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東施施在內膳房裡遇見駱揚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頻頻臉紅。被老盧御廚好奇問了,她只得推說是內膳房裡灶口熱,紅通通臉頰是給蒸紅了的。駱揚向來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之人,因此自那一日起,便開始緊鑼密鼓地訓練她試做起東家一十八套大菜。
內膳房灶口甚多,因此他為她分配了一個最角落的地方,並且時時嚴格督促她。
他對外則是向御廚和廚役們宣佈,他與東姑娘要連手將公主龍鳳婚宴上的菜色去蕪存菁、推陳出新,因此需要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試驗……以此說詞,消除眾人的疑惑。
「總御廚長,萬一我又切錯東西、煮錯食物、下錯醬醋……那該怎麼辦?」東施施儘管抱持著戰戰兢兢的努力學習心態,可是當她拿起菜刀,手執湯勺的時候,仍不免驚悸擔心。「也許不至於毒死人,可是一不小心害得吃的人上吐下瀉怎麼辦?」
以她帶塞的程度,又有悲慘至極的前科,實在是很難不緊張啊!
「妳不用擔心。」他挑眉一笑,「由我來試菜,如果菜餚裡有一丁點不對勁,相信我,我會毫不留情,馬上『呸』出來給妳看的。」
「真的嗎?」她聽了這樣的保證,既安下心來,卻又有些尷尬,一時間心情還挺複雜的。「那就辛苦你了。」
「沒問題。」他微笑的朝她頷首,「妳可以開始了。」
她手心發冷,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是。」
十年了,這十年來她從沒有從頭到尾包辦煮過一道成菜,上次那道一品轉運鍋,是她知道御廚們煮的料理肯定百分之百沒有問題,這才放心全攪和成一鍋的。
但是現在……
東施施手執菜刀,在切起供前湯熬煮所需的蓮藕時,不禁微微發抖,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繼續把那藕節片完。駱揚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備料的動作,不忘提醒她藕片厚薄須一致,鮮蛤蜊得在湯料熬煮得入味綿透,在最後階段方能全數傾入沸騰湯水之中。「只要殼一開,湯得立即起鍋離火,」他叮囑,「如此蛤肉方能保持飽滿鮮甜,也不至於搶了天麻和蓮藕的味。」
「總御廚長,你真厲害!」她望著他滿眼崇拜,「我們祖傳食譜上頭也沒寫得這般詳細,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是常識。」他似笑非笑的回道。
「噢。」她撓撓臉頰,小臉一陣訕訕然。
「這道『佳偶天成』完成了嗎?」他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頭,鼓勵地問道。
「完成了。」她拿著湯勺將大鍋裡清香四溢的「佳偶天成」舀入一隻青花大瓷碗裡,手不禁有些微發顫。
「很好。」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抄起一柄調羹,舀起了一匙清醇湯汁。
「等一下!」東施施緊張得臉色發白,吞了口口水,「你……要不要先叫好御醫啊?」
「至於嗎?」他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
「那個……有備無患總是好一點的。」她笑得好不心虛。
「一口湯還毒不死我。」他在緊張兮兮的她來不及阻止前,一口喝下。
「怎麼樣?怎麼樣?」她的呼吸差點停了,小手緊緊攀抓住他的手臂。「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有頭暈想吐的感覺嗎?肚子絞痛翻騰的時候千萬要說啊!」
「嗯……」他瞇起眼深思。
「喉嚨痛嗎?頭昏腦脹嗎?四肢無力嗎?有流鼻血的衝動嗎?」
