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讓彼此的身體和意識一起崩壞吧……
對方蹙起的眉宇之間，交織著苦悶與享樂的複雜神情，抿緊的雙唇逸出急促的喘息，總帶著禁慾味道的臉龐，此刻卻激烈地渴望著自己的給予，讓衛可風有一種願意傾倒自己所有的錯覺。
他俯視著也同樣沉溺在瘋狂之中的年輕臉龐，再度低頭覆上那吐出紊亂氣息的唇，品嚐彼此交纏與渴求的滋味，在激烈的衝擊中準備迎接最後的解脫。
就這樣被沉淪的快感所迷惑，就這樣讓所有痛苦的回憶被徹底覆蓋，即使他早就清楚地知道，過了這瘋狂又偏離現實的一夜之後，他們一定會後悔。
但是，卻已經無法回頭了。
「你問我為什麼？」
再一次，衛可風知道自己的臉在笑，心卻狠狠糾結著。
「你想問的是，昨晚我為什麼誘惑你，和你上床是吧？」
拉起的百葉窗再也無法遮蔽強烈的日光，那背著陽光站立的寬闊臂膀，似乎漸漸被蒙上了一層陰影，沉默著不發一語。
「很簡單，你心情不好，然後我想要，你也想要，就是這樣。你該不會以為我跟你做了，就是對你有意思吧？還是，你對我有意思？」
衛可風硬是要自己擠出滿不在意的微笑，然而仰望那眉頭深鎖的面容，心裡還是隱隱作痛。
失去理智下走到這一步，為了阻卻讓自己近乎溺斃的痛苦回憶，他卑劣地利用了這同樣滿是傷痕的年輕靈魂，所以，現在他只好選擇最痛但是最快的一條路，斬斷兩人之間的糾結。
「我怎麼會對你有意思……」
被透明玻璃所阻隔的雙眼中，除了疑惑還有淡淡的憤怒，始終緊閉的唇終於開啟，語氣卻是強忍情緒的苦澀。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可以輕易地跟不喜歡的人—」
「歡迎來到成人的世界。」
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衛可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得出來，但是，表現出毫不在乎的樣子，才能徹底放開所有。
「我告訴你，貞操只是從愛情衍生出來的產物，但是我跟你、和任何人之間都沒有愛情。我或許會因為同情而和你睡，但絕對不是因為愛上你才這麼做，就這麼簡單。」
「同情我……那倒不必。」
「是嗎？」看到他故作平靜的臉上再度浮現強烈的情緒起伏，衛可風聳聳肩。「你說得沒錯，你的確不需要我的同情，反正過幾天你就會沒事了，然後你會在球隊裡找到自己的角色，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
「……那也不關你的事！」
衛可風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來，溫馴的孩子長大了，雖然，這是自己揠苗助長的結果。
「我不是對你有意思，也沒有你想像中的純情！」徐匯森忍不住大聲了起來。
聽著這樣逞強的話語，看著那憤怒的眼神和抿緊的唇為以往太過壓抑的臉龐賦予驚人的魅力，衛可風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竟然不知不覺地開始加速。
「醫生，如果你想要找個發洩的對象，我不想奉陪。」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們的遊戲要結束了啊？真是可惜……」
「我從來就沒有在跟你玩遊戲！」他激動的大吼。
昨夜還緊貼在自己身上的掌心，此刻卻毫不留情地狠狠握上他的手腕，強大而憤怒的力道，使衛可風體驗到疼進骨頭裡的痛楚。
但徐匯森的嘴裡，說出的卻是困惑和悲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又突然說什麼遊戲之類的話？」
「我已經告訴過你，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叩！叩！」
