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寨 第十一章大比
    顧天次剛退到後院,忽聽一聲大喝:「在這!」一陣腳步雜踏,一隊兵丁向他撲過來。

    顧天次不願多做糾纏,於是縱身一躍,跳下屋脊。兵丁呼喝著取箭搭弓,流矢如雨射向他。

    顧天次健步如飛,在房脊上縱躍,借助牆頭屋脊,身形毫不滯澀,並連連呼哨,給如雙他們發出訊息,要他們前來會合。

    不多會,東北和西北都傳來應和聲,三條黑影躍上屋頂,向他這邊飛奔而來。

    顧天次招手示意,轉身往東南而去。躍過兩層房頂,已出了太師府邸。那些兵丁出了院門,哪還有他的蹤跡。

    「老大,」如龍推門過來就迫不及待地道:「找到三當家的了嗎?」

    顧天次正站在窗邊,從半開的窗戶看向街市,如雙和沈南坐在桌邊吃著早飯。見他進來,如雙問:「二弟,你怎麼才回來?過來吃飯吧。」

    如龍大剌剌地坐下來,端起水壺先喝下半壺涼茶,才懊惱地道:「被瘋狗咬住了,好容易才身。」

    「沒帶尾巴回來吧?」如雙擔心地問。

    「我才沒那麼笨。」如龍不屑地道:「不過,今天一早,京城可就亂翻了天。官兵到處搜查刺客。」他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問:「到底找沒找到三當家的?」

    「不知道。」如雙無可奈何地道。他和沈南剛進門不久,顧天次就叫他們準備早飯,對夜探太師府支字不提。

    「不知道?」如龍險些被包子噎住,睜大眼瞪著兄長。

    如雙使眼色掃掃顧天次,搖搖頭。如龍已然明白其中含義,他站起來走到顧天次身後,道:「老大,昨晚怎麼回事?突然改變計劃。人到底找到沒有?」

    顧天次頭也沒回,淡淡地道:「要找的人沒找到,不想見到的人倒見到了。」

    「什麼不想見的人?」如龍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如雙和沈南二人一聽此話,也起身走過來。

    顧天次回頭掃了三人一眼,語氣平靜地道:「我在太師府見到了胡仁沭。」

    「他怎麼會在那兒?」三人勻不解。

    顧天次未回答,仍扭頭看向窗外。三人明白他是讓他們自己去揣測其中深奧,於是都皺眉苦思。

    「莫非……」如雙率先想通其中關竅:「三當家的是被他出賣的?」

    經他一點,沈南也醒悟過來:「難怪盧老賊事先就知道是八方寨所為?原來是姓胡的通風報信。」之前諸多疑點迎刃而解。

    「不單單是八方寨,就連龍門鏢局,也是他勾結官府所滅。」顧天次冷冷地道。

    「這個王八蛋,連自己的老丈人和老婆孩子都害!老大你怎麼不殺了這個無恥小人?」如龍氣憤填膺地叫囂。

    「二弟,你想叫全京城的人都聽到嗎?」如雙低斥。為他這暴躁脾氣,他不知說過多少遍,可他就是死性不改,況且老大厭惡魯莽衝動,他才更急著阻止二弟。

    顧天次倒是並無不悅,看了兄弟二人一眼,冷冷地道:「你怎知我不會殺了他?」

    如龍一諤,呆呆地問:「你殺了胡仁沭?」他還從未見過老大殺過人——只因八方寨人才濟濟,無論何事從不須顧天次親自動手,他只要一句話,總會有人去辦得妥妥當當。多年來習以為常,乍聽到老大殺了胡仁沭,他反而感到驚奇。

    如雙瞪了傻頭傻腦的兄弟一眼,又問:「老大要我們改變計劃也是為此嗎?」

    「不是。」顧天次終於轉回身來,面對三人:「臨時改變計劃是因為我發現情況有變。」

    「什麼情況有變?」三人異口同聲地問。

    顧天次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口茶,才道:「太師的後花園有重兵把守。」

    「一個後花園也要重兵把守,這盧老賊也未免太膽小了吧!」如龍嗤之以鼻。

    顧天次看看如雙:「你看呢?」

    「這裡面有文章。」如雙思忖道:「盧老賊的後院只有二、三十人守護,反倒把個後花園守得密密實實,太不尋常。」

    「除非後花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沈南也道:「莫非,三當家的就被關在後花院?」

    「我也只是猜測。」顧天次道。

    「一定是沒錯!」如龍倒是十分篤定。

    「老大,你沒有趁機探探虛實?」如雙也有幾分肯定。

    「我怕弄巧成拙、打草驚蛇,所以才通知你們改變計劃。」顧天次鄭重地道。

    「那我們今晚就去把三當家的救出來。」如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如雙白了他一眼,道:「昨晚這一鬧,盧老賊一准加派人手,等咱們去呢!」

