬰兒。
那時他剛剛百日,躺在他懷裡,像只粉紅的小貓。他從來沒有機會告訴那孩子,其實在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將他帶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經抱過他了。
他記得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週遭危機四伏,然而他心裡卻一片寧靜。
血腥氣瀰漫在空氣中,靜默中隱隱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還有屍體倒地時沉悶的聲響。很多人在那個晚上死去。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其實他那時已經預感到這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會恨他,但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想要撫養他長大。
他一直以為是為了報答孩子的父親,可是此刻想來,也不全是。當那孩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心裡的空落少了些。
現在他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許不久之後這秘密就將永久埋葬。
偶爾他會想,壽康宮中那位苟延殘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總記得老人睿智無匹的目光,彷彿世間沒有秘密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對自己居然能戰勝這樣一個人,總感到有點難以置信,可是現在他卻明白了。
與才能或是運氣無關,他只是擁有一些他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某種感情。
而現在,擁有這些東西的人,已經不再是他。
紛雜的腳步聲在暗夜裡響起,他側耳聽了一下,知道那是從西璟門傳來的聲音,便又接著踱步。
像這樣紛亂的夜晚,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所以沒有什麼能驚擾他。
他想起十七歲那年,他來到帝都,那時的人生就像一場賭局的開始,如今他等待著結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腳步聲更近了些,已經有人跑進了殿外的長街,片刻之後,他們就會進到這裡。
他歎了口氣,慢慢地轉回身。
迴廊的另一端,已經亮起了火光。
他看見迎面走來的人,是原本此刻絕不該出現的,蘭王禺強。
「你?」驚訝在白帝臉上一閃而逝,他隨即冷笑了:「原來這麼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
蘭王迴避了他的問題,展開手中的綾卷,說:「子晟,接旨。」
「誰的旨?」
「自然是——當今聖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來如此。」
蘭王朗聲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冊立以來,妄自尊大,殊無人臣之禮,嬌縱、攬權、逾制,種種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議政有功,故寬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謀不軌,叛君之心昭然,著廢其西天帝封號,貶為庶民,永行禁錮。出示此詔,唯恐已在異日。凡吾臣子,奉此詔如奉吾面諭,凜遵無違!」
白帝平靜地聽著,什麼也沒說。
「走吧。」蘭王說。
白帝倒又笑了,彷彿是很意外地問:「你此刻不打算殺我?」
蘭王面無表情地,默然半晌,搖了搖頭。
「最好現在趁亂殺了我,此刻不殺我,以後只怕就沒有機會了。」白帝平靜地異乎尋常,彷彿不是在說他自己。
蘭王又半天不語,然後簡單地答了句:「畢竟你也未動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蘭王又說。
步下石階的時候,白帝頓住了腳步。燈火掩映之下,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年輕的、挺拔的身影。無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時認出了他,將視線投轉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陰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迴避地閃開了,等再回頭,白帝已然轉過拐角,只餘一個含混不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