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地圖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出明秀宮向南,是鳳秀宮和坤秀宮。與三秀宮相鄰的,是名為景和、熹和、嘉和的三和宮。折向西過一條長街,則是三華:順華、修華、容華,和三清:宇清、泰清、德清的西六宮。東西十二座宮閣,呈一道半環,環伺著正中天帝所居的乾安殿。
我每日的生活,就在明秀宮、乾安殿、和如妃住的景和宮之間往返,刻板而單調。
我知道明秀宮東牆外,只隔一條窄街,便是儲帝所住的東宮,站在院中,我甚至能看見隔牆伸過來的枝椏,然而那邊卻依然像是遙遠得不可觸及。
在明秀宮住到第五天上,天帝便召我去下棋。
下了三局,都是我輸,輸得一敗塗地,完全不是對手。可是外祖父看起來卻並不在意。
以後他就常常召我下棋。
過了不久就發現,他在下棋的時候其實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彷彿總在想什麼事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我也依然會輸。
有的時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彈琴給他聽。他聽琴的時候同樣是心不在焉的。
有幾次我們在下棋的時候,有朝臣來見,把朝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他聽得很仔細,可是幾乎從來不說什麼。來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
見得多了,漸漸知道承桓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神情淡漠,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同樣疏離平和的禮貌,對我也一樣。有幾次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見的虛無,彷彿透過我的身體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懷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實存在的實體。從他的話裡我漸漸聽出他在朝中諸事並不順利,有時他與天帝談論田稅或是官吏調遷,我從旁看著他,感覺他的眉宇間有無從掩飾的疲倦。
天帝對他的舉措從不干涉,但是我總覺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陰沉。
有一天承桓說:「孫兒準備下詔,准許不願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並且撤換下界九州十六縣的督撫,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顫,手裡的棋子滾落在地。我連忙俯身把它撿起來,抬起頭的時候剛好聽見天帝在說:「好吧,這些事情,你自行處置吧。」
承桓走後,天帝一直都不說話。我偷眼瞥著他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問:「你覺得承桓怎樣?」
我知道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思忖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氣度高潔,舉世無雙。」
彷彿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說:「可是高潔並非帝王必須的美德。」
我悚然一驚,心裡無端地一陣涼意躥起。
但天帝似乎並不想說下去,很快地轉了話題:「你來帝都快兩個月了,有沒有到處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鬆了口氣,說:「不奉旨,不敢隨意出宮。」
天帝笑了:「沒關係,我給你旨意。」
停了一會,又說:「這時節碧山的桂花開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許我出宮遊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宮。為此明秀宮的宮人們忙碌了一整個晚上,她們準備了諸多食物和用具,花樣繁複,難以計數。我覺得這很滑稽,我說我根本不可能用到這麼多東西,但她們說這都是一個公主出門遊玩應有的物品,她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
那個晚上明秀宮的宮人都帶著那樣的表情。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珠兒,你們都在傻笑什麼?因為我們能跟著公主出宮去玩了,珠兒回答我。她告訴我她六歲進宮,只有過兩次出宮的機會,對任何宮人來說,遊玩的機會都是極寶貴的。
「能夠侍侯公主,真是奴婢們的福分。」珠兒帶著一種真摯的滿足說,這讓我不由有些感動,於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們的舉動。
我的車馬在第二天午後駛出東璟門,那是一個由十一輛馬車與三十名護衛組成的臃腫可笑的隊伍。我從車窗簾幕的縫隙裡,看到路的兩邊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對著車隊指指點點。
然而當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徑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點心的宮人組成的冗長尾巴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命令她們留在山腳等我。
珠兒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為難地看著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我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又不願意放棄難得的遊玩機會,只好故意板著臉。
珠兒屈服了,她說:「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應她:「我只去一個時辰。」
那時的碧山,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氤氳的霧氣繚繞山間,遍山的桂樹間雜著火紅的楓樹。我信步往山上走,風過處,只覺桂香馥郁如醉。
轉過兩道山彎,一絲若隱若現的簫聲,隨風傳來,如輕霧一般與漫山的桂香融為一體。
情不自禁地便循聲而去。越往前走,簫聲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過的浮雲。漸漸地,便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裊裊餘音,散入碧落,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山腰的亭子裡。
亭上寫著「落桂」兩字。亭中依著欄杆,坐了一個少年,手裡拿著一管洞簫。
亭簷的陰影落在他沉思的臉上,秋日的陽光勾勒出他的側影,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我心頭忽然吹了一口氣。
