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師,幫我把這些玩具拿去儲藏室好嗎?」
我答應一聲,拍拍小Kevin的頭,告訴他要乖乖把曲奇餅吃完。
喊我幫忙的是幼稚園同事Susanna,孩子們都叫她蘇珊阿姨。
不錯,我現在是一所社區幼稚園的老師,還有半個月就滿一年了。
當初的決定不是沒有掀起波瀾。母親當然是反對的,念了我十幾天。想想也是,哪家的孩子會捧著榮譽學位的文憑去當幼稚園老師呢?如此任意妄為,被罵被嘲笑也是正常的吧?
「我只想找回一些東西。」我告訴母親,記憶中彷彿頭一次認真與她交談。「過去失落的,現在去找還來得及。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有遺憾。」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明白我的堅持,但她終於做出讓步,這就夠了。
自從畢業典禮事件後,母親嘮叨依舊,但似乎默許了我一些以往沒有的自由。這是種微妙的改變,是兩代人之間在某一時期特殊的化學反應。好比我們哪天突然看到到父母鬢邊的白髮,是一個道理。
來這間幼稚園面試的時候,我很忐忑,不知道園長是否會接受一個毫無教育經驗背景的大學畢業生。我甚至沒有拿出我的學位證書,我擔心這會讓整件事更加可笑。但園長的人很好,她只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喜歡小孩子嗎?
我不知道如果立刻說「喜歡」會是怎樣的結果,因為我沒有這樣回答。幾乎沒有思考,我已經決定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喜歡小孩,因為我完全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從小我就比同年的孩子們顯得年長,大人喜歡用『成熟』『懂事』『乖巧』這樣的字眼形容我。我知道這些都是讚美的詞彙,常因為被誇獎而沾沾自喜。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也不曾擁有多數孩子該有的生活。他們的快樂,不快樂,笑容和眼淚,都是我長久以來最好奇和渴望的東西。我知道自己無法回到過去,但至少可以嘗試生活在一群真正的孩子身邊……這就是我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我已經很久沒遇見你這樣的年輕人了。」園長摘下老花鏡,慈祥的笑著。「歡迎你成為『陽光幼稚園』的一份子。」
我的身份就這樣改變了。由一個剛剛走出校園的畢業生變成了「范老師」,一群小孩子的大朋友。陪他們遊戲,教他們剪紙、貼畫、用雙手折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
除了我和蘇珊之外,還有另外三個老師,分別負責算數、語言、幼兒電腦等基礎課程。園長自己並不教課,但她經常帶著獎品和糖果出現在課堂上,是孩子們最期待的愛心大使。
我很快便知道,這裡是適合我的地方。就算沒有加班費,我也自願留下照顧那些等父母來接的孩子。今天就是這樣的情況。
小Kevin被他父親接走的時候,時針剛好指在七和八中間。我已經讓蘇珊先走了,因為她自己也有個上小學的兒子要照顧,太遲回家不好。
鎖上大門,我走進幼稚園對面的社區公園。這是我的習慣,每天如此。
新加坡是個熱帶島國,但晚風總會隨著落山的太陽而清涼起來,為晚歸的人們舒活筋骨,吹去一身疲勞。
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從背包裡取出手機,等著。
這支N70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禮物,從荷蘭寄來的包裹。雖然沒有寄件人姓名,但我用腳趾頭也能猜到這是誰的傑作。果不其然,手機在午夜十二點響起來,不是電話,是彩信。我收到一張照片,二十二支蠟燭彷彿在畫面中跳動。
那則彩信我一直留著,捨不得刪掉。
果然是奸詐的傢伙啊……害我大哭一場,卻又用這種方式留在我身旁。我哪裡還有機會忘掉他?他根本就不許我忘記……
八點整,手機響了。我笑得有些無奈。從來都不是電話,只有照片,偶爾會附一條亂碼似的文字,我也無從查起。
不讓我見他,不讓我聽他的聲音,卻要我透過他的眼睛看世界……
這次寄來的又是什麼呢?