    「那怎麼辦?」如龍急道:「三當家就不救了麼?」

    「老大,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如雙望著顧天次。

    「這邊先暫擱一擱,你們先把棺材鋪那邊的事辦妥。」顧天次胸有成竹:「我給你們三天時間,你們要做好準備,貨一到手就能出城。」

    「屬下明白。」如雙正色道,扭頭對沈南道:「你現在就過去,照先前商議的辦。」沈南應了,又向顧天次一揖首,轉身出去。

    「老大,你有何打算?」如龍忍不住問。

    顧天次又轉身望向窗外,語氣輕幽地道:「明日就是大考之期,我要去見識見識老賊的廬山真面目。」

    如龍聽得稀里糊塗,如雙倒有幾分明白了,驚奇地問:「老大,你不會是要去參加大比吧?」

    「有何不可?」顧天次不以為然地反問,倒叫如氏兄弟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街上傳來叫囂聲,幾名官差拉扯著一位書生喝罵。

    顧天次一直都在注視著街上,見此雙眉微蹙,輕喚如雙。

    如雙走上前,探頭往下張望,道:「老大,那不是你的那個書生弟弟嗎?」

    「在哪兒?」如龍也擠過來。

    「如雙,」顧天次不動聲色地道:「下去把他叫上來。」

    如雙從命,轉身出了房門。不一會兒他就來到街上。

    顧天次見他同那幾個官差說了幾句,又悄悄塞上幾錠銀子,那幾個官差才放開書生。

    如雙拉著書生回到店裡,稍後樓梯傳來腳步聲,以及許言儒的聲音:「……這位兄台,你拉我來見何人?」

    「你見了就知道了。」如雙說著已推開了房門。

    許言儒還欲追問,可當瞟見顧天次的身影時,便急忙奔上前來:「大哥,你在這裡,讓我找得好苦!」

    「找我做什麼?」顧天次神色平淡地問,瞟見如雙招手將如龍叫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許言儒毫未覺察,他眼中只有大哥。看見他平安無恙,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下來,可是憂慮仍在:「大哥,昨夜太師府裡闖入刺客,是不是你?」

    顧天次若無其事地在桌邊坐下來,輕扯嘴角道:「你怎麼就想到是我?」

    「盧太師權高位重,尋常人怎敢動他。」許言儒苦笑道:「何況能無聲無息地闖入太師府,又能安然脫身的,這世上有幾人?」

    顧天次輕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今早官兵滿城搜查,姨娘和我就猜到是大哥。姨娘怕你有意外,心急如焚、坐臥不寧,所以我才出來找大哥。那夜大哥走時並未留言棲身何處,我只好到處亂撞。」

    「就撞到官兵手裡了?」顧天次淡淡地道。

    許言儒面色微赧,自嘲道:「慌不擇路。」

    顧天次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道:「明日就是大考之日,你還不回去準備。切莫到名落孫山時悔之晚矣。」

    「我不知大哥是否安好,如何能安心應試。」許言儒道。

    「那你現在已見到我安然無恙,可否回去了?」

    「大哥,你如何能對我形同陌路?」許言儒眼含熱淚,為他的冷漠心傷、神傷。

    顧天次走到他身前,雖仍是一臉平靜,但語氣低沉了幾分,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會有事的。你安心去參加大比,什麼事等大比之後再說,好嗎?」

    許言儒心頭一熱,兩顆熱淚滾下來,抬手抓住他粗硬的手,心潮翻滾,淚水更加肆無忌憚,噴湧不止,一頭撲到大哥懷裡,失聲痛哭。

    常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自從娘和大哥失蹤後,他只在夢裡嚎啕大哭過。但是到後來,夢也少了。這二十年,即使是面對爹,他也不曾落過淚。不料今天會哭得一塌糊塗。不知何故,他就像是有滿腔委屈非哭出來不可。細想想,他又哭得毫無理由。

    顧天次既未責怪也未加勸解,只是任由他在懷裡哭得驚天動地。原本這世上最該大哭一場的人是他,只是他不像許言儒,找不到能夠痛快淋漓大哭一場的懷抱。他比許言儒更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死去的娘,為疏離的親情,為不公的世道,為諸多的老天弄人……

