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t ball!」
自底線傳來的呼喊夾雜著笑鬧聲,徐匯森像個闖禍的孩子似地皺起眉,在心中暗叫不好。
「第幾顆了啊?你今天狀況不太好喔?」總是專心注意每位球員狀況的郭士綸也不禁開口詢問。「我還以為你是長攻機器人咧!沒想到你也會出包連連。」
「別提了!今天真是糟透了……」
歎口氣,正想開口向郭士綸訴苦時,場邊的呼喚立刻制止了兩人的交談。
「匯森,阿綸!別再聊天啦!後面都大排長龍了!」
「喔!抱歉!」
一被社長責備,郭士綸趕緊回到舉球員的位置,準備替下一位球員舉球。徐匯森則垂頭喪氣地晃到另一邊的場地,開始排隊練習短線攻擊。
「喲!匯森,打起精神來啊!」
一看到社長來到自己身邊關切,徐匯森趕緊收起萎靡的表情,努力挺直背脊。
「對不起,我不會再出狀況了。」
「偶爾手感不好也是很正常的,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啦!」比徐匯森還矮了半個頭的社長,露出親切的笑容。「下個月我就走了,以後這個社團還要靠你們這一群三年級的撐起來呢,到時候的壓力會更大。」
在即將卸任的社長面前,徐匯森只能回以微笑。
九月開學後,考上研究所的社長,就會放下這裡的一切到他校唸書去了。下一任社長的人選,早就成為大家熱烈討論的話題,徐匯森也很清楚,自己被列入最熱門的前幾名。
「對了,你有機會的話勸勸阿峰那個小子吧!他只肯聽你的話。」
「他怎麼了嗎?」
「還能怎麼樣?他的態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雖然他……」社長誇張地歎口氣,加上聳聳肩。「好吧!我承認,他的球技的確是好得沒話說啦,但他真的很不懂事,老是跟其它人起衝突。你也知道,排球是團體合作的運動,他這樣的態度對一個社團或是一個隊伍的氣氛而言,並不是好事。」
「好的,我會試著跟他說說看。」
「拜託你啦!」拍拍徐匯森的肩,社長走到另一邊的練習場地進行巡視。
「怎麼?社長又在囉唆什麼?」
問題人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徐匯森苦笑著回過頭去。
「還是老問題,你的個性太差。」
「他應該不是這樣說的吧?少唬弄我。」向峰伸了個懶腰,完全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剛聽阿綸說,你今天狂打Outball喔?」
「是啊!」想起自己今天失誤不斷,無力感又開始爬滿全身。「我好像做了很丟臉的事,害我一直心神不寧。」
「你?你也會出槌?」
「怎麼連你也這樣說……」徐匯森歎了口氣。難道在別人眼中,自己真是這樣一絲不苟的人嗎?「我今天去醫務室打工的時候,在那裡睡著了……」
「拜託!那種臭得要死的地方你也睡得著?」向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全都是藥味,我光走進去就想吐,你累了不會回社辦睡啊?」
「就是這樣才糗啊!醫生才說要去泡個茶給我喝,我竟然就睡著了……」想像自己縮在沙發上狂睡的樣子,徐匯森不禁微赧。「我醒了以後,發現醫生用很詭異的表情看著我,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說了什麼夢話,還是打呼很大聲?」
「應該還好吧,說不定是因為你的頭髮翹起來了。」
「咦?真的嗎?」
「一點點啦!反正等一下就恢復了,你的髮質很好。」
「那倒是……」
徐匯森苦笑著想起學校理發部阿婆的抱怨,每次去剪頭髮都會被她碎碎念,說這樣的頭髮應該長在女孩子頭上。
「管他那麼多幹麼?你只是去打個工,那個醫生要是對你不滿,就會叫你別去了,就算不去也不會怎樣。」
「也對啦!」
對於自己為什麼很在意那位醫生的眼光,徐匯森也覺得不解。
「不過你竟然會睡著,難道醫務室的工作很無聊嗎?還是很累?」
「累是不會,應該是我自己球賽看太晚,才會想睡覺,而且醫生人還滿好的。」
「是喔……喂!到你了。」