「目前沒有。」他沉吟著,仔細研究湯汁的優劣得失。「嗯,鹽巴少了點,湯有點淡,不過還行!對了,天麻再少放一片,味道會更柔和些。」
東施施一時摸不著頭緒,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因為她滿心滿腦全是心慌與惶惑和擔憂,只顧著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地盯著他,害怕他隨時會「毒發身亡」
「怎麼了?」駱揚終於注意到她神情異常,疑惑的問道。
「你現在全身上下真的沒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她神經兮兮地再三確認。
「我很好,」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黑眸照照生光。「妳也很好,我們大家都很好……對了,湯再多下點鹽,天麻再少放一片,妳的湯就完美無缺了。」
「我的湯……」她傻乎乎地開口,隨即不敢置信地摀住小嘴,小臉迅速亮了起來。「我的湯……我煮的湯……能喝?真的能喝?」
「能喝,而且挺好喝。」他頓了下,不忘補充道:「再加一小撮鹽的話。」
「我的天!」她狂喜至極,想笑,想尖叫,更想跳起來環住他的頸子大喊萬歲,可是喜悅的熱淚卻在這一瞬間不爭氣地瀰漫了眼眶。「我……我能煮了……真的不會害死人……我、我……」
「施施,我說過妳可以相信我。」他嘴角含笑,眸光深情而心疼地注視著她,「我可不是隨便說說便罷的。」
「師父……謝謝你。」她低下頭,喜極而泣,拉起袖子想抹掉眼淚,可沒想到卻越擦越多。
駱揚看著她歡喜卻梨花帶雨的小臉蛋,胸口莫名緊緊揪成一團,那股深沉濃烈、焦灼不捨的心痛戚蔓延流竄到四肢百骸。
天殺的!他真痛恨看見她流眼淚。
「喂喂,我贊妳可不是要讓妳哭得唏哩嘩啦的。」他佯裝懊惱不悅,「還有,妳再哭下去,這湯就不是太淡,而是太鹹了。」
東施施聞言一怔,隨即破涕為笑了。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隨即笑道:「來,把眼淚擦一擦,再為這湯下一小撮鹽巴,端過去給他們試試。」
咦?
「真的……可以嗎?」她還是有些擔心。
「去吧。」他鼓勵地笑笑。
她不禁歡呼了起來,雖然雙手顫抖,卻迫不及待捧著那一大碗湯,奔向其它御廚,讓他們嘗嘗味道。
駱揚微笑看著那些御廚紛紛舀湯品嚐,伸出大拇指點頭笑贊。
「嗯哼。」他滿意得不得了。「算他們會做人。」
話說回來,他還是習慣看到那張小圓臉笑開懷的模樣。
如同現在,她開心得眼兒發亮,小臉紅通通,渾身上下像是散發出亮晶晶的光芒,真是像碗晶瑩剔透、粉粉嫩嫩的糖霜奶黃酥酪。
令人,甜入了心坎裡。
午後。東施施開開心心,蹦蹦跳跳地穿廊過徑要趕回小知軒,迫不及待想與小紅分享她已能煮出「佳偶天成」的天大好消息。
「東姑娘請留步。」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她停下腳步,好奇地回頭,「請問這位姊姊有什麼事嗎?」
「我是香膳房裡當差的芳心。」來人臉上笑意清淺,宛似杏花乍落湖面,款款動人的模樣連東施施也看怔了。「今日特來向東姑娘請示,皇上試菜那日所用的甜點,可有需要香膳房提供入菜用的香草?」
「原來妳就是香膳房的芳心姑娘啊。」她恍然大悟,頰生嫣然。「妳喚我施施就好了,往後還有要多多勞煩芳心姑娘的地方,屆時還得請妳好生包涵才是。」
「東姑娘太客氣了。」芳心抿唇一笑,「不愧總御廚長心疼,果然是個知情禮的可人兒。」
東施施聞言,臉蛋頓時飛紅了起來。「總御廚長他……他是開玩笑的,我也不過是個鄉下小丫頭罷了。倒是芳心姑娘這般年輕便執掌了香膳房,真的是很了不起呢。」
「教東姑娘笑話,那不過都是些虛名罷了。」芳心翳蓊秋波一流轉,笑道:「對了,如果東姑娘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到我香膳房那兒喝杯茶,順便挑選些要用的花草呢?」
「好哇好哇!」難得能在宮裡遇到這麼個性格溫婉,對她殷殷笑語如長姊的姑娘,東施施興奮開心不已。「呃……我是說,如果不太打擾芳心姑娘的話。」
