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叫我孩子 第六章
    穎臻把那個大紙袋交給我。「你大哥讓我帶來的。」

    我取出照片和錢包,將紙袋連同手裡的文件夾一起推回她面前。「這些是我整理的論文資料,你先看一遍,有什麼不夠的可以補充。」

    「舒彤……」穎臻看我一眼,又閃開視線。

    「怎麼了?你不想動筆的話我來也可以。」

    「不是這個問題。」她急急的說。「其實……是你大哥……要我幫他帶句話。」

    我輕輕佻眉,等著她繼續。

    「你承諾他的事,時限快到了……還算不算數?」

    心裡「咯登」一下。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深吸一口氣……

    「穎臻,你告訴他,我還有四個月才畢業,在那之前我什麼也不會想。」

    「舒彤啊……」穎臻可憐兮兮的抬起頭來。「你自己去說好不好?」

    她這種反應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沒見他昨天那副樣子,嚇死我了。」

    我彷彿聽到一聲心跳。「他怎麼了?」

    「他回來以後,我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沒把你追回來,結果他衝進客廳把牆上的海報一張張扯下來,撕得亂七八糟。我嚇得想溜,他大吼一聲叫我等著,然後塞給我這個紙袋,一臉凶狠的讓我傳話……范舒彤!你還笑!?」

    「抱歉抱歉,我也不知自己怎麼了……」我捂著嘴,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總之我不要再給你們傳話了!心臟負荷不了……」

    「你要放棄他了?」

    「這麼可怕的人我躲都來不及了!」

    「你不是喜歡他的酷麼?」

    「從現在開始我喜歡陽光型的。」

    「他有才華。」

    「有才華的人多了!」

    這話倒是在理,有才華的人何止千萬……

    「舒彤……」穎臻突然湊近我,壓低聲音。「看在我幫忙傳話的份上,告訴我實話吧?你和你大哥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把你當妹妹……」

    「八婆。」我罵道。

    「喂,我們是朋友耶!」

    「朋友就必須坦白一切?抱歉,我做不到。」

    「小氣!」

    「你自己沒有秘密麼?」我收起笑容,提著紙袋起身。「下次窺探別人之前,先問問自己。每個人的底線不同,越過這道底線,我們便不再是朋友。」

    從乾洗店拿回那件禮服,我決定把東西還回去。畢竟陸濤不曾說過這件禮服也是我的生日禮物。

    我特地選了他工作的時間,下午三點左右來到他家,看到車庫裡的蓮花跑車時不禁一愣,沒想到他在。猶豫片刻,我直接用鑰匙打開鐵門,盡量不發出聲響。本打算放下禮服就走,卻不小心聽到客廳裡的對話。

    「……你最近很忙啊?」一把粗啞的聲音問。

    我悄悄摸到落地窗邊,側著身向客廳裡張望。沙發上坐著兩個人,面向窗口的是陸濤,背對我的是個頭髮有些稀疏的男人,抽著煙。

    陸濤「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男人把煙蒂擰熄在煙灰缸裡,站起來。見他轉身,我慌忙躲到一旁,緊挨著牆壁。男人走到窗邊,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幾個大客戶的應酬都推掉了……你這樣我很難做人啊!」

    「我沒時間。」

    「沒時間應酬,有時間鬧緋聞?而且到現在也不給媒體一個交代?」

    「……她是圈外人。」

    「啪!」

    我一哆嗦,確信這是巴掌抽在皮膚上的聲音。冒著被發現的危險向窗口望去——陸濤的頭偏向一邊,臉上除了一片微紅的掌印外沒有任何表情。

    「你什麼時候學會跟我對著幹了!?」男人怒吼。「忘恩負義的傢伙,你以為你現在的名聲是怎麼來的?是我!沒有我給你鋪路,你不過是個搬道具的無名小卒!」

    我驀地記起,這個男人……雖然和三年前有些不同,但那雙突出的掃帚眉我不會認錯。

    「我們不過各取所需。」陸濤說。

    「Thomas,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男人揪起陸濤的衣領。「創造或毀滅一個新人,對我而言易如反掌。我今天可以讓Thomas Lu紅透半邊天,明天也能讓你接不到任何一份工作!除了服從我,你沒的選擇。」