打開圖片,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看到一隻眼睛。漂亮而憂鬱的眼睛,不屬於人類,也不像貓狗……什麼動物會有這麼長而濃密的睫毛?彷彿在哪裡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伸伸胳膊,肩關節處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按理說,整天和孩子們玩在一起,不該缺乏運動的。莫非是坐得太久,骨頭硬了?乾脆走回家吧,反正搭巴士只要二十分鐘,吹吹風也好。
拎著背包走出公園,沒幾步就出了社區,也一眼看到麥當勞醒目的招牌,一時飢腸轆轆。從中午到現在只和小Kevin一起吃了幾片曲奇,會餓也是正常的。買了份套餐端到窗邊,我幾口將漢堡啃掉,然後吸著可樂,沒什麼焦距的望著窗外,分不清自己是在看街上的人,還是玻璃上的倒影。
旁邊突然響起快樂無比的笑聲,佔據了我的聽覺。
「我們真的要去埃及嗎?沒騙我吧?」
「當然是真的,旅行路線我都計劃好了。這本雜誌介紹得很清楚。」
「給我看看……照片照得好清楚啊!哈,這駱駝的表情好可愛……」
我不禁望向那對熱烈討論中的男女。雜誌攤開在桌上,一張駱駝的面部特寫夾在幾張沙漠風情的圖片當中。心裡驀地一動,我突然起身,一步跨到臨桌旁。
「借看一下。」不等他們回答,我抓起雜誌盯著那張駱駝的特寫仔細端詳……沒錯,是這隻眼睛。原來是駱駝……
不經意瞥到右下角的署名。是個縮寫——L.T.……L.T.?當然,L.T.有數不清的拼法,我此刻想到的只是其中之一。
道謝後,我回到窗邊,從包裡取出手機,打開剛才收到的彩信。
駱駝的眼睛……是巧合嗎?雖說駱駝長得都差不多,在我們人類的眼中……可怎麼看都覺得很像啊!
驀地放下可樂杯,我拎起背包衝出店外,一路跑到車站旁的報刊亭。我喘著氣對賣報大叔說出那本雜誌的名字,大叔指了指看板上的通知,告訴我這個月的已經售空。我用力搖了下頭。
「我想找舊的,隨便幾月號都可以。拜託了!」
儘管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大叔還是彎下腰去,從攤位下拖出一個紙箱。
「舊雜誌都在這兒,你自己找吧。」
藉著不算明亮的路燈,我在紙箱裡一本一本的翻。只找到三本,七月號、五月號和二月號。付了錢,我抱著它們搭上回家的巴士,一路都能聽到自己不規則的心跳。
回到家,我立刻打開電腦,將圖庫調出。這個文件夾從我生日那天起,以每天一張的速度增長,時至今日已存了兩百多張。他寄來的照片,我全用日期編號存檔,一張也捨不得丟。
翻開二月號雜誌,我很快找到署名L.T.的攝影作品,那是一組荷蘭的民俗風情照——風車,木屐,狂歡的人群,栽滿鬱金香的花圃……
我在圖庫中搜索,為散落一地的拼圖尋找歸宿。很久很久,我丟開雜誌倒在床上。不用再找了,我已經可以確定,是他。
眼睛酸痛,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是輕輕一眨,就順著眼角滑落,留下兩道濕漉漉的痕跡。
一直都知道他在很遠的地方,可距離是模糊的。他彷彿隨時會出現,微笑著對我說——嗨,我回來了。可我現在知道了,他在荷蘭,在埃及,在上萬公里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和距離同時降落在心底的……是孤單。
突然好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一個人旅行,他住哪裡?靠什麼生活?漫長的旅程中,他遇過哪些人?經歷過什麼事?他……找到答案了嗎?
加班的日子,外面下著雨,教室裡又只剩小Kevin一個。每次都是Kevin的父親來接他,一個斯文有禮的男人,典型的上班族。大約五點我接到他的電話,略帶歉意的聲音拜託我照顧Kevin,他會盡量在八點前趕來。
嚴格來說,我與Kevin父親之間似乎比老師和家長的關係多了點兒什麼。我偶爾會透過小Kevin看到過去的自己……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吧?Kevin是個乖巧的孩子,人多的時候不愛說話。但他並非孤僻,集體遊戲也能和大家玩得很好,只是比別的孩子少了那麼一點……稚氣。像極了兒時的我……