「東姑娘真可愛,說什麼打擾呢?長年在這宮裡,極少能遇見像東姑娘這般天真爽朗的小妹子,」芳心笑得好不溫柔,「能有伴一起說說笑笑的,我心底也極是歡喜呢。」
於是乎,在芳心別有用心的牽引之下,單純熱情的東施施就這樣傻乎乎地走進了香膳房-
也一腳踏進了不知是福是禍的陷阱裡。
在駱揚的監督與調教下,東施施開始大著膽子賣力做起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的第二式!「締結良緣」清爽暖胃的前湯後,第二道即是酸酸甜甜的涼拌菜,以春雨(冬粉)、海蜇皮、小黃瓜、紅蘿蔔、雞脯肉、甜脆玉梨等,俱切成細絲,以吳鹽略醃,用冰水湃過、撈起,再撒幾滴鎮州醋、許州糖蜜、錦州香油,拌勻即可。
這「締結良緣」食材雖簡單,卻是講求刀工綿細,作工精緻,看似花紅柳綠纏綿,入口則酸甜絲絲入扣……再一嚼,儘是香中帶酸,甜中帶脆的美味。
刀工能練,可對於舌頭品不出鹹甜苦辣滋味的東施施來說,這調配酸甜醋醬汁的程序,才是一個令她大大頭痛的問題。
「太酸了。」駱揚皺眉。
她左手戰戰兢兢地再加了幾滴許州糖蜜。
「這下又太甜了。」
她右手趕緊再滴了些鎮州醋。
「……咳咳咳。」他登時被酸得說不出話來。
「你沒事吧?」她一驚,左手一抖,這下子整盤「締結良緣」瞬間被糖水淹沒了。他只能眼巴巴看著好好一盤菜全毀,搶救不及。
「對不起,對不起。」她都快哭了,「我、我再重新做一盤,這次我會小心調好醬汁,不會再犯錯了。」
駱揚歎了一口氣,抬手搭住她的肩,「這樣還是不行的。」
「師父!我是說,總御廚長,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她一張臉窘促得漲紅了,慚愧難當,卻還是拚命想要挽回他的信心。
「笨蛋!」他盯著她,不禁有些好氣又好笑。「我怎麼可能這樣就放棄妳了?雖說一天吃一道爛菜是我的極限,妳這道菜做得雖差,但妳的苦心和努力,我也嘗得出……」
「那我可以再重做一次嗎?」她稍稍鬆了口氣,卻仍然帶著一絲誠摯盼望的央求。
「不,若是照這法子做下去,妳再做一百次也一樣難吃。」他毫不客氣地道。
哇,這話真是、真是!東施施倒抽了口涼氣,有些自尊受傷地捧著心口兒,眨巴著眼兒可憐兮兮地啾著他。
駱揚被她的模樣逗笑了。「抱歉,公事公辦,難吃就是難吃。」
「那怎麼辦嘛?」她嘟起小嘴,不由得懊惱了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總不能不做這道涼拌菜,也總不能在遇到所有應該調醬汁的菜式時就跳過、略過吧?」
「別心急,」他成竹在胸地笑著,「我幫妳想到了個好方子。」
「是什麼?」她雙眼倏地亮了起來。
「記菜的份量和醬汁的比例,還有,這道醬汁可在前一日先煮滾過,靜置一日,那麼醋的酸味與糖的甜味便能巧妙融合在一塊兒,嘗起來會更溫潤順口,而且也可以避免醬汁與菜餚相拌時,甜酸度不均勻的問題了。」
她臉上滿滿都是崇拜之色,歡喜地望著他,「師父……呃,我是說總御廚長,你真的好厲害哦!」
「這還是基本常識。」他忍不住捉弄她。
「知啦知啦,」她小臉紅了起來,輕悴道:「就知道駱總御廚長廚藝蓋世,只要拿出一丁點『 基本常識』 就足以令我等甘拜下風、五體投地、自慚形穢、自歎弗如……」
「嗯,雖然廚藝不佳,但馬屁功夫一流。」他摩掌著下巴,頻頻點頭。「還算有可取之處。」
「師!父!」厚,幹嘛這樣笑人家啦? 駱揚哈哈大笑,伸手親暱地揉了揉她的頭。「現在知道練好廚藝,就可以像為師這麼臭屁了吧?」
「拜託,師父你的臭屁應該是打從娘胎裡帶來的吧?」她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沒好氣地道。
「那可不?」他得意洋洋。
她想給他一記白眼好殺殺他的自大和威風,可是他驕傲得意的笑容卻像極了一頭吃飽饜足的獅子,姿態看似懶洋洋,實則佔盡上風。
東施施嘴角往上彎,心窩漲滿了熱熱的、暖暖的甜蜜滋味。
像他這麼優秀驕傲的男人,居然會喜歡上她這麼不起眼又傻乎乎的小丫頭?