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擺上,發出乾脆的破裂聲,少年動了動身子,抬起頭來。我驀地驚醒,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待要離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少年一抬頭就已經看見我。他似乎微微一呆,無從掩飾的驚艷神情從他的眼中一掠而過。
我只好笑笑,說:「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又問:「姑娘是來賞桂的嗎?」
我說:「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
我發覺少年的笑容裡帶著一種奇怪的悒鬱神情,就像天空下無法散去的陰霾,這讓我有些覺得困惑。忽又聽見他在說:「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
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說:「好。」
於是少年又開始吹奏。
他的簫吹得極好。然而我卻有些心神不寧。眼前的少年身著玄色金線滾邊的寬袍,本是帝都貴介子弟最常見的服飾,卻給人華麗無倫的奇異感覺。有一瞬間我曾聯想起承桓,我覺得承桓的高潔出塵,與這少年的華麗陰鬱,恰如光與影的對照。
簫聲陡然拔起,如同一絲銀線拋向天空。陽光穿過枝葉,散碎地落在我週遭,我卻在恍惚中覺得自己瞥見了一抹月光,我彷彿回到幼年時隨著父親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搖籃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的縫中瀉下幾絲,父親提著酒壺,背對著坐在艙口,看起來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當他回過身來的時候,我驀然發覺他竟變成了那個少年。我一下子驚醒,從幻境中掙脫了出來。眼前依然陽光明媚,我不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簫聲以羽音收,一點餘韻,裊裊不絕。
少年含笑地問:「姑娘覺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說:「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只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美中不足。」
這是很普通的套話,然而少年聽了,卻像是觸到什麼心事似的,低頭不語。良久,才說:「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許久,忽而抬起頭,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只是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邁出一步,正正地注視著我說:「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
我悚然心驚。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夢方醒地意識到面前的危險,就好像受了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現的剎那發現自己一隻腳已經踏出了懸崖。
我掩飾地抬頭看看天色,說:「出來得太久,我該回去了。」
說著轉身便要離去,少年在我身後急忙地問:「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悵然若失的心情如煙霧般籠上心頭,但我並沒有回頭。
才轉過一個彎,就看見前面桂樹底下,明秀宮的宮人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著。
珠兒獨自坐在塊石頭上,用手支著下巴,一看見我便高興地跳了起來:「公主回來了。」
我有許多的心事窩在心裡,無從理會她們,便徑直朝山下走。宮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後。
漸漸地聽見身後有喘息的聲音,才發覺自己的腳步太快。珠兒跟在身邊,帶著困惑的神情,時不時偷偷地看我一眼。
這樣發洩地走了一陣,心情竟也慢慢平靜下來。就問珠兒:「不是說在山下等麼,怎麼會在那裡?」
珠兒說:「公主去得太久,我們不放心,所以上來看看。後來見公主正與白王說話,我們不敢打攪,所以就在那裡等。」
我猛然站住。
珠兒似乎嚇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說:「公主怎麼啦?珠兒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我呆立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你說,那個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兒連連點頭:「對啊,公主原來不知道嗎?」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心裡有種混合了滑稽和難以置信的古怪感覺。
回宮的路上,我問珠兒:「五舅舅什麼時候過世的?」
珠兒想了想,說:「剛好是三年前。先白王過世之後,現在的白王扶著王爺的靈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來的。」
我低頭不語。手裡捻起塊點心小口小口地吃著,只想立時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乾乾淨淨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緒卻又飄了過去。呆呆地想了一會,忽而記起初到帝都時闔垣和青王妃的言談,就問:「子晟……白王是不是與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兒說:「除了儲帝,白王和哪位王爺都說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詫異,「為什麼?」
珠兒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珠兒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怪異的神情,她壓低了聲音說:「因為白王是『那個女人』生的兒子。」
「『那個女人』!」我記起母親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過,不覺挑起了興致:「她到底怎麼啦?」
珠兒臉上驚訝的神情更濃:「公主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只聽說她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對對對。」珠兒很起勁地點頭,「那真是個美麗的女子。」
「你見過她?」
珠兒顯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搖頭說:「我沒見過,都是聽人說的。『那個女人』出身貧寒,生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裡……」
也有人說,她其實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裡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個地方。反正,她住在山裡,原本什麼事也不會遇到,就像村裡旁的女子一樣,嫁人,生子,過完乏善可陳卻平平靜靜的一輩子。但,也說不上是幸還是不幸?很偶然間,內廷選秀司的總管帶著五六個隨從路過那裡,遇見了她。當時她正在河邊洗衣服,裝束姿態都與尋常村姑無異,然而那幾個見慣了後宮佳人的男人,竟一個個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裡。她覺察到異樣的目光,抬起頭見是幾個異鄉人呆呆地看她,就衝他們笑了一笑。