    我盯著僵持中的兩個人,很難看出究竟誰佔上風……

    「你想我怎麼做?」陸濤問。

    沒有溫度……如果不是看著他開口,我不會相信這是他的聲音。

    男人鬆了手,安撫似的整了整陸濤的衣領。只聽那把粗啞的聲音說:「別再玩無謂的把戲,聽我的安排,我會讓你比現在更紅。你不是想在國藝開影展麼?我給你開。你想去巴黎進修,我讓你去。我還可以讓你在年度評選中勝出。前提是,你要聽我的。」

    「……我知道了。」

    「很好,下周的日程我會讓Steven交給你……」

    我聽著這一切,身體因冒汗而冰冷,胸口隱隱作痛。

    客廳裡又繼續了怎樣的交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在牆邊站了很久,力量和時間一起流失,雙腳的麻木漸漸蔓延到全身。男人戴上墨鏡走了,他沒有看到我。但顯然我藏得並不夠好,因為陸濤發現了我。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沉默不語。

    「……你聽到多少?」

    我抬頭看他。「聽到多少……重要嗎?」

    「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

    我咬著嘴唇,希望減輕胸口的疼痛。

    「那你告訴我,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你的成功不是交易,是你的真本事……現在就告訴我啊!」

    他的沉默像一道咒符,封印了我的眼淚。

    「還給你!」我把禮服擲向他,他沒有接,任禮服掉在地上。

    「你好陌生……」我的聲音顫抖。「我認識的陸濤不是這樣的……」

    「夠了!」他突然暴躁的吼叫,雙手扒著頭髮,鼻音濃重。「你懂什麼?你以為這個世界永遠那麼單純?這是成人的世界!明白嗎?沒有人可以天真一輩子,這個世界會逼你長大!」

    望著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我流下淚來。

    「連你也這麼說?我以為你是不同的,只有你會縱容我的孩子氣……現在連你也逼我……為什麼非要面對那些醜陋的東西不可?為什麼不能活得更真實些?我們從前不也很快樂嗎?為什麼不能回到過去那幾年……」

    「已經過去了!」他緊緊捉著我的肩膀,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為什麼不看看現在的我?我現在擁有的比以前多得多。我有名氣,我拍最完美的照片,我可以給你最好的……」

    「你當然可以給我最好的……」我喃喃的說,肩頭的疼痛彷彿無法傳到心裡。「可為了什麼呢?我有說過什麼嗎?我跟你要過什麼嗎?你究竟為什麼攝影,為了什麼而努力到現在?難道,只是為了給我最好的嗎?」

    他沒能回答我,藏在眉骨下的雙眼變得茫然。

    「你忘了,是不是?」我輕輕撥開他的手,不費絲毫力氣。「在你想到答案之前,我不會再來了。」

    「小彤……」

    「不要這麼叫我!」我閃過他身旁。發麻的腳邁不出穩健的步子,但我沒有回頭。「我會長大,用我自己的方式。就算被說天真也好,愚蠢也好,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堅持!……再見。」

    走出大門的時候,我將鑰匙投進信箱。金屬碰撞的墜落聲,像一句道別,將我推離那個鮮明卻沒有溫度的世界。

    成長究竟是個怎樣的過程?

    早上醒來,忍不住問自己——今天要做個大人,還是孩子?其實是沒有選擇的吧?成長是一個必然。命運的力量,冥冥中推動每一個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那個屬於我的齒輪,也從未停止轉動。不論我如何捂緊雙耳,那一聲聲摩擦和碰撞,仍會鑽入腦際,融進血液……當我學會坦然接受這一切的時候,是否意味著,我真的長大了?