……真的像在做夢一樣呀!
在喜孜孜、甜蜜蜜得有些暈陶陶之際,東施施內心深處卻也隱隱不安地忐忑著,錯手毒害了娘親的她,真的有資格擁有這麼美好的幸福嗎?
自從七歲起便吃不出食物滋味後,除了一日三頓正餐外,東施施手邊常會有各式各樣的零嘴,她下意識不斷在嘗、在試、在吃,其實也是在暗暗盼望著,終有一天,她能夠再嘗出食物的酸甜苦辣鹹甜。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或許,也就代表在天上的娘親已經原諒了她錯煮人參粥而造下的深重罪孽。
她知道這只是自我欺騙和自我安慰。
可她心底也很明白,娘親怎麼會怨、會恨自己的孩子呢?
尤其那的確是一個意外,雖然後果卻是如此殘酷、悲慘且致命。
但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在情感上,她卻無法擺脫狠狠自我鞭笞的良心譴責。
和娘失去珍貴的性命相比,她只不過是失去了味覺,這樣的懲罰,一點都算不了什麼……
因為誤煮人參粥害死了娘,所以她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夠做出令人感覺到幸福的料理。是駱揚,罵醒了她,也點醒了她,讓她就算身處自責與畏懼之中,也要學會勇敢面對自己的錯誤,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能夠遇見他,令她這渾渾噩噩、混吃等死的人生開始有了新的意義與價值。
只是,她最近心中卻總隱隱有個疑惑!
「師父,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夜裡,第三道「鴛鴦同心」蓮蓉包在竹編蒸籠裡炊蒸之際,守在灶口邊的東施施望著身畔佇立的駱揚,突然脫口問出。
駱揚聞言一怔,俊臉可疑地微紅了起來,哼聲道:「妳現在該擔心的是這『鴛鴦同心』 蓮蓉包倘若蒸得不成功,還得再重新揉捏發面一回吧?」
「師父,幹嘛害羞不敢坦白說呀?」她睜大滾圓眼兒,是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他是看中自己哪一點嘛!
「我駱某人平生從不識『害羞』 二字怎生寫,我會害羞?」他嗤之以鼻。
「不然你的臉為什麼突然紅成猴兒屁股似的?」她不服氣地道。
「咳!」他清了清喉嚨,濃眉皺了起來。「哪來那麼多閒工夫問這奇奇怪怪、有的沒的?」
「這才不是奇奇怪怪、有的沒的,我是很認真!」
「對了,妳方才把蓮蓉包捏得太大了些,應當是一小口一小口的份量,取其精緻可愛之意;且第三道是讓人在吃完酸酸甜甜涼菜後,甜潤一潤嘴,份量只宜巧不宜多!」
「師父!」
「別師父了,等會兒再重新捏一籠新的,這次麵團滾圓一些,做小一點,聽見沒有?」
見他一直避而不談,拚命追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東施施,原本亮晶晶的眼兒,不禁有些黯淡了。
這問題真的很難嗎?為什麼他總不正面回答?
難道他也不知道他喜歡上她什麼嗎?
可是話說回來,怎麼會有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動心的?