「嗶——」的一聲,電水壺喚回了我的失神。泡好營養麥片,我端著Kevin的專用碗回到遊樂室。Kevin正趴在小矮桌前翻看……啊,我的雜誌?是那本五月號,我這幾天一直帶在身上,下午空閒時曾拿出來看了會兒,沒想到落在遊樂室了。
「Kevin,來吃麥片。」我想把雜誌從他手邊拿開,不料他卻用小手緊緊壓住,目不轉睛的盯著彩頁。這篇《西班牙風情之旅》已經快被我翻爛了,就因為有一組署名L.T.的照片。
我忍不住問這個似乎很懂得審美的孩子:「Kevin,看什麼呢?」
「看美女。」他頭也不抬的說。
「是哦……那個跳西班牙舞的?」顧及他的自尊,我強忍著沒笑出來。
Kevin抬頭看看我,再看看照片,再看看我……突然一臉認真的開口:
「她胸部太大了,還是老師好看。」
我險些跌倒。
「Kevin……你從哪兒學來這些的?」
「在家啊。」
「你爸爸教你的?」我不禁皺眉。看來我得和Kevin父親談談,怎麼可以向五歲的孩子灌輸這些……
「是電視,爸爸沒時間管我的。」Kevin衝我咧開嘴,這孩子笑起來很漂亮。「好香啊!我可以開動嗎?范老師?」
「哦,當然,趁熱吃……」我把碗推過去,有些失神的看著他津津有味的吃相。真是個容易知足的孩子,一碗好吃的也可以讓他如此快樂……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孩子的一切。
「Kevin……你媽媽呢?」我問得小心翼翼。
「媽媽在照片裡,照片被爸爸藏起來了。不過我和媽媽長得很像。」
「你爸爸說的?」
「爸爸喝醉以後說的。我記憶力很好,所以聽一次就記住了。」Kevin說一句吃一口麥片,彷彿並不懂得自己所講的是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
見他臉上沾了麥片,我掏出紙巾幫他擦乾淨。做老師這麼久,我頭一次有如此心疼的感覺。和Kevin比起來,我還有什麼理由抱怨自己的童年?我根本幸福太多了。那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落,又算得了什麼?
「爸爸喝醉的樣子很醜。」Kevin繼續說著。「臉紅得像番茄一樣,所以我每次吃番茄的時候都閉著眼睛,不去想爸爸的臉。」
我微微笑了。
「范老師,你笑的樣子真好看。」Kevin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的臉。「我好∼∼∼喜歡范老師!」
「老師也喜歡Kevin啊!」我開心得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親完才發現這孩子的臉紅紅的。
「要是范老師能住到我家來就好了。那樣我就不用被送到鄰居家……」
我聽了一愣。「送到鄰居家?為什麼?」
「爸爸要出差,這個週末不在家。」那張小臉微微皺著,極不甘願的樣子。「每次爸爸出差都送我去隔壁,可我不喜歡那個阿姨。她只知道用玩具哄我,而且她的笑聲很恐怖,每次都有白粉從臉上掉下來……」
「Kevin來老師家好不好?」
也許有些衝動,可一看到那張瞬間燦爛起來的笑臉,我決定暫時忘掉母親的嘮叨。
「如果Kevin願意的話,待會兒老師可以和Kevin爸爸商量。」
「真的嗎?」Kevin眨眨眼。
「當然是真的!」我豪邁的保證。「這個週末來老師家住,Kevin想去哪裡玩?老師帶你去!」
「我要去動物園!」
「好,我們就去動物園!」
「范老師,我可以親你嗎?」
「當然可以……啊!不是現在!噢……」躲閃不及,臉上留下一口黏呼呼的吻痕。始作俑者坐在我腿上,笑得天真無邪。
可氣又可愛啊……這就是孩子。
周先生,也就是Kevin的父親,來接兒子的時候我正和Kevin一起玩拼圖。我聽到身後有聲音,一回頭就看到站在遊樂室門口的男人。他提著公事包和雨傘,不只褲腿濕了,眼鏡上也沾著雨水。
「周先生。」我迎到門外,走近才發現他比我想像中濕得厲害。「我給您拿條毛巾吧?」
「不用了,我這就接Kevin回家。」他客氣的說,視線落在兒子身上。
「有件事想和您商量,關於Kevin的。」感覺到他突然的警覺和緊張,我補充道:「放心,Kevin很乖,他沒闖禍。借一步說話好嗎?」
他沉默著和我來到走廊。窗外,天地一片漆黑,隱約聽到風雨的呼聲,玻璃上的水霧將世界隔為鮮明的內與外,明與暗。我遞給他一條毛巾。
「先擦擦吧,著涼就不好了。」
「真不好意思……」他任我將雨傘和公事包接過去,擦了把臉。