    任何一種成長都是有代價的。不只是我,每個人都在摸索,在抗拒中接受現實的無奈。唯一能做的,只是將某些不願捨棄的東西藏在心底,想哭的時候拿出來看看,抹淨灰塵,擁入懷中,然後抬起頭來,對自己的人生微笑……

    我拉開抽屜,將日記放在那本陪了我大半年的相冊上。

    從離開陸濤的那一天起,我開始寫日記。我發現寫日記是一個和自己對話的過程。我向自己發問,然後回答。沒有對或錯的答案,只有想說或不想說,勇敢或懦弱的面對自己。我漸漸開始懂了,自己怕的究竟是什麼。

    三個月前,我一身輕鬆的走出考場,為四年大學生活劃下句點。衣櫥裡掛著學士服和方帽子,距畢業典禮還有兩個小時,我該準備出門了。

    明亮的晨光透過窗紗,在牆上繪出模糊的花紋。我換上襯衫和短裙,將學士服和方帽子放進專用的提袋。走到門口,我突然轉身回到書桌前,從抽屜裡翻出一支口紅塞進背包。我不能把自己化成絕世美女,但至少要光彩照人。

    禮堂前人山人海,滿眼的藍袍和方帽子,到處有人拍照。

    穎臻說在門口碰頭,不過我好像來早了。站在太陽底下,我每隔半分鐘看一次表,希望這遲到成性的女人快點兒出現。

    一個男生目不斜視的從我面前經過。我微微皺眉。沒記錯的話,這是第四次了。當他又一次走過的時候,我重重咳了一聲。

    他停住腳步,左右張望了一陣,動作有些誇張。我盯著那張帽簷下的臉,隱約覺得在哪裡見過。

    「你……叫我嗎?」雖假裝若無其事,但演技拙劣。

    「我是不介意你在這裡晃來晃去,不過……」我的視線落在他手裡的數碼相機上。「你的偷拍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現在藏已經晚了,拿來——」

    也許是我強勢的態度佔了上風,他乖乖將相機交給我。

    我一張張倒回去。「為什麼每張都沒有頭?」

    「就因為沒拍到頭才走這麼多趟……」

    我覺得好氣又好笑。他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垂著頭等我發落。因為這張泛紅的臉,記憶中驀地冒出一個名字。

    「你是鄭初陽?在繪圖室弄壞六支炭筆的那個?」

    「是……是我……」他的臉更紅了,下意識去抓頭髮,卻碰歪了學士帽。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見我笑,自己也笑,傻乎乎的。

    「你是不是想跟我合影?」

    「想——那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舒彤!抱歉我來晚了……」穎臻頭一次出現的這麼是時候。我把數碼相機塞進她手裡,拉著鄭初陽的袍袖後退兩步。

    「穎臻,幫我們拍一張……你要全身還是半身?喂?」我推了推身旁那個仍在發愣的人。

    「啊……半身,半身就好。」他彷彿此刻才清醒過來,對著鏡頭咧開嘴。

    「等等,你帽子還是歪的。」我伸手幫他把帽子扶正,才對穎臻比出「V」的手勢。「可以拍了。」

    「你們站的也太分開了吧……」穎臻說。

    我扭頭一看,鄭初陽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挪開了半步。

    「我有電嗎?」我好笑的問他。

    「不……不是這個意思……」

    我故意收起笑容。「那就站過來!」

    「是!」他聽話的橫跨一步,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直直的站在我身旁。

    穎臻這才按下快門。

    「以後不要再偷拍了,會被抓的。」我把相機還給他的時候說。

    他臉上的紅潮加重,氾濫成災。

    「回見了。」我拉著穎臻走到樹蔭下,摘下帽子。

    穎臻一聲不吭的盯著我瞧。

    「好啦,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受不了她那麼坦白的表情。「只是拍張合影而已。他太害羞,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卻不肯開口問一聲。」

