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談夫人一聲嬌吒:「你說什麼?姐姐她……她……」她一步步逼近顧天次,正想問個明白,不料一陣天旋地轉,她身子一頓,倒下去。
談雯驚呼出聲,顧天次手疾眼快,探身接住她
七手八腳將談夫人扶到椅子上坐好。顧天次在她胸口、後背推拿了幾下。談夫人才長長吐了口氣,緩過神來,淚水卻不住湧下來,哽咽道:「姐姐,你好命苦!老天為什麼要這麼待你呀?」
「娘!」談雯抱住談夫人,泣道:「你要想開呀!」
「姨娘,」許言儒也道:「你要保重身體,不然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
「姐姐天生麗質,一身傲骨,雖身為巾幗不讓鬚眉,誰曾想她竟會落得……落得……」談夫人泣不成聲。
顧天次此時已稍稍退出幾步,臉上平靜如初,淡淡地道:「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似,托體同山阿。」他語氣中隱含的悲涼讓三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
夕陽的餘輝投在他身上,發出奇異的光暈,額前的細發、濃密的睫毛也映了金霞的光彩,與此相輝映的是他身上那股沉沉的哀傷,比撕心裂肺的哭嚎、肝腸寸斷的啜泣更讓人心傷、心碎,又讓人不由得隨之蕭然。
許言儒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低低呼了聲「大哥」。可他的話音卻被談夫人的驚問湮沒。
「你是誰?」談夫人好似大夢初醒,一下子衝到他面前。
顧天次微微一笑,顯得十分淒楚:「我是誰?我可以誰都不是,也可以誰都是。為何非要弄清我是誰呢?不清楚,不明白,不就少了很多煩惱嗎?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你是……若兒?」談夫人猛然醒悟。
「許言若早已不在這世上了。」顧天次苦笑笑。
「為何要如此講?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談夫人拉住他的手,雙眼凝視著他毫不動容的臉。二十年,可以改變很多。
「大哥,你就別再隱瞞了。」許言儒在一旁插言,他真希望姨娘能幫忙勸勸大哥。
顧天次沉吟了半刻,終於抬手輕輕揭下那層偽裝。可是他這張臉並不比方纔那張更多幾許表情。
「你真是若兒?!」談夫人驚喜道。
「許言若已經死了,夫人。」顧天次冷冷道:「如果我還記得這個名字的話,僅僅是為了那個為自己的孩子而慘死的母親。」
談夫人刷白了臉,忍不住抬手去撫他臉上那道疤,卻被他躲開了:「還疼嗎?」她關心地問。
「疼!」顧天次目光寒如水,咬著牙道:「它一直疼在我心裡!只要看到它,我就會一遍遍告誡自己:我要話下去,不為任何人活,只為我那愛護孩子勝過性命、最終卻未能留住自己的兒子而落入野獸之腹的娘活著。娘為我而死,我要為娘而話。我不是許言若!我誰都不是,我只是我娘的兒子!」
「若兒!」談夫人雙眼噙淚,道:「你娘有你,她在泉下有知,也感欣慰了。可是,你不必把自己逼得這麼苦,你娘還是希望你能過得快樂無憂的。」
顧天次冷笑一聲:「世間事十之八、九不隨人願。世人哪一個不希望自己無災無痛、快快樂樂,若人人心想事成的話,這世上還會有喜怒哀樂之說嗎?快不快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
「是啊,活著就好。」談夫人忙打住這傷感的話題,改口道:「你爹呢?你見過他了嗎?他知道你還……」
話未說完,就見許言儒又使眼色,又擺手,正不明所以,再扭頭就見顧天次一張臉結了厚厚一層霜,頓時了悟,道:「其實有些事,誰也不想發生的,可是既然發生了,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日子久了,就會被沖淡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跟天鬥,卻可以想辦法讓大家過得好一點……」