師父是當真害羞?還是……他已經後悔惹上她這個既不懂事又煩人的小丫頭了?
東施施單純的迷惑,不知不覺間,演變成了更深的忐忑惶惑不安。夜深,在掀起蒸籠上蓋,在騰騰白色熱氣飄散中,小巧雪白的「鴛鴦同心」蓬蓉包終於出爐了。可是東施施咬下那原該滿口柔軟綿甜芬芳的小蓮蓉包時,本就吃不出甜鹹的唇齒間,卻依稀嘗到了一縷縷的苦澀。
「這『鴛鴦同心』 成功了。」駱揚吃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成功了嗎?」她臉上難掩一絲落寞,懷疑地問。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到她的異狀,黑眸湧現濃濃關切之情。「妳的臉色怎麼怪怪的?是不是在灶口守得太久,熱壞了?要不要喝口水?我去幫妳斟!」
她仰起頭,接觸到他那雙坦蕩無飾的真心關懷眼神,驀地心頭一熱,所有的忐忑和惴惴不安瞬間煙消雲散。
對啊,她究竟在耍什麼白癡呀?
師父是個頂天立地、言出必行的好男兒,他既然說了喜歡她,那便是真真正正地將她放入了心坎裡,這才會做此表示的。
所以她怎麼可以因為自個兒的胡思亂想、心神不安,就開始懷疑起師父待她的真心呢?
「師父,我真是個笨蛋。」
「妳是啊。」駱揚先是一怔,隨即大笑,親暱寵愛地捏了捏她傻氣粉嫩的小臉,「怎麼,妳是現在才知道的嗎?」他爽朗的笑聲再度令她像服了一記定心丸般,一顆驚惶不安的心,又妥妥貼貼地回到了胸口,暖暖的、熱熱的……無比安定。
第四道「鳳凰于飛」是以肥美野雁抹上特調濃厚醬料,再淋以麥芽水,入烤爐掛烤而成,金黃脆皮、肉嫩鮮甜,入口鹹、香、甜、酥、嫩……五味合一,令人聞之垂涎,食之陶醉。
這道菜技術考究,無論是哪一個環節都錯失不得,尤其是那一門烤功,東施施足足磨了五日才精通。
雖然她自覺進步緩慢,可駱揚嘴裡不說,心底卻是驚異極了。
「難怪她小時候有廚藝神童的美名,」他不禁流露出激賞之色,自言自語,「果然有慧根,一點就通。」光是這門烤功,尋常學徒若沒習得三年五載,根本無法得窺其中奧妙。可是她不過區區五日,就能烤出頗具水平的雁肉,實在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徒弟這般天資聰穎,他這師父教起來也格外有勁兒,於是駱揚決意傾囊相授,將許多他獨自研發出的醬料與料理手法全數教予她。
在師父了得,徒弟勤快之下,東家一十八套料理在短短二十日內,完美地一一呈現出來。
「施施,做得好!」在最後第一十八道「花好月圓」甜湯圓滿完成之後,駱揚難掩與有榮焉的驕傲之色,笑著拍了拍她的肩頭,「我就說妳一定行的。」
「我真的……親手完成了我們東家祖傳一十八套大菜?!」她一臉感動和不敢置信,簡直像在做夢一樣。
一定是在做夢吧?她可是東施施耶,那個一向被奶奶與爹爹放棄、也被她自己給拋棄了的灶房白癡,居然能夠憑藉著自己的雙手,完整且完美地把東家祖傳一十八套聞名遐邇、人人稱讚的婚宴大菜全做了出來?而且還能博得師父這個嚴苛的料理大師說一個「好」字?
看著那一隻描玉藍彩斗花碗裡裝盛的「花好月圓」- 湯色金黃如琥珀、圓子雪白滾圓如明珠,小小桂花嬌俏迷人地飄蕩在其中,雖然她嘗不出滋味究竟有多甜美軟糯可口,但是從駱揚讚賞的笑眼和內膳房眾御廚吃得嘔舌不已的表情裡,她彷彿也可以感覺到那入口溫潤滑軟甜蜜的滋味,漸漸散發至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她真的真的真的……太開心了!