「周先生,您好像常常加班?」
「是,工作性質的關係。」
「請原諒我的唐突,您是做哪一行的?」
「……進出口貿易。」
「忙到連陪孩子的時間也沒有麼?」看著他的沉默,我輕輕搖頭。「周先生,小孩子的心理是很微妙的。我知道您不容易,但Kevin是個敏感的孩子,他比你想像中需要更多關愛。」
他仍不開口,一遍又一遍的擦著臉和頭髮。我決定暫時放棄,畢竟還有更要緊的事。「我聽Kevin說,您這個週末要出差?」
他微微一愣。「是的……去檳城。」
「您不在的時候都把Kevin寄放在鄰居家麼?」
「哦,是的。」
「即使Kevin並不喜歡這種安排?」
「我以為……」他只說了這三個字,彷彿突然被魚骨卡住。
「如果您信得過我,這個週末讓Kevin來我家吧?」
「這……」
「只是一個週末,您不放心可以給Kevin打電話。」
「我不是不放心,只是……會不會太麻煩……」
「如果我說不麻煩,您就算答應了?」
他倒沒怎麼堅持,考慮片刻後微微點頭。「Kevin就拜託了。」
回到遊樂室,桌上的拼圖還差幾塊就完整了。我走過去,拍了拍專心拼圖的男孩。「Kevin,你爸爸來接你了。」
Kevin抬頭看看我,又看看他老爸,湊到我耳邊悄悄的問:「范老師,你問過我爸爸了嗎?」
我也學他的樣子湊到他耳邊:「你爸爸答應了,你週末可以來老師家住。」
Kevin「咯咯」的笑,當著他老爸的面給了我今天第二個純純的吻。這次倒是沒有麥片,卻成功在我臉上留下一抹口水。我拿他沒轍,也氣不起來,只有輕輕捏一下他胖乎乎的小臉。
我知道這一切都看在Kevin父親眼裡。至於這個擅長沉默的男人心裡做何感想,我就不知道了。
禮拜六下午,我領著小Kevin回家,順路買了不少菜。雖然我不擅長下廚,但也沒差到把廚房燒了的地步,一些家常小菜還是會弄的。
我告訴小Kevin這些菜是我們明天的便當,他興奮得在我身邊跳來跳去,引來不少路人側目。我左手拎著超市的塑料袋,右手牽著Kevin,看在旁人眼裡,會不會把我們當作一對母子呢?
推開家門,母親正坐在客廳,茶几上擺著幾盤點心,儼然在等我們回來。記得兩天前向母親報備時,她一反常態的沒有嘮叨,害我心裡惴惴的。不過現在我大約瞭解了母親的心態,由她對小Kevin的親熱態度可見一般。
更年期,想抱孫子了。想到這個我就有逃跑的衝動。
小Kevin乖巧的坐在沙發上,一口一聲「Auntie」(註:Auntie的意思與阿姨接近,泛指中老年女性),叫得母親心花怒放,糖果點心一個勁兒的往Kevin手裡塞,恨不得把這孩子疼到心裡去。我實在看不過去,皺著眉把那堆小山似的零食拿開。
「媽,你想讓Kevin待會兒吃不下飯嗎?」
母親完全不把我的話當回事,變本加厲的將Kevin摟進懷裡。「這有什麼?小孩子長身體嘛。你小時候不也老在飯前吃零食?照樣被我養得好好的。」
「我哪有?」
「有照片,你別想賴!Kevin啊,Auntie給你看照片好不好?」
「好!」
二比一,沒我反對的餘地。
相冊很快被拿來。對這本相冊,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因為是母親一直收著。封皮有些舊了,但很乾淨。母親和Kevin湊在相冊前,我倒成了局外人。
記憶在此刻倒流,竟不再如我以為的那般蒼白。
「Kevin看哦,這就是你范老師小時候。」母親指著一張照片說。「瞧瞧,多貪吃!胖得像小豬。」
「咯咯咯……」Kevin笑個不停。似乎所有的孩子笑起來都像小母雞一樣。
我很不爽。誰小時候沒有點兒嬰兒肥的?瘦巴巴的又好看到哪裡去了?何況我一上小學就瘦下去一圈,不僅嬰兒肥沒了,個頭也拔得飛快。現在想想,我「早熟」的人生便是從那時開始……
「范老師在吃什麼?」Kevin突然抬頭,不是問母親,而是問我。
看著照片,我一時答不上來。「那可能是……」
「鳳梨酥。」母親插嘴。「你忘了你小時候整天吵著鬧著就為吃一口鳳梨酥?還偏愛你大伯從台灣帶回來的那種?」
我不禁愣住。我小時候是那樣的麼?我也曾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為了一口點心哭鬧?我忘了,但母親記得。我以為……
腦海中的聲音在一瞬間停頓,卡住了。
「以為」是讓人迷惑的兩個字。