顧天次冷冷打斷她的話:「有些事並不是這麼容易就可以一掀而過的。就像人的臉上有了一道醜陋的疤,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消失一樣。難道別人犯了錯,倒讓我去賠禮道歉不成?」
「可是有些錯是無心的。」談夫人痛心地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難道犯了錯就是十惡不赦了嗎?」
「無心不是理由!」顧天次無動於衷地道。
「怨恨是把雙刃劍,不但傷人,也自傷。你這樣於事無補,何不放開胸懷,學會寬恕,這樣活著才有快樂可言。」
「是啊!大哥,你就給爹一次機會吧。讓他彌補當年的過失。」許言儒也附和道。
顧天次不為所動,冷冷道:「不錯,當初我是恨過他,而且也恨了他不少年。可是,過了二十年,再深的恨也會消磨怠盡。何況還有許多事要我去做,許多人要我為他們打算,我沒有空閒去恨一個人。在我決心成為顧天次那天起,過往的一切就只剩娘一個人了。如今,我對他早已沒有了恨,所以他也沒有什麼可補償我的。他想要做什麼,隨便他去做,一切都與我毫不相干。」
許言儒無言以對,滿口苦澀,心裡更是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談夫人卻大吃一驚:「你……你是顧天次!?八方寨的……」
「正是!」顧天次淡淡地應道。
「天啊!」談夫人臉色蒼白,只是仰天悲呼:「天啊!為什麼會這樣?蒼天啊……」
春夜,寒意料峭,夜風中淡淡的新草香。初月已落,繁星漸稀。
顧天次起身道:「天不早了,我也該走了。」
「你去哪兒?」談夫人和許言儒不約而同地問。
「我自有我的去處。」顧天次淡淡的道。
「可是,你是朝廷要捉拿的要犯。你這樣在外面亂跑,被發現了那還得了。」談夫人急切地道。
「哼。」顧天次冷笑道:「無論誰想抓住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如,」談夫人道:「你留在這裡,還安全些。」
「要是讓人知道平定大將軍府窩藏朝廷欽犯,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稱快了呀。」顧天次輕嘲。
談夫人的臉色變得十分悲苦,口中更是有苦難言。丈夫在朝為官,雖然權傾朝野,但因凜性剛直,一向是豎敵眾多,不少人一直都在虎視眈眈,坐等時機。這也是她無法反駁顧天次的原因。
顧天欣彈彈衣襟,道:「在下告辭了。以後也不必再會!」說著,抬腳便走。
「大哥!」許言儒道,忍不住上前去拉他。顧天次卻輕輕地躲開了。
「若兒。」談夫人微怒,低叱道:「你這二十年音信全無,我不能怪你,你娘的過世讓你傷心難過也在情理之中。但若你娘還在世的話,見到你這個樣子,會更加難過。天下做娘的都一樣,哪一個不疼自己的兒女。我也是個母親,我也疼自己的女兒。為了你,雯兒年過雙十還未出閣,她遭受了多少人的嗤笑,可是我們仍盼著你能活著回來。如今,你是回來了,可是居然不承認自己是許言若,對這事隻字不提。你,你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說著,淚早已滿面。
「娘!」談雯已是泣不成聲,道:「你別說了。這是女兒自願的!」
許言儒也覺得雙眼濕澀,哽聲道:「大哥……」
顧天次緩緩回身,望著他們,臉上仍是一派冷漠。這些年來,他早已讓自己冷透了,連心也變成了鐵石一般堅硬,平靜地道:「許言若這個人早已不在這世上了。死了的人是不能再履行承諾的。再說,像談小姐這樣品貌兼備的好女子,也不愁沒人要。許言若雖然無福消受,但至少還有個許言儒吧。」
「你說的這還是人話嗎?」談夫人氣得鐵青了臉:「儒兒早已和霖兒定有婚約,豈能姐妹同事一夫?!」
顧天次輕笑道:「談二小姐的脾氣,只怕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能消受得起。夫人當真覺得他們二人相配嗎?」
談夫人啞口無言。「大哥,你別說了。」許言儒見母女二人臉色難堪,不忍心再聽下去。