在向峰的提醒下,徐匯森趕緊走到主攻位置站定,深吸一口氣要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再受到多餘情緒的影響,準備進行中間號攻擊。
拋出球,注視著舉球員的動作,遵循標準的步伐和動作,完整且流暢地完成攻擊的每一步驟,球也在掌中發出振奮人心的悅耳聲響,落在三米線後。
在隊友們的掌聲和讚美中,他露出淺笑,向舉球員道謝之後,回到另一邊的球場繼續排隊。
「砰!」
突然間,如同示威一般,彷彿要將地面劈開的劇烈撞擊聲,重重地迴盪在體育場內,霎時間一片鴉雀無聲,沒有人開口說一句話。
只有無辜的球在三米在線高高彈起,再可憐兮兮地落在地面彈跳著,「咚咚咚」地發出受虐後的哀嚎。
雖然沒有掌聲也沒有讚美,但這寂靜到令人恐懼的氣氛,正無言地表達著所有人受到的震撼。
徐匯森迎上向峰得意中帶著挑釁的眼神,這就是他們之間亦敵亦友的相處方式,他們既是互相扶持的戰友,也是比較切磋的競爭者。
以前是身為初學者的向峰單方面地追趕著自己,現在,情況似乎有所改變了。
向峰攻擊時的強烈氣勢,永遠吸引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那天生的領袖氣質和帶動全場奮鬥氣氛的銳氣,是自己永遠也學不來的。
這樣的體認越是清晰,心中的鬱悶也就越加擴大……
絕對不會輸給你!
下定決心的徐匯森握緊了拳,迫不及待地排進等待練習的隊伍。
「誰來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衛可風覺得自己的宿醉好像持續好幾天無法恢復,望著滿滿一屋子的人,空氣似乎也變得稀薄起來。
「匯森學長,你在這裡打工喔?」
明明就是為了看他才跑來醫務室的,竟然還裝作不期而遇的樣子,女生真可怕。
「會不會很辛苦啊?」
怎麼可能會辛苦?妳們一天到晚來關切,疼他都來不及了。衛可風沒好氣的想。
即使面對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徐匯森斯文的臉上還是掛著溫和的笑容,話依舊不多,只是專注於手上的工作。
「醫生欺負你的話,要跟我們說喔!」
「喂!」連自己也被扯進去之後,終於受不了的衛可風不得不下逐客令。「妳們到底來幹麼的啊?沒事不要來妨礙我們工作。」
「這麼凶幹麼?這樣我們不喜歡你了喔!」
女孩們用天真的雙眼撒嬌,即使知道她們是故意的,衛可風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妳們不用喜歡我,少來這裡妨礙我們做事比較好。」
「好啦!好啦!走就走嘛!」
「匯森學長,下次再來看你喔!」
終於送走了活潑過度的女孩子,衛可風覺得自己比忙於工作時還累。
本來還慶幸來了個好幫手,沒想到反而招惹更多麻煩,那些慕名而來的女孩子不但塞爆狹小的醫務室,還吵得要死,原本就怕熱的他,常常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真是要命……」
聽到他不斷地碎碎念,一直溫和平穩的臉龐浮現愧疚之色。「抱歉,我想她們並沒有惡意……」
「你不用道歉啦!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滿受歡迎的嘛!」衛可風揶揄道。
「沒有啦……她們應該只是有在看我們比賽罷了。」
雖然誰都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理由,衛可風也不打算為這種事情爭辯。
「你們好像練球練得很勤,是系隊還是校隊啊?」
「我們是排球社。」
「社團?」衛可風對於這個答案大感吃驚,他一直以為社團這種自發性的團體,應該是比較玩票性質的。「真不簡單耶!大家竟然都這麼認真地練球。」
「我們很喜歡打排球啊!所以都很努力練習。」
一提到排球,這個斯文大男孩的話就多了起來,掩藏在細框眼鏡後的雙眼也閃爍著耀眼的光彩。
突然間,衛可風想起了另一個男孩,也曾以如此熱切的表情向他訴說著自己對排球的熱情。
「排球真的那麼有趣嗎?」
「是啊!不過……也不能說只是有趣,雖然練球的時候很累,卻覺得很充實,也很有成就感。打球的時候就覺得很過癮,能跟大家一起打球也很愉快……總之,排球是我最喜歡的運動。」
最喜歡?