我們以為今天不會下雨,以為晚一點兒起床不會遲到,以為少穿件外套不會著涼,以為橫穿馬路的時候不會有車突然從拐角衝出來……我們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對方會瞭解我們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以為自己不該對某些事負責因為錯的是別人……
一葉障目。並非所有的「以為」都判斷錯誤,畢竟我們也有好運的時候。錯的,是「以為」本身……
「范老師,你在想什麼?」小Kevin拉拉我的手。
「沒什麼……」
「老師你不開心嗎?」
我摸著他的頭,露出淡淡的笑。孩子的心思果然是透明的,像水晶一樣映出你每一分最細微的感受。
「不,老師沒有不開心。」我只是在太短的瞬間想到了太多的事,我需要時間理清這一切。
打起精神,我捏捏Kevin的臉。「要不要和老師一起做便當?」
「好!」Kevin又一次響亮的回答。「老師會教我用香腸做章魚嗎?」
「會的。」我笑著說。
星期天的天氣不錯,是個郊遊的好日子。若不是母親臨時被社區的人叫去開會,今天的動物園之遊可能會變成三代同行。
因為要玩一天,我找出最舒服的T恤和七分褲穿上,也幫Kevin換了身可愛的水兵服。
坐在巴士上,Kevin突然問我:「范老師……今天能不能不叫你老師?」
「那你想叫老師什麼?姐姐嗎?」我笑著反問。
「唔……我不知道老師叫什麼……」
「Kevin想知道嗎?老師可以告訴你。」我從背包裡掏出備忘錄,翻開空白頁寫下「范舒彤」三個字。「這就是老師的名字。跟老師一起念,范——舒——彤——」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呢?」Kevin指著「舒」和「彤」問。
「『舒』是舒服的『舒』,『彤』嘛……」我想了想。「『彤』就是紅色,很明亮很溫暖的紅色。」
「嗯,Kevin記住了。」
小孩子一旦認真起來是很可愛的。我才想笑就聽Kevin接著說:「我好開心第一次約會是和舒彤一起。」
雖不是頭一次從這孩子口中聽到驚人之語,我還是差點兒從座位上滑下去。
「呃……Kevin,你不能這麼叫老師的。」
「為什麼?」Kevin仰著頭,一臉認真。
「因為……」我絞盡腦汁,總算想到一個可以被接受的理由。「因為老師比你大很多,算是你的長輩。對長輩直呼姓名是不禮貌的。」
「老師覺得Kevin不禮貌嗎?」
「呃……也不完全是……」我的舌頭又開始打結。
「那我要叫你姐姐嗎?」
「沒錯……」
「好吧,舒彤姐姐。」
才鬆了口氣,我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呃……Kevin怎麼會認為和老師去動物園是……約會?」
「電視上演的。」Kevin理所當然的點著頭。「男生和喜歡的女生一起出去玩就叫約會。」
電視果然是害人的東西……我頭痛的揉著太陽穴,已無力再糾正什麼了。
「舒彤姐姐,我們是不是到了?」Kevin扯扯我的T恤袖子。
我驀地回神,動物園的標誌牌正好從窗口掠過。我拉著Kevin的手起身,隔壁的一對老夫老妻也在此時離開座位。下車後,那個胖胖的Auntie笑著問我是不是帶兒子來玩,小孩今年幾歲……
「才不是!」Kevin突然揮著小拳頭擋在我前面。「我和舒彤姐姐是來約會的!不要妨礙我們!」
我立刻拉著Kevin從現場逃遁。
值得慶幸的是,當我們進了動物園後,Kevin變得比較正常了。所謂正常,就是用孩子特有的精力到處竄,看到什麼都興奮得呱呱叫,拉著我問東問西。
「舒彤姐姐,這是什麼?」
「是火烈鳥。」
「舒彤姐姐,那是什麼?」
「是長臂猿。」
「舒彤姐姐,為什麼這個獅子和畫冊裡的不一樣?獅子不是有很多毛的嗎?」
「Kevin說的是公獅,這一頭是母獅。」
「舒彤姐姐,那個人好奇怪,他舉著奇怪的東西在水池邊站很久了,動都不動一下。」
「那是……」
我想告訴Kevin水池裡的是河馬,卻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聲音。
站在水池邊的人……Kevin口中奇怪的人……手持相機一動不動的人……那束紮在頸後好像兔子尾巴的黑髮,還有那雙鞋……不會的,怎麼可能?他應該在埃及的某個金字塔裡,而不是站在新加坡的動物園裡拍河馬!
「舒彤姐姐?舒彤姐姐?」
Kevin的叫聲驚動了他。他轉過身,就這麼對上我的視線。一抹像驚訝又像喜悅的光亮在黑眸中閃過。只是那麼一瞬,薄薄的唇勾起弧度。
「嗨,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