但顧天次要做的事,誰又能阻止呢:「即是已知兩人不相配,何故還要勉強為之?難道只為一句承諾?夫人你是明白人,又十分疼愛兩位小姐,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一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說不準哪天就被人砍下來掛到城門樓上去的丈夫吧!現何況,強扭的瓜不甜。談大小姐與言儒才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成全了他們,至少你還有個女兒會過得幸福快樂。倘若硬要遵守二十年前的一句諾言的話,那夫人你就親手葬送了兩個女兒的終身幸福。話,我只能說到此,夫人請三思。如果夫人堅持己見,一意孤行,在下也莫可奈何。只是在下絕不會娶談小姐的。過了今日,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顧天次平靜地說完,扭身走了出去,走得毫無留戀。三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只是在心頭留下一縷濃濃的不捨。
夜涼如水,許言儒本已坐在窗前翻開書冊,卻始終靜不下心來。忽聽幾聲古箏悠揚,一拍三轉,纏綿回折。曲調優雅,卻又帶著一股欲說還羞的憂鬱。許言儒被箏聲吸引,打開房門走出去。
無月的夜淒淒涼涼,樹影兒幽幽暗暗,正如這箏聲,似有訴不盡的淒楚哀怨。順著箏聲,他不知不覺地走到後院。
只見院中涼亭下,一道纖柔的身影專心調著古箏,串串清音自她指端渲瀉。一盞素燈照著她絕俗的容顏,一直都帶著淡淡的憂鬱。她撥動琴弦,又輕輕吟起詩來:「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歎息。今年花發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滄海。古人無復洛陽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許言儒站在丁香叢後,聽她字字句句掩飾不住的哀怨、悲涼,不由得心中淒然,此時此景,他與她的心境竟如此相似。
談夫人輕輕走過來,道:「雯兒,天晚了,回房去吧,別彈了。儒兒還在房中讀書呢。」
談雯輕歎,停下來,仍坐著不動。
談夫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道:「娘知道你在想什麼。今日見了若兒,又勾起你的心事了,是不是?按理說,你也不小了,可是若兒……」
「娘!」談雯截住她的話道:「許大哥是真男兒、大丈夫,能配得上他的絕非是女兒這樣的尋常女子。女兒早已發誓:此生不嫁人,終生侍奉在爹娘膝前。」
談夫人歎道:「爹娘怎能誤你一生?若兒自小就有雄心壯志,對兒女情長一事反而淡了。嫁給他的女子雖不會快樂,但至少不會擔心自己的丈夫出外心。儒兒反倒體貼許多,不失為好丈夫。原本這是兩樁多麼好的姻緣,可是那一場變故,姐姐慘遭不幸……」想起這談夫人就淚如雨下。
「娘。」談雯偎近她,勸道:「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談夫人揩著淚,道:「若兒和他娘是一模一樣的性子,認準的事兒,八頭牛也拉不回來。我只怕他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別說他不肯要你,就是我,也不肯讓你去跟他出生入死,你過不了那樣的日子。霖兒呢,又是瘋瘋顛顛的樣子。我都不敢向許家去提親事。哎……」談夫人說起此事,就滿懷愁緒。談雯更是無言以對。
「今天,」談夫人忽又想起什麼,道:「若兒說的那些話也不無道理。你和儒兒倒是不錯的……」
「娘——」談雯猛地起身,打斷她:「這事休提,傳出去,不止談家,就連許家也怕遭世人嗤笑了。天下哪有姐妹共事一夫的道理!」
「霖兒那瘋丫頭,只怕還看不上儒兒呢。她多半是不會嫁……」
「姐妹易嫁,豈不是更荒唐!」談雯仍不贊同,搖頭道:「不妥,不妥!此事娘休再提了。」說著急匆匆走出涼亭,似是怕談夫人再說些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