    「他暗戀你吧?」穎臻的沉默破功,盡顯雞婆本性。

    「我怎麼知道?我跟他又不熟。」

    「所以說是『暗戀』啊!」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可你不怕陸濤吃醋嗎?」

    「……」

    沒想到我仍被這個名字影響著。七個月的時間似乎沒有改變什麼。穎臻明白這是我的禁忌,可為什麼今天……

    「我看到他了。」穎臻說。

    我聽到胸口那一聲怦然的跳動,久久迴盪。

    站在畢業生隊列中,我靜靜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念出。五個男生排在我前面,我是第一個女生。台下坐著我的雙親。所謂最榮耀的時刻,是我的,也是他們的。

    一步步走上台階,時間在無休止的掌聲中流過。但我感受到某種異樣的注視,並非來自台下千百雙眼睛,而是另一個方向……

    一抹漆黑的人影站在二樓中央通道上,踩著和我相似的節奏走下階梯。距離很遠,但我知道那是誰。走到盡頭,他扶著護欄除下墨鏡,盯著踏上最後一級台階的我,難以琢磨的目光在眼底流動。

    後面的人突然推我一把。「喂,該你了……」

    猛然回神,我說了句「sorry」,走向紅毯另一端的校長。

    「祝賀你。」校長說。

    「謝謝。」我接過證書,微笑,握手。再簡單不過的儀式,只要三秒鐘……

    「范——舒——彤——!!!」

    我的名字突然在空中炸響。不只是我,校長、司儀、等待登台的學士們,還有台下幾千名觀禮的人,同時向二樓望去。

    他瘋了嗎?這麼做有什麼意義?看著他手裡那支銀閃閃的麥克風,我很想逃走,雙腳卻不聽使喚。

    「恭喜你順利畢業!」他的聲音被電波放大,夾著模糊的雜音,在突然靜下來的禮堂上空飄蕩。

    「好久不見……也許你不覺得吧?你有你的生活,像我這種人也不值得你去想念吧?沒關係,我只想臨走前再見你一面……」

    臨走前?我只怔了半秒就衝到麥克風前,將發愣的司儀一把推開。

    「你說什麼呢?什麼臨走前?!」

    「我要去旅行。」

    「可你的工作……」

    「我辭掉了。」他的聲音繼續在空中迴響。「除了道別,我也要完成一份期待了很多年的工作,雖然和當初的構想有些出入。」

    他把麥克風擱在一旁,從背包裡取出相機,熟練的裝上鏡頭。

    「往前走幾步好麼?站到中間來……對,就是這樣。」

    沒有多餘的要求,他任我站在空曠的舞台上,有節奏的快門聲透過麥克風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表情。有那麼一瞬,我甚至想把臉擋住,因為我是如此赤裸的暴露在他的鏡頭前……但我又確實渴望看到這些照片中的自己……人就是這麼矛盾。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下相機。

    「你問過我,我究竟為什麼攝影,為了什麼而努力到現在……我很抱歉,因為我不能立刻給你答案,但我會去尋找,雖然我不知道會用多少時間。」

    我發不出聲音,只是望著高處的他,幾十公尺的距離是那麼遙不可及。

    「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已經有了男朋友,記得讓我知道,我會祝福你們。如果他對你不好,記得讓我知道,我會幫你教訓他。如果你根本已經忘了我……」他在這裡停住,久久的沉默像是要將我吞噬。

    「如果你忘了我……我也不會打擾你的生活。我想你是對的,即使沒有我,你也一樣會長大,以你自己的方式。」

    連句「再見」都沒有,他扔掉麥克風,眨眼間消失在通道盡頭。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腳上的那雙鞋。

    我衝下台。帽子掉在地上,我顧不得撿。用力推開沉重的木門,我衝出大廳,衝到禮堂外明媚的陽光下,卻已尋不到他的身影。

    「混蛋……」我踢著樹幹罵道。「卑鄙!陰險!奸詐!小人!……」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用這種誇張的方式退場,我怎麼可能忘掉?他明知道我忘不掉,哪怕是洗腦,我也不可能忘掉……他只是想耍酷,只是想讓我哭罷了!討厭的傢伙,他明知道我會哭的……

    九月的暖風中,我用一場暢快淋漓的大哭為剛剛走完的一段人生畫上句點。嶄新而未知的日子,又將從哪裡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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