突兀的敲門聲闖進了兩人僵持不下的氣氛，緊抓住自己的手倏地放開，衛可風還來不及響應，門後已經出現了熟悉的笑容。
「哈囉！我來探班啦！」
未察覺到室內瀰漫著詭譎的氣息，龐奕翔一派輕鬆地踏進了醫務室。
「咦？匯森？你也在這兒啊！好久不見了……難道你就是來打工的工讀生」
「……我先走了。」
避開龐奕翔詢問的視線，徐匯森閃過他身邊，快步朝門外走去，卻被他不識相的一把拉住。
「怎麼了啊？這麼匆忙？」
「龐醫生，很抱歉，我還有事。」
打量著這高大的身影，龐奕翔像是了悟了什麼，也不再多說。
「下次有機會再聊。」顧不得禮貌和客套，徐匯森掙脫了牽制自己的手，離開了醫務室。
目送他消失眼前，龐奕翔收起笑臉，一臉嚴肅地衝到衛可風面前，伸手拉開他的襯衫領口。
衛可風只是愴然地微笑著，毫不抵抗。
「你這個傢伙……不是說你絕對不會對學生出手結果呢？這是怎麼一回事」
衛可風敷衍地看了一下自己隱藏在襯衫下的淺紅色痕跡。想必龐奕翔也在徐匯森身上發現了相同的記號，才會這樣質問他吧？
「就像你說的啊！他的身體很合我的胃口—」
「混蛋！我真是看錯你了！」相對於他的激動，衛可風平靜無波的表情，更激起他的怒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啊，我只是給了他過多的止痛藥罷了。」
他是一個無法根治患者病痛的醫生，不知道如何拯救破碎的心，也不知道怎麼為他們消除痛楚，只能用最低劣又愚蠢的手段，暫時壓制住病痛發作時的痛苦。
「他對我的身體應該也還算滿意，反正我們都沒有什麼損失。」
「你又來了！又在說那種作踐自己的話！」
「……這麼說來，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在作踐自己了？」
發現被他欺騙和隱瞞，還沒有自尊地請求他捨棄一切留在自己身邊，那樣的他，才絕對是徹底地作踐自己。
「……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心裡在想些什麼也不肯好好說出來，卻老講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傷害別人。」龐奕翔總是痞痞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少見的嚴肅。
衛可風靜靜地看著他正激動地張闔著的嘴。
原來，在別人眼中，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可是，當他經歷了那一次悲劇之後，教他遊戲人間，以沉溺於身體的快感來忘卻痛苦的，不正是這個出言責備他的人嗎？
「我知道，你絕對不是真的想要和匯森玩玩而已，所以，你不要再說那種話了，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
「沒有什麼想法啊……」
就是出於同情和逃避的一時激情，這樣的衝動情感絕對不會是愛情，因為他不懂愛。
醫生，我愛你……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那種令人想要嘔吐的感覺，再度湧上喉嚨。
「……匯森！」
幾乎近在自己耳邊的呼喚，終於讓徐匯森的意識重回熱鬧的球場上。
「你最近很愛發呆喔！這可不行啊，社長。」郭士綸的臉上儘是戲謔的表情。「怎麼？在醫務室打工很累？」
「還好……」
報以無關緊要的微笑，他不想再回憶起在那個地方發生的一切。
「對了，我們繫上的女生說，醫務室來了個新的醫生，是真的嗎？」
「是啊……」
即使徐匯森擺明了敷衍的應付，郭士綸還是沒有終止話題的意思。
「聽說長得很帥，還說走什麼氣質路線……我完全聽不懂那些女孩子在說些什麼。」
「那種形容算還好的。」聽到兩人對話的另一位社員也加入了談話。「我們班的女生更恐怖，我看到她們傳的紙條上寫什麼……帶點憂鬱的側臉，攝人魂魄的淺笑……真是噁心！一個大男人被寫成這樣，應該是很噁心吧！」