衛可風在心裡暗自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年紀越輕,越能輕易地說出「最」喜歡什麼,「最」愛什麼,直到獲得更多以後,又會開始不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當初的最愛宣言,簡直像個笑話。
「醫生打過排球嗎?」
話題來到自己身上,衛可風還是誠實地承認了。「有是有……」也曾經同樣深深地樂在其中,以此為傲。「不過我放棄了。」
「為什麼?」
面對那雙率直的眼睛,衛可風竟然開始感到有些退卻。「不為什麼,就是不想打了。」
「大概是因為你還沒有那麼沉迷吧。那也沒辦法啊!」徐匯森聳聳肩,繼續整理手中的瓶瓶罐罐,兀自說著自己的感想。「真的喜歡的話,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繼續打下去。」
「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喜歡做或想要做就可以做到的。」
雖然臉上在笑,但衛可風知道自己的心裡是苦澀的。那個男孩也曾經說過,能夠成為國手、成為教練,只不過到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最決絕的放棄方式。
「那應該是努力不夠吧。」偏著頭,徐匯森露出平靜的淺笑,卻隱含著滿滿的自信。「我還是相信,要付出努力才最實際。」
「你們這些小鬼懂什麼?有些事情是努力也沒有用的。」
覺得這樣青春無敵的純真自信有些可恨,雖然很不願意,但衛可風還是忍不住說出了重話。
只見徐匯森早熟的笑容染上一抹淡淡的尷尬神色,卻沒有一絲不悅。「或許吧!我是不懂……」
相較於這個大男孩平穩的態度,衛可風開始後悔自己的不成熟。
但是,他可以確定的是,所謂努力的極限,會徹底摧毀一個人所有的自信。
不過如果可以,他希望這個孩子永遠不會懂得這種痛苦,永遠不會經歷這段自我墮落的過程。
拉開抽屜,翻出皺巴巴的香煙盒和打火機,扯斷有如封印般的橡皮筋,他往門外走去。「抱歉,我出去一下。」
「醫生?」
將徐匯森的目光隔絕在門後,衛可風躲到無人之處抽出一根煙,迫不及待地將尼古丁吸進肺部,卻怎麼也無法撫平他自我厭惡時的焦躁。
「可惡!」
掌心的球和球網緊緊地黏在一起之後,隨著已躍下的雙腳一同掉落在地面,徐匯森發出了懊惱的低吼。
難得看到他面露慍色,其它球員只是面面相覷,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匯森,慢慢調整吧,下一球再加油。」
「嗯……」儘管嘴裡響應著郭士綸的關心,徐匯森卻深刻地體認到自己的身體已經失去控制。
從來沒有過這麼深的無力感,在心頭不斷張狂的焦躁,讓他失去自制的能力,無論多麼努力地嘗試,球就是打不過網,要不然就是飛到界外,狀況比前幾天還要糟。
「砰!」
又是那令人痛恨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卻再也不想回頭,不想看到那勝利的微笑對著快要放棄的自己示威。
感覺到手臂和肩膀的關節開始隱隱作痛,他發現自己的手臂快要不能負荷這樣一再失敗的嘗試,可是卻不甘心就此示弱,內心的掙扎比身體的痛楚還要令人煩躁。
「痛死了……」
越是想要做出強而有力的攻擊,就越是抓不住攻擊瞬間那稍縱即逝的感覺。
或許自己正經歷著所謂的低潮期,他突然想不起來自己以前到底是怎麼打球的,想不起來該怎麼起跳,在什麼時間點抬手揮臂,也想不起來怎麼將球打進正確的位置。
「大家先休息一下,到這裡來集合。」
社長的呼喚聲迴盪在體育場內,雖然還想再多一點時間讓自己恢復應有的實力,但徐匯森還是按捺住自己的心浮氣躁,與其它球員在球場邊聚集。