    許言儒終於慢慢止住淚水,痛哭之後整個人反倒輕鬆了許多。

    顧天次扶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擰濕面巾遞給他,要他擦擦臉。

    許言儒擦去淚痕,抬眼望著他,顧天次也望著他,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回去!」

    許言儒無語,輕輕點點頭,起身往外就走。此時無聲勝有聲,縱是千言萬語,不如沉默。心意通時何需言語。

    「如雙。」顧天次在他打開房門前衝門外呼喚。如雙應聲打開門,站在外面。

    「送他回去。」顧天次吩咐到。許言儒回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無言地出了房門,消失在樓梯口。

    顧天次無動於衷地看著他離去,深遂的目光益加深遠。海有枯時,石有爛時,他的心豈會不動搖?

    見過大哥,許言儒的心稍稍踏實了些。本以為夜闖太師府,刺殺盧太師已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比之在貢院見到他簡直不值一提。

    許言儒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見到大哥,他裝扮成應試的舉子,居然也一本正經地應題做起文章來。反而他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為他的安危捏了一把汗,倒沒心思顧及考卷了。

    他發現大哥雖然筆走游龍,但目光卻不時瞟向主考監。上面坐著盧太師和王丞相。

    許言儒頓時明白:他應試是假,其目的是盧太師。不由擔心起來,怕他會在考場上動手。

    忽然,他看見大哥向他看過來,會心地一笑,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少杞人憂天,快作你的文章。」

    許言儒大吃一驚,生怕別人聽到,慌忙四下張望,卻見別的舉子只是在埋頭苦思,連臨考官也悠然的坐在一旁品茶。心中更是大惑不解,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重聽。但那聲音是千真萬確的,假不了。

    正想著,大哥的聲音又響起:「別看了,他們聽不到。你再不專心一意,莫非想交白卷不成!」

    許言儒頓時醒悟,低頭看看空空如也的素箋,他打坐下來近半個時辰都未寫一個字。羞赧不已,忙收斂心神,專心答題。提筆冥思片刻,文已成章,筆走龍蛇,毫無滯澀,一篇文章一氣呵成。

    等地放下筆,又將文章查看了一遍,不由得自信地一笑。一抬頭就見大哥正往外走。他匆忙收拾筆硯跟出考場。

    「大哥!」一出貢院大門他就急忙呼喊。

    顧天次轉過身,雙眉微蹙,冷冷道:「你出來幹什麼?」

    許言儒被他斥責的語氣說得心頭一滯,縮步不前。生平第一次,他居然有些懼怕他。

    顧天次看著他幾許蒼白的臉,輕歎了一聲,道:「我們走。」

    許言儒坐到茶樓時,還如在夢中,顧天次給他斟上一杯熱茶,才道:「你真就如此自信滿滿,一篇文章定成敗?」

    許言儒慢慢回過神來,才明白大哥生氣不是來追他,而是自己出來的太匆忙,心底一熱,道:「功名身後事,成敗轉頭空。我只是盡人事,聽天命。」

    顧天次看看他,輕笑道:「那你不該來參加大比,只要在家多燒幾柱香不就行了。」

    「我不是那意思。」許言儒忙道:「我只是沒想到大哥會來。」

    顧天次嘴角噙笑,剝了顆花生放進嘴裡,不以為然地道:「十年寒窗不就是為個功名、高官厚祿嗎?我怎能不來。」

    許言儒知他在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在茶樓上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說太多,便道:「你什麼時候去看看姨娘,她很想你。」

    顧天次啜了口茶,若無其事。「大哥!」許言儒低聲哀求。

    顧天次抬眼看著他,道:「她是堂堂將軍夫人,五品誥命,還是不要有太多牽連,以免讓人誤以為我在攀附權貴。你總該明白這道理。」

    他一話雙關,許言儒豈會不明白,可倘若他們一家人就這樣不冷不熱,不疏不親,又算得什麼?

    「你又想舊話重提了?」顧天次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緊不慢地道。

    許言儒長歎一聲,說再多也是徒勞無獲,可又不能不說。

    這當口,一人奔上樓,衝他們這邊高聲道:「表哥,你在這兒,舅舅找你呢。」

    許言儒驚詫不已,抬頭認出那人曾在九州米行見過。

    顧天次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對他道:「你先回去,有事我會去找你。」說著起身走向如龍。

    許言儒只能看著他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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