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裡,杏花如雪。紅泥小火爐,柳州好銀炭、一注水微微地滾了,茶香清逸飄散了開來。清茶之香混合著杏花幽香,午後和風輕拂,落花有聲,此情此景,更顯得風雅宜人。
「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做松風吟,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
御兆帝欣賞著芳心纖纖素手巧烹茶的翩翩姿態,不禁笑贊,「蘇子瞻烹茶品茶之功可謂一絕,倘若子瞻再世,必定會將小芳心妳引作茶友知己了。」
「皇上過譽。」芳心微微一笑,「小女子怎能與蘇大文豪的雅興逸舉相比?奴婢不過是借了皇上珍藏的定州兔毫盞,福州進貢的上好鐵觀音,玉波清湖出湧的好泉水,這才能博得皇上一個『 好』 字呢。」
御兆帝哈哈大笑。「好,好個伶俐巧人兒,以此資質,只讓妳掌管香膳房,倒是浪費了!」
她抿唇微笑,輕輕斟過那微漾碧色的清醇茶湯,恭敬奉上。「皇上,您先飲過這茶,潤潤口吧。」
「好,好。」御兆帝接過,細細品嚐起來,不禁滿足地笑瞇了眼。「果然還是芳心妳烹的茶最對朕的脾胃了,真如瓊漿玉液,入喉生津添香回甘啊。」
芳心謙遜地連道不敢。
「唉,要是朕的寶嬌能有妳一分的嫻柔溫婉,朕也就不需要愁煩她的婚事了。」御兆帝突然想起積壓心頭多時的煩惱,不禁歎了一口長氣。
雖說他已下聖旨,把寶嬌這門燙手山芋婚事丟給了梅龍鎮的媒婆世家打理,但說句心裡話,他實在也覺得這門親事誰接誰倒霉,因為他的寶貝小女兒,可不是好吃的果子呢!
不過在諸多有待他費心操煩的小兒女姻緣瑣事當中,幸虧就只婚宴這件事,最能教他放心。
有駱揚這個總御廚長幫忙盯著,他這個萬歲爺只要在一個月後等著高高興興試好菜便行了。一想到這裡,御兆帝不由得笑了起來。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氣質宛若天人,又豈是芳心一介小小宮婢能望其項背?」芳心忙道。
「氣質宛若天人?」御兆帝一呆,隨即語重心長地拍拍她的肩,「朕想,妳有空該去找御醫好好檢查一下眼睛。」
「皇上,您該對自己掌上明珠多些信心才是。」芳心淺淺一笑。
「小芳心,妳也是朕看著長大的,朕向來拿妳當自己子侄甥女看待,所以就不同妳說那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了。」御兆帝突然嚴肅了起來,認真地看著她,「坦白說,朕一直有句話想問妳。」
「皇上請說。」她忙斂容正色。
「朕想問,妳!」御兆帝湊近過去,神秘兮兮地問:「手頭上到底有沒有什麼好貨色可以介紹給寶嬌的啊?」
「……」
「沒有嗎?」御兆帝眨眨眼,難掩失望之情,喃喃自語道:「朕還以為似妳這般才貌,應當是追求者眾,手頭上至少也會有百八十個好逑的君子才是。」
「萬歲爺真是太看得起奴婢了。」她甜甜一笑,「芳心並非國色,也沒那麼大志向要傾城傾國;任憑弱水三千,奴婢也只想取一瓢飲罷了。」「哦……」御兆帝一細思,隨即恍然,突然笑得好不曖昧。「朕知道了。看來,朕的總御廚長真是好福氣啊,呵呵呵。」