「結果,猜是怎麼著?」珠兒故意停下來,不緊不慢地撣撣衣角。
我便笑問:「結果怎麼了呢?」
「結果呀,那幾個人裡竟有兩個腿都軟了,一時沒站穩,就栽進了河裡。」
我啞然失笑,轉念間卻又有些駭然:「世間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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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那個女子被帶回了帝都。當時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戀上了她無雙的美貌,竟執意以迎娶貴妃的書禮迎這出身貧寒的女子入宮。朝臣們議論紛紛,他們向那時尚在世的天後訴說,希望她勸阻這逾制的舉動。可是當天後看到她之後,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便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據說過後她曾對身邊的人感歎:「那樣一個女子,貴妃之禮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這個女人,在帝都忙於準備喜事時,卻做出件任誰都想不到的事來。
「她私奔了。」珠兒一字一字地說。我「嘶」地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於是珠兒又重複地說了一遍:「她私奔了——」
與白王詈泓。
那時迎禮早已明昭天下,連燈飾彩坊都已備齊,宮中因這駭人的舉動陷入一片混亂。聽說後來臨時挑選了另一個女人入宮來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脛而走,令皇族蒙上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我聽得怔忡:「那後來呢?」
「後來他們兩個人一起被抓回來了。」
那膽大妄為的兩個人,一個自幼嬌生慣養,一個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諳世事的人,雖然出走,卻全然沒有打算,連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應對,跑了沒有多遠就被抓了回來。天帝的憤怒可想而知。據說詈泓渾身都在發抖。她卻很平靜。太平靜了,讓人看了都覺得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語不發,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開口:「你把我殺了吧。我辜負你的恩情,來世我再還給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沒有錯。你放過他吧,他畢竟是你親生的兒子。」
天帝死死盯著她看,很久都沒有說話。那時每個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麼最羞辱的方法處死她。
我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殺了他們沒有?」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為什麼沒有殺他們呢?」
珠兒說:「因為天後娘娘的一句話。」
本來每個人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可是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的天後卻忽然淡淡地說:「世間竟有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子。但我卻不能不佩服她的膽量。」天帝聽到這句話之後,先是呆了片刻,然後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於是那兩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極遠的荒蕪之地,直到子晟扶靈歸來。
「所以人人都說,好好的先白王就這麼被『那個女人』毀了。」珠兒嘴微微一撇,聲音裡帶著幾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會,緩緩地說:「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做天帝的妃子會有多少榮華富貴,她為什麼要放棄?」
珠兒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種表情,她說:「那種女人,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我聽出珠兒的聲音有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說了。
當天晚上,天帝又召。
我很想藉故推辭,但猶豫了一陣,還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園的一座小樓,叫做悅清閣。窗欞很大,下對一池秋水,正適合賞月。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樣擺著一局棋,不由暗暗歎了口氣,知道對弈的結果,必然會一敗塗地。然而天帝卻把棋枰一推,說:「今晚月色不錯,慧兒,你彈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氣。侍女把琴端出來,定好弦。手指按處,琴聲一起,不知怎麼,彈的正是《秋江月》。心裡便暗暗一驚,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來,只好彈下去。
天帝半闔雙目,彷彿在聽,又彷彿不在聽。
曲到一半,忽然睜開眼睛說:「有簫就好了。」
我一愣,連忙停下來,說:「祖皇說什麼?」
天帝笑了笑,說:「琴很好,有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總覺得有些心虛。
但是天帝似乎並沒覺察,依舊微笑地說:「今天去過碧山了?那裡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聽宮人來報:「儲帝和白王來了。」
一抬頭,就看見冉冉一盞燈籠引導,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眨眼間就到了眼前,連準備的餘地都沒有。但是心裡不管怎麼慌張,臉上也只能強做鎮定,好在並沒有人看我。
轉念間就看見子晟在門口猛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
承桓見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彷彿恍然明白的樣子,說:「噢,你們還沒有見過吧。慧妹妹,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這便是九姑姑的女兒。」
片刻之間,子晟已經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說:「不,我們已經見過了。」