「我有事想跟大家宣佈,不過大家應該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快速地環顧所有人,社長臉上佈滿萬分不捨的表情。
「我要到別的學校念研究所,以後就不能再和大家一起打球了。不過,大家不用擔心,新社長一定會帶領大家繼續努力的,那麼—」
幾乎可以聽到所有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徐匯森看著社長沐浴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之下,緩步走向自己。
「匯森,社長的重大責任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好好加油,繼續把我們的社團帶起來。」
「好的……」
在眾人力表贊同的掌聲中,徐匯森強烈地感覺到頭頂的血管正快速脈動著,儘管早有耳聞自己可能接任社長一職,但真正被委以重任的那一刻,他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興奮還是緊張。
然而,面對大家極力支持的態度,他還是以沉穩的笑容接受了這個重責大任。
正準備以穩定的心情迎接新的挑戰,社長卻接著說:「我想,匯森一個人管理整個社團,一開始應該是很辛苦的。」
聽起來似乎是體貼的話語,詭異的預感卻浮上徐匯森心頭,他疑惑地望著持續微笑的社長。
「所以,我想請阿峰幫忙擔任球隊的隊長,分攤訓練球隊的工作。」
這是什麼意思?
即使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詭譎,社長卻依舊熱絡地搭上兩人的肩。
「以後,兩個人要一起好好加油喔!排球社全靠你們了。」
這是什麼意思?
徐匯森困惑地望著他,腦袋裡嗡嗡作響,聽進耳朵裡的話化為無意義的文字,無法串聯起來。
這個意思是說,以他一個人的能力,還不足以擔任社長的職責嗎?
他身為領導者和主攻手的能力,終究還是比不上一直緊追在後,甚至已超越自己的好友……
醫生……
是誰?
醫生,今天好嗎?
是誰在呼喚他?模糊的視線中,只能隱約看到坐在窗台上的高大身影。
下一刻,高大身影從眼前消失,耳邊只剩下刺耳的尖叫聲。
「哇啊!」
衛可風驀地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室黑暗中。
這裡是大學的醫務室,是他現在工作的地點,不是那所高中的保健室。
他痛苦地喘著氣,藉著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微弱光亮,抬頭看看牆上的鐘,時針即將抵達「」。
「可惡……怎麼又開始了」
苦悶地扶住額頭,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台,當然沒有任何人坐在那裡。但緊閉的玻璃上蒙上一層雨霧,他仔細豎耳傾聽,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已下起大雨。
「竟然突然下起雨來了。」
想著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帶傘,衛可風站起來伸展睡僵了的身體。
與體育場僅隔著一層玻璃,昏黃的燈光穿過窗簾的縫隙,抓住了他的目光。
「排球社不是九點就結束練習了嗎?奇怪……」
走向淡色窗簾,他輕輕撥開了這層阻隔。
偌大的體育場裡隱約傳來球落地的聲響,卻一片空蕩蕩的,終於,在球場的一角,他發現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匯森?怎麼這麼晚了還自己留下來練習?」