「……萬歲爺就愛捉弄人,奴婢不與您說嘴了。」她斂眉,彎起的唇畔卻是笑得更加嬌柔。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御兆帝興致勃勃地問:「不如就由朕作這個大媒,為妳做主如何?」
「皇上聖明,」她盈盈一笑,抬起水亮美麗的眸子,「既然皇上您開金口,那麼芳心就大膽向您求個恩典了。」
「哈哈哈,妳說,朕聽著呢。」
「請問……」東施施一臉驚畏地看著滿桌一字排開的湯湯碗碗,遲疑地問:「這是要幹嘛的?」
駱揚傲然一笑,信心滿滿的開口:「這是我的獨門拿手菜,集合酸甜苦辣鹹五味,補益於心、肝、脾、胃、腎,素來大有神效。」
「哇!師父,你真的好厲害!」她羨慕地看著滿桌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湯菜。
「那!這是要幹什麼的?」
「我要調教、刺激妳舌上的味覺。」他端起一碗飄香四溢的特製雞皮酸筍湯,「來,喝掉它。」
東施施接了過來,看著湯裡細緻如柳絲的酸筍和雞絲,不禁暗自讚歎!真是好巧的刀工。
他看著她一口口喝完酸湯,「如何?」
這酸筍可是陳州老貴莊醃了十年的老酸筍,一小片就酸得令人齒軟打顫,通常得泡過三日,時時換水去酸,這才能製成風味獨具的酸湯來。
但是他只泡了一日,特意取那酸,好震醒她的舌蕾。
「沒味道。」她有點抱歉地道。
「沒味道?」他大受打擊,迫不及待再端過另一碗。「那妳再喝喝這道,嘗嘗是什麼味?」她依言乖乖喝完。「怎樣?」
「沒感覺。」
駱揚不敢置信地瞪著她。「這『相思蜜意湯』我刻意摻入了份量十足十的許州甘甜紅豆和隸州花蜜,一口就足以令人骨頭都甜到酥軟。」
「對不起。」她臉色很是慚愧。「喝不出來。」
「好!那麼這次換喝這個。」他就是不信邪。
她接過碗,立刻喝得乾乾淨淨,涓滴不剩。「嗯,這一碗是什麼呀?」
「苦瓜苦菜黃連湯。」他臉色有些發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是在一旁聞到那股黃連苦瓜味,就已令人不自覺想反胃了,可她竟能一口氣喝完,連眉也不皺一下?
「噢。」她尷尬地摸摸頭。
「再、來。」他的話自齒縫迸出。「不過這碗湯妳千萬得當心,如果禁受不住,千萬不要勉強,我一旁已經備好漱口的酥酪茶了。」
「好。」東施施被他的話惹得不禁心驚膽戰起來,小心翼翼端過這碗色澤美麗的湯,小小口地喝著,不一會兒又喝光了。「那麼,請問這又是什麼呀?」
駱揚看得滿頭大汗,面色凝重慘白。「妳當真沒感覺?」
她舔了舔唇,只覺嘴唇好像熱熱的、燙燙的、腫腫的,胃裡的湯湯水水好像開始打起架來,可是她仍然茫然不解地搖了搖頭。
「這是四川『斷魂燈籠椒』加『妖獸辣花椒』 煮出來的『辣煞人湯』 。」他臉色如土,「我煮它的時候,內膳房的大大小小人等全被嗆得跑的跑、逃的逃,我自己更是連試都不敢試味道,可是妳居然一整碗都喝光光了?!」
她的味覺不只是硬如石頭,胃恐怕也是銅澆鐵鑄的,居然到現在還能撐得住?