其實一點都不噁心。
那跨坐在自己身上扭動的纖細肢體，以及在暗沉的燈光下更顯矇矓的臉龐，其實非常美麗，非常令人著迷。
但是自己在那時就像著了魔一樣的感覺，真的非常恐怖。
「喂！你幹麼偷看人家的紙條啊？」郭士綸推了爆料的人一把，故意擠出不屑的表情。「像個三姑六婆一樣八卦。」
「我才沒有偷看咧！是她們自己大剌剌地放在桌上的啊！」
聽著兩位朋友的拌嘴，徐匯森發現自己竟然在微笑。這是一種無趣卻單純的感覺，尤其在見識了不同世界的殘酷之後，更顯得珍貴。
突然間，球場另一端傳來的爭吵聲，打斷了這片刻的閒適。
「誰要理你啊！」
徐匯森順著嘈雜聲音的來源看去，發現幾位四年級的學長正包圍著一個桀驁不馴的身影。
「阿峰！」沒有多想之下，他立刻趕了過去。
正在爭吵的那群人聽到他的聲音之後，也暫時停止衝突，同時回頭望著他。
「匯森，你來得正好，你說說看，我們憑什麼要聽這小子的話」
「是啊！如果是你就算了，他有什麼資格糾正我們的動作？」
學長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相告狀，徐匯森瞥了向峰一眼，但他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些人，彷彿把他們當成亂吠的狗而已。
「既然技不如人，就乖乖接受批評吧，要不然就滾蛋啊！」
「你說什麼」
聽到如此羞辱人的冷言冷語，讓本來就想找碴的學長們更加暴躁。
徐匯森暗自埋怨向峰直率過頭的發言，一邊應用自己的身高優勢，阻擋住雙方一觸即發的視線互相撞擊。
「匯森，你是社長，你評評理啊！我們在這個社團的時間比你們都久，有什麼道理要我們聽這個毛頭小子的話？」
搬出年資這種事情，其實只是想要壓制住他，暗示他要聽從「學長」的話。
徐匯森也很清楚，這些在社裡混了這麼久，卻還是沒有達到應有程度的學長，不值得後輩的尊敬，他們只是想要借題發揮，好抒發自己被學弟踩在腳底下的鬱悶。
「匯森，你快說啊！現在要怎樣？」
突然間，那刻意疏遠的聲音，在腦海中迴盪，久久縈繞不去。
過幾天你就會沒事，然後你會在球隊裡找到自己的角色……
如果，這才是他應該擔任的角色，才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好好完成他的任務，然後，等待著突破的那一天。
他不需要同情，他會靠自己找到屬於他的位置！
「學長，我想前任社長將這個重責大任交給我，表示他信任我的能力，也希望大家信任我、尊重我的決定。」
環顧四周，確定那幾位學長的視線聚集過來之後，徐匯森深吸一口氣，收起溫和的笑臉，嚴正地開了口。
「因為我也認同阿峰的能力，所以我會遵從前任社長的請托，讓阿峰負責球隊的訓練工作，所以，請學長尊重阿峰的建議和指導。」
「什麼」
剛才還盛氣凌人的學長們臉上立即浮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所有人都張大了眼，彷彿要狠咬他一口似地瞪視著他。
「還有……」徐匯森知道自己從未如此確定，他絕對不會屈服在這些虛張聲勢的目光之下。「如果學長們還要留在排球社，以後，請稱阿峰一聲隊長。也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就叫我社長。」
看著吧！他會扮演好自己現在的角色，他要讓所有人認同他，然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匯森，你知道剪刀在哪裡嗎？」
沙發上缺少了那個令人心安的高大身影，在女孩子們的笑聲中，衛可風也自嘲地苦笑起來。
他應該不會再出現了。
對於自己早已習慣那溫和笑臉的存在，總覺得有些可悲。狠狠地傷害了對方，讓那張斯文的臉上翻騰著困惑和憤怒，不正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嗎？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好感傷的？