衛可風困惑地皺起眉頭。過度練習對於運動員的身體來說並非好事。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距離太遠,他總覺得徐匯森看起來和往常不同,不太對勁。
推開窗戶,他朝著那身影使盡全力呼喚。「匯森!」
對方似乎受到了驚嚇,侷促不安地回過頭來看著他。
「還不回家啊?練習過度的話,小心以後不能打球。」
明明只是醫生慣用的玩笑話,徐匯森那張表情溫和的臉龐竟驟地慘白起來。
衛可風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對方已經邁開修長雙腿朝體育場外飛奔而去。
「喂!你要跑去哪啊?」
高大的身影瞬間消失在視線範圍內,衛可風趕緊轉過身推開醫務室的門,只看到在走廊上奔馳的背影。
「匯森!你去哪啊?」還來不及多想,他已經抬起腳步,跟著即將消失的背影拔腿狂奔。
「匯森!」
彷彿沒聽到他的呼喚,抑或是想逃離他的追趕,逐漸遠離的背影正全力朝仍下著大雨的操場跑去。
「匯森!」
衛可風不死心地開口呼喚,嘴裡灌進了雨水的滋味。
看著一直追逐著的高大身軀漸漸被雨霧吞噬,他開始覺得自己的手腳漸漸不聽使喚,再也沒有力氣追趕下去。
在他即將放棄的時候,他所追逐的人終於不再奔跑,而是像斷了線的人偶,頹然坐倒在被大雨淹沒的紅色跑道上。
看到他停止逃離,衛可風撐著僅剩的一絲力氣,拖著無力的身軀,趕到他面前。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你說得對……」徐匯森依舊低垂著頭,在大雨中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脆弱和苦澀。「有些事情,是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
「匯森?」
「我永遠也比不上他,永遠也追不上……」仰起的面容儘是難以言喻的沉痛。
衛可風的心頭一陣揪痛,他知道這個把所有都奉獻在球場上,相信自己能達到所有目標的年輕孩子,一旦體悟到自己的無力,只能瞬間崩潰。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坐在窗台上的男孩用悲慼的表情說:「再也無法打球,跟個廢人一樣的我,就只剩下你了。」
「所以,我應該怎麼辦呢?如果怎麼努力也沒有用,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不會有答案的,終其一生也沒有答案,除了接受事實,默默舔舐自己的傷口之外,沒有其它的辦法。
「你告訴我啊!」
即使是再痛苦的吶喊,還是無法改變事實,衛可風希望自己可以摀住耳朵,這樣他就不用回想起那種似曾相似的痛苦。
激動到不斷顫抖的身軀,看起來是那麼脆弱,令他無法直視,但是,如果自己視而不見,這個人是不是也會像窗台上的身影一般,從他眼前消失不見?
「你告訴我,我應該要怎麼做?我已經到極限了……」
第一次,那被玻璃鏡片覆蓋的雙眸閃爍著強烈的光芒,不甘、痛苦、懊惱,和掙扎……各種劇烈起伏的情感,糾結在溫和的臉龐,甚至多看一眼,都像被利刃劃過他的心。
「我做不到嗎?我做不到啊!我要怎麼做,才能被重視?才能被肯定」
偌大的雙手像尋求支柱似的扣住衛可風的腰間,他不敢掙扎,也不敢貼近,只能靜靜地聽著不斷劃破他的心的吶喊。
「求求你,告訴我……」
無力而低垂的頭抵在自己的腰際,他想要伸出手安撫這即將凋零的年輕靈魂,卻害怕一起承受那種面臨極限的滯悶,和不得不捨棄最愛時,那種從心底徹底碎裂的痛楚。
如果他擁抱了這傷痕纍纍的身軀,是不是必須再次擁抱那已經遺忘的痛楚?
是不是必須再次面對整個生命被撕裂開來的折磨?