看出他眼底的震驚疑惑,東施施訕訕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其實打從七歲起,我因為嘗不出味道,所以無論吃什麼都一律稱讚好吃。也因此不知誤食了多少亂七八糟的食物,香的臭的好的餿的,應有盡有……可說也奇怪,久了,也就莫名其妙鍛煉出一顆鐵胃來了。」
他震驚得啞口無言。
「最後這一碗是什麼?」她摸摸肚子,暗暗打了個隔兒。雖然有點飽了,可是實在不想辜負他的好意。「我可以再喝喝看,說不定這次真能喝出味道來呢。」
駱揚有點提不勁來地將那碗加了通州醃鹹魚的湯端給她,苦笑了一下,「妳不用喝完,只要試一口就行了,這湯鹹死人了,妳要真一飲而盡,就算真是鐵胃也得受不了。」
「好。」她乖乖地以碗就口,啜飲了一小口。
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依舊嘗不出鹹味,心情越發沉重了起來。
「施施,妳這症狀真的太嚴重了,恐怕不是尋常藥膳就能搞定的。」他沉痛地下了最後結論。
「不好意思,讓師父費心了。」她歉然地望著他。
「還是讓御醫來診治吧?」
「不行,這件事絕不能讓第三人知道!」她臉色瞬間急白了。
「那倒是。」他沉吟,眉頭打結。
「師父,你真的不用替我想法子治好味覺了,」她落寞地道:「以前馳名天下的薛神醫到梅龍鎮義診的時候,我也偷偷去了。可薛神醫也束手無策,他只說了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 ,然後拍拍我的頭,歎口氣就走了。」
話說回來,這是她自作下的罪孽,就算得背負一世,她也心甘情願。只是萬萬沒想到,皇上會突然下旨要東家新掌勺負責公主的龍鳳婚宴,逼得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施施……」他伸手捧起她的臉,黑眸炯炯有神的看著她,鄭重地道:「看著我,我是絕不會放棄妳的。」
她鼻頭一酸,熱淚盈眶。「師父……」
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好?
「就算妳不能恢復味覺,我還是能把妳訓練成一個頂尖的、了不起的廚子。」
他低沉有力地道:「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師父……」她含淚猛然點著頭,淚珠兒悄悄滾落。「可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她的淚燙痛了他的胸口,駱揚心臟緊緊一揪,頓時忘情地將她擁入懷裡。「好施施,別哭,別哭……不會有事的,我不是說過,天大的事都有我這個師父來頂嗎?」
「哇!」東施施再也抑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師父,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不是好姑娘,我不是個好人,我真的真的不值得你待我這麼好的,嗚嗚嗚……」
「笨蛋,誰要敢說妳不好?我扁死他!」他既心痛又慌亂,趕緊哄著她,並替她擦眼淚。「乖,不哭不哭,我們不哭了。」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心疼她哭,不捨她痛,憐惜她的心傷……他的心亂如麻,手忙腳亂,看在她眼裡,更是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撼和感動。
可是,她真的不值得他的待見,不值得他的愛護關懷,像她這樣的人……尤其像她這樣的一個人……
「傻丫頭,怎麼越說哭得越厲害呢?」他的手細細撫去了她頰上的淚,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心痛地注視著她。「嗯?」
儘管他哄慰的話語透著憐寵,儘管他的手勢是如此輕柔得彷彿觸疼了她,可是她的臉仍佈滿脆弱淒惶之色,微微抽噎著,胸口又酸又甜又痛又緊。
因為她知道自己有多壞,可他竟是忘了她是個可惡的壞姑娘嗎?否則怎麼還會、還能對她這麼好?
他當真不怨怪鄙視她嗎?
「師父,我……我是罪有應得的……」她嗚咽著,幾不成聲。
「傻瓜,我說過那是意外,」他的歎息輕柔如晚風。「妳又何必再深深自苦呢?」
「我怎能忘?明明就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又落淚紛紛了。
駱揚凝視著她淚痕斑斑的小臉,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惜,再也無法抑制胸口緊緊糾結著的心疼,他柔軟而灼人的唇輕輕落在她眉心。
「莫哭。」他低聲道。
眉心一暖,東施施神情有著震動詫異卻又迷茫地望著他,鼻頭酸楚猶未褪去,雙眼睜得老大。
怎、怎麼……他他他……
起初落在眉心那一吻,純淨得不帶一絲情慾,而是蘊含著千般萬種撫慰和疼惜。
可是當她淚光盈盈的眼兒一愣,癡癡地望著他,挺俏鼻頭通紅可愛、小嘴豐潤如櫻桃微微輕顫著,淚珠兒傻傻地滑落了下來,他心頭單純的憐意剎那間被某種陌生、卻洶湧澎湃濃烈的情感猛地攫住、取代了,溫柔的唇忘形地捕捉住她小巧甜潤的嘴兒……「噓,別哭……」
喜鵑和樂鵲捧著幾盆開得花團錦簇的繡球花,笑吟吟地正在佈置擺設繡房,邊和混得熟了的小紅談天聊笑。「這花原生自四川,可沒想到移植進宮里長得越發嬌艷呢!」突然,外頭傳來一迭連聲乒哩乓琅聲響,她們三人愕然地望向聲音來處,恰巧對上小臉紅得像煮熟螃蟹的東施施。
氣喘吁吁連滾帶爬衝回房的東施施驀地一呆!