再過五日,皇上就要親自試菜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勤奮流汗流淚,終於要面臨皇上的驗收,也即將獲得最豐碩的收割成果!
「芳心姊姊,我跟妳說喲,我昨天已經完成了一十八道的菜式了耶!」
跟在芳心屁股後頭,東施施開心得吱吱喳喳,活似一隻小八哥兒。
「施施真是了不起,真棒。」芳心指示著宮女們將烘乾的芍葯和金銀花盡收了,這才牽起她的小手,淺笑著走出焙香室。「好妹妹,今兒剛剛好有新進的金州春桂,讓我來烹一壺桂子香,以茶代酒,好好地為妳祝賀一番。」
「芳心姊姊最好了。」她眉開眼笑的。雖說她每每都是牛飲,又喝不出茶的滋味來,著實是糟蹋了芳心精心烹煮出的佳茗,可就算喝不出味道,光是看芳心那雙雪白如玉蔥的纖手,猶如書法家寫得一手行雲流水好書法般,姿態翩翩曼妙、手勢款款動人,就已是一種無上享受。
坐在杏花樹下,優閒地品著茶,東施施覺得整個人都心曠神怡了起來。
所有的興奮、激動、熱切和亂七八糟鬧哄哄的情緒全在這一瞬間獲得了純淨的沉澱。
「這一季的春桂,花蕊金黃,甜馨撲鼻,清香益遠,品質極好。」芳心微笑道,將一撮粉嫩小巧的桂花輕輕撒落在沸騰的茶湯裡,接著又滾了一會兒,茶壺即離了小火爐,然後她以竹製小斗舀起些許茶湯,斟入東施施面前的茶盞。「來,嘗嘗。」
東施施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盞,吹了吹滾燙的熱氣,啜飲了一口。「嗯,真香,真好喝。」
「妳喜歡嗎?」
「當然喜歡。」東施施睜眼說瞎話已經是慣常老手了,雖然喝不出滋味,她光看這茶湯金黃映艷,也知道這桂花一定不是凡品。
「我就知道妹妹妳一定會喜歡的。」芳心巧笑倩兮,語氣柔和地道:「說起這季的春桂,色美味香意甜,不只能泡茶,還能做成甜餡。還記得去年,總御廚長做過一回春桂新粉蒸栗糕,我有幸能偷嘗了一小塊,那滋味……至今彷若猶迴繞在唇齒間。」
哇……東施施聽得羨慕到流口水。
下次,她也想央求師父親手再做一次給她吃吃看喔。
話說回來,給她吃這麼好的東西,她也吃不出味道來,簡直就是烏龜嚼大麥!糟蹋了。
東施施歎了口氣,可腦子驀然靈光一閃!
她是吃不出春桂的絕妙,可皇上肯定識貨呀!
「芳心姊姊,妳可以給我一些春桂嗎?」
「妳想帶回去泡著喝,當然沒問題了。」芳心好脾氣地笑道。
「不,不是要帶回去泡著喝的,」她滿眼興奮,躍躍欲試地道:「我想,這麼好的春桂若是用來煮『花好月圓』,那一定會比尋常桂花所煮出來的更加好吃百倍!」
「是呀,」芳心眨了眨眼,嘴角柔婉的笑意帶著一絲詭異。「用春桂煮,滋味一定特別得不得了。」
「皇上一定會很喜歡的!」東施施開心的點頭。
芳心淺淺一笑,輕輕斂眉,掩住了眼底真正的心思。「不過妹妹千萬記得,倘若妳要用在『花好月圓』這道甜湯上,春桂千萬得在最後皇上要品嚐時,在掀起蓋的那一剎那撒下,讓它趁著熱氣激盪出花香味來,這樣,才能萃取出春桂那縷最獨特誘人的風味……知道嗎?」
「知道!」她忙不迭的答應,「臨食前方撒下,為的就是要取那一瞬間最純粹清鮮的花香,對嗎?」
「好妹子果然聰明伶俐,一點就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