是不是必須再次接受,自己只是個逃避者的現實……
最後,他伸出了手,緊緊環抱住依舊在沉痛低語中顫抖的寬闊雙肩,擁有同樣痛楚的兩人,被雨聲的喧鬧輕柔地包圍著。
你知道嗎?排球其實也是一種殘酷的運動,如果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就會被淹沒在人群之中。
似乎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是誰呢?已經想不起來了……
「匯森?」
有些焦躁卻真實的呼喚,將他飄忽的靈魂拉回身體裡,回到醫務室裡狹小的病床隔間。過強的冷氣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窘境,濕黏的衣物和頭髮還緊貼在身上,四周冰冷的空氣,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趕快擦擦身體吧!這樣會感冒的。」
那個聲音依舊有些不耐煩,卻帶著一股暖意。
襯衫下露出的手臂,在自己的面前來回穿梭晃動著,他只是無言地接過乾淨的毛巾,遵照那聲音的指示動作。
「還在發什麼愣啊!」
線條姣好的雙唇雖然有些囉唆,卻不令人覺得厭煩,同樣被雨水打濕的白皙臉龐和頸項閃爍著淡淡的光澤,讓他不禁看呆了。
「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吧!你的背包裡應該有更換的衣服吧?放在哪了?」
比自己纖細很多的身影,正慌亂地翻著自己的背包,這時候他才發現,對方其實也是一身狼狽,卻依舊為自己憂心。
「喂!匯森?別發呆了,快點把衣服脫下來,會感冒喔!」
感覺有點吵,在那一瞬間,他想要堵住那雙唇,換得自己片刻的寧靜。
但理智制止了這狂暴的念頭,因為他從來就不允許自己犯錯,不在別人面前失控。
「別拖拖拉拉的了,快點。」
又開始囉唆了……
但忙碌的不只泛著水光的雙唇,衛可風修長的手指沒有耐性地竄到眼前,撥開他不知所措的手,有些笨拙地抓著他身上已濕透的恤,稍嫌粗魯地一口氣從頭頂剝除。
直接暴露在冷空氣下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但乾爽的白色被單直接覆蓋在赤裸肌膚上的觸感,卻輕柔得令人陶醉。
對於週遭的一切只感覺到恍惚,看來徹底崩潰之後的自己,似乎還沒有完整的復原能力。
「匯森……」
為什麼要一直呼喚他,把他帶回痛苦的現實?
徐匯森疑惑地低下頭,看著仰望自己的臉龐,然而,還來不及看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自己一直用來觀看世界的玻璃鏡片,突然被抽離開來。
「醫生?」
以詢問的口氣要求對方解釋這個舉動,卻沒有得到響應。在一片矇矓之中,他只能感覺到對方的指尖停留在自己身上。
「真是個愚蠢的小鬼……」
冰涼的指尖輕觸著他的下顎、臉龐,甚至滑過他的眼前,睫毛受到輕柔的刺激,產生了輕微的搔癢感。
「竟然把自己搞成這樣,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手指的觸感來到他的唇邊,有些粗糙的指腹沿著唇瓣輕輕摩擦,帶來一絲詭異的顫動,卻不讓人討厭,反而有種麻痺般的沉淪。
但在下一刻,更炙熱卻柔軟的觸感侵上自己的唇,淡淡的煙草味,讓他剎那間回到現實。
「醫生?」
在兩人交迭的唇間縫隙中,所擠出的問句依舊沒有回應,只換來唇瓣上更強力的傾軋,陌生的灼熱感席捲自己的唇舌,翻攪著他的知覺。
這樣顛覆所有思緒的侵襲,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懼,立刻伸手推開那纖細的身軀,不解地望著對方。
但是依舊模糊的視線,讓他始終無法看清衛可風的表情,也無從得知他的想法。
「醫生?你在……做什麼?」
停止侵襲自己的唇似乎淡淡地笑了,湊近他的鼻尖,溫柔地磨蹭著,這樣令人沉溺的感覺,更讓他不安起來。
「你還不懂嗎?」
與身體熱度開始漸漸接近的手指與雙唇,在他身上緩緩游移,充滿蠱惑意味的嗓音,卻說出他無法理解的話語。
「我是在誘惑你啊……」
細瘦的手臂按上他的肩,他任由對方將自己推倒在綠色床墊上,看著對方跨上自己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