她們三個人眨了眨眼。
「東姑娘怎麼了?」
「臉怎麼這麼紅呢?」
「小姐妳!」
「我……我……」東施施心虛得連耳根都紅了。「那個……今天天氣可真好,太陽可真大,曬得人嘴巴……呃,不是,是臉都燙紅了……妳們待會兒出去的時候……自己當心一點啊……我要睡了!」話一說完,她飛也似地跳上床,抓住綢被一古腦兒地蒙住頭臉,裹得嚴嚴實實,半點也不敢露出見人。
小紅和喜鵑、樂鵲看得一頭霧水,面面相觀。
小姐這是在幹嘛呀?
第二天,東施施摩摩蹭蹭、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走到內膳房門口,可是一瞥見那英俊挺拔的身形,心兒就坪坪狂跳起來,立刻轉身就想逃回小知軒去。
「要去哪裡?」熟悉的低沉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東施施臉蛋不爭氣地紅了,背對著他,吞了好幾口口水,才害羞的開口:「噯……」
「怎麼,忘了今天妳得在內膳房見習嗎?」駱揚的聲音隱含著一絲寵溺的笑意。
東施施伸手拚命扇著羞紅滾燙的臉頰,暗自祈禱自個兒轉過身時,那嬌羞難掩的飛霞已經褪淨了。「嗯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佯裝鎮定地轉過頭,可還是紅緋的雙頰卻怎麼也藏不住害躁。「師父……呃,我是說,總御廚長。」
為避免內膳房中人多嘴雜,她拜師的事要是傳了出去,怕會被有心人逮住大作文章,徒生波瀾,因此他要她白天在人前依舊和眾人做相同稱呼。
「昨天,是我唐突了,」駱揚眼底掠過一抹憐愛,隨即堅定的道:「可是我並不後侮。」
她的臉這下子又紅得跟五月榴火似的,卻一時不知該氣該慎還是該羞才是。
「我喜歡妳。」他眼神一暖。
東施施腦袋轟地一聲,驀然呆掉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什、什、什麼?
「今天我會陪著妳做東家食譜裡的第一道前湯。」駱揚不自在地清清喉嚨,英俊臉龐微見紅暈。「那個,我會監督著妳做,妳放心,儘管放開膽子動手煮,就跟那天煮一品轉運鍋一樣。」
她根本沒聽見他後來的話,只顧著愣愣地望著他,腦子嗡嗡然,甜甜的狂喜感淹沒了全身上下,可一顆心卻又像踩在雲端般飄飄然地不踏實。他、他剛剛真的說了那句話嗎?
還是,這純粹只是她希冀出來的幻想?
或者……她其實還沒睡醒,還在做夢?
駱揚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指尖輕點她小巧俏鼻尖,故意粗聲粗氣道:「小丫頭,還沒睡醒嗎?」
「原來我果然在做夢……原來我真的還沒睡醒啊……」她傻傻地喃喃,小臉滿滿是迷惘失望之色。
他失笑,黑眸閃過一抹促狹之色,低下頭閃電般啄吻了她的小嘴兒一記。
東施施嬌呼一聲,滾圓眼兒瞪大,臉蛋瞬間飛紅。
「現在,可醒了吧?」他壞壞地一笑。
「總總總……你你你……」她羞得頭頂都要冒煙了,害躁地轉頭一溜煙跑掉了。「討厭啦!」
但見被偷香的小羊害羞逃走,留在原地的大野狼卻笑得好不邪惡滿足。只是他們倆誰也沒有發覺,在花蔭深處,有一抹窈窕纖弱身影,一雙水眸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