「衛大哥，你很想念匯森學長喔！」
「已經到了沒有他不行的地步啦！」
「少亂說！」
雖然衛可風已經發出叱喝聲，但那群嬌俏的常客，還是自顧自地戲弄他。
「你看你，一整天魂不守舍的樣子，一看就是在等他啊！」
「才沒……」
「還沒有？你看，小玲只有手指割傷，你把她整個手臂包起來幹麼？」
「咦」看到被紗布纏得像重傷患者的女孩之後，衛可風趕緊拆除自己的傑作。「小玲，對不起啊！對了，妳們發現了不會早點說啊？」
「因為醫生發呆時的樣子很可愛啊！充滿了憂鬱的氣息……」
「神經！」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衛可風立刻將責任歸咎於這群小女孩。「要是妳們不要老是跑來鬧，我一人就能好好應付，也不會老出錯。」
「還怪到我們頭上咧！對了，匯森學長怎麼還不來？現在應該是他打工的時間啊！」
早就調查得一清二楚的女孩們，看起來有些無趣地坐在桌上，晃動她們線條柔美的小腿和足踝。
「一定是醫生欺負他，他才不想來。」
「我看是工作太累了，衛大哥一定把他當苦力在操。」
「少亂猜，他不想來就不來，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雖然嘴裡這麼說，但是原因他再清楚不過了，這也是他的目的，似乎已經完美地達成。
「好吧，那我們陪你吧！」
「是啊！你想聽冷笑話嗎？」
「那倒不用了……」
「聽嘛聽嘛！」
女孩子們又開始吱吱喳喳地吵鬧著，衛可風卻覺得心裡平靜了許多。
雖然常常嫌她們吵，但是有這些女孩的陪伴，他的確可以暫時忘卻只剩下自己的寂寞。
「叩！叩！」
敲門聲打斷小玲的笑話，卻繃緊了衛可風所有的神經，女孩們也睜大了眼，像要看穿門板似地緊盯著門口不放。
「說不定是匯森學長喔！」
不知道是誰多嘴，但這句話卻讓衛可風全身的神經繃到發疼。
「請進。」他故作平靜的回應。
在女孩子們訝異的驚歎中，曾經令他怦然心動的臉龐，旁若無人地闖進所有人的視線。
「衛醫生，我是哲學系的向峰，助教說由我來代替匯森的工作。」
「……好的，歡迎。」
衛可風知道，他在勉強自己露出微笑，即使曾經令他心跳不已的人出現在眼前，當初的悸動卻已不復見。
那高大的身影，真的不會再出現了……
有時候，他會想起那親切溫暖的聲音，和純真的笑臉，還有微微揚起的嘴角，在臉頰上勾勒出細微線條，就連玻璃鏡片反射的光芒，都讓他想念。
可是，自己卻親手撕裂了記憶中的美好笑容，現在回想起來，心頭竟然還會興起一陣激烈的痛，至於是悸動或是感傷，已經無從得知。
當他們跨過了那條不應被越過的界線，就已經無法回頭了。
如果那一個晚上，自己沒有追出去，沒有為了掩蓋被勾起的痛苦回憶而誘惑了他，如果自己沒有為了逃避內心深處的恐懼而傷害他……
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無法回頭，他沒有別的選擇，為了保護自己，只能加速毀滅，再徹底逃離。
所以，就這樣吧！就當這只是炎熱夏日裡的一段回憶，心悸的痛楚和落寞，都會隨著夏日時光的結束而離去。
因為，這不是愛情，只是短暫的歡樂與痛苦。
「那麼，請你繼續完成匯森未完成的工作吧，這是目前已經整理好的清單。」
要求自己回歸工作的衛可風，從紛亂的桌面拿起兩人一同整理的清單，目光卻不經意地停留在桌上始終無法讀完的生日禮物上。
在攤開的頁面裡，浮現出《游思集》中的某一篇詩句。在這一刻，衛可風的臉上露出苦澀的微笑。
暴風雨的海洋，終於在它的搖籃中暫時寧息；森林的大火，在自己的灰燼溫床上沉入夢鄉。你和我就要分離，而這別離將隱沒於陽光中歡笑的綠草與繁花之下。
是的，就這樣吧。
這個夏天過去後，他們都會回復到內心的平靜，然後，分離，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