承桓大為詫異:「哦?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從從容容地把經過一說,卻略過了聽簫一節。承桓笑了:「竟有這麼巧的事。」
我微微鬆了一口氣。
然後子晟便奏報鹿州的平亂經過。原來是五月裡的事情,一群飢餓的凡奴搶了糧庫。本來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領仲葺卻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仲軍在兩個月間便壯大到數千人,連奪鹿州五座縣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軍與仲軍相持不下的時候,詢查之下,發覺仍有安撫的餘地。原來仲軍當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個溫飽,談判了月餘,終於肯接受招安。善後的事情甚是瑣碎,又過月餘,塵埃稍定,白王這才返回帝都。
其中有些曲折的經過,似乎驚心動魄,但我幾乎沒聽進去什麼。我很想仔細地看看他,然而每一次剛把目光轉過去,就動搖了,我覺得閣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舉動,便慌忙地轉回來,連臉也發熱了。幾次之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假裝著喝茶,從茶盞的邊緣偷偷地看了他幾眼。眼前的子晟,彷彿與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兩人,此刻他神態平靜而且從容,全然沒有那種陰沉的感覺,這使我略感訝異。
不知子晟說了句什麼,承桓的身子動了動,似乎無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趕緊低下頭。過了一會,我悄悄地抬頭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臉平和,我無聲地透了口氣,正要轉回來,眼光無意間從他的手上掃過。他把玩著一塊玉珮,蒼白而修長的十指不斷地觸摸捏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會,覺得這與他沉穩莊重的風度多少有些不相稱。
驀地,他的手一頓,我連忙轉開目光。
承桓問:「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經遣返凡界?」
子晟說:「是。那些凡奴大多確是生活所迫,不願再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數不願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們分遷往端州,品州,歧州等處。」
天帝忽然插問:「那個仲葺如何處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驚詫:「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說:「臣弟勸說他在軍前自盡。」
承桓微微皺眉:「為什麼?」
「仲軍之亂,天軍亦死傷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駐在天軍的激憤。其時情勢,一觸即可復發,惟有他自裁,才能讓雙方都退讓。」
承桓沉默不語,良久才歎息著說:「可惜了……」
子晟說:「是,臣弟也佩服他的為人。所以我已經命人在下界建仲廟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幾下手裡的玉珮,卻沒有說話。
天帝的一根手指輕輕點擊著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子晟的臉上移到承桓臉上,又轉了回來。他問:「上萬凡奴遣返,費用不小,單以鹿州府庫,恐怕負擔不起吧?」
子晟說:「都是鹿州世家拿出來的,沒花府庫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顯得很有興趣,「說說看,你用的什麼辦法掏出他們的銀子來?」
子晟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孫兒告訴他們,若不肯出資,就將那些凡奴發還給他們各家自行處置。」
天帝也一笑,跟著卻又問了一句彷彿不相干的話:「我聽說你身邊有一個叫胡山的謀士?」
子晟好像覺得很意外,他遲疑了一會,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幫過孫兒很多忙。」
天帝說:「這個人我聽說過,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麼又會去北荒幫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天帝看看他,又問:「那麼,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揚眉吐氣了?」
子晟平靜地回答:「不,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孫兒沒有請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閃,卻沒有再說下去。他轉而看著我笑,說:「慧兒,你看,我剛說過有簫才好,簫就來了。」
我只好裝作聽不懂:「在哪裡?」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後又看子晟:「慧兒的琴很不錯,你們琴簫合奏一曲如何?」
子晟彷彿怔了一怔,然後說:「孫兒遵命。」
便有宮人捧上一管簫,子晟拿在手裡,問:「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說:「白王定吧。」
子晟抬頭,仰望著天上一輪明月說:「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還沒有回答,天帝就先說了一聲:「好。」側身看著承桓說:「你們沒來的時候慧兒奏的正是這支『秋江月』,你們一來就給打斷了,現在正好可以聽完。」
我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視線一碰,旋即各自分開。
子晟將簫舉到唇邊,略一沉吟,簫聲琴聲同時揚起。
簫聲初起時,婉轉悠長,琴聲在後,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靜地淌過,上有一輪明月,滿江清輝蕩漾,江中一隻小船隨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長,商聲陡起,琴音忽轉,彷彿天色突變,烏雲閉月,狂風暴雨疾下。簫聲亦隨之激越,就像被拋在浪尖的那一隻小船。高昂之處,宛如只有一息相連,卻始終不棄不離,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雨過天晴,清光重現。簫聲琴聲漸漸慢了下來,低了下來,復又變得寬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轉相依。終究琤然一聲,琴弦沉寂,留下洞簫悠長餘韻。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覺汗浸濕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涼意透過身體,一直滲進心底。我很小的時候就學過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為這是一支關於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是那船中人。當小船在驚濤駭浪間顛簸的時候,我只覺得緊張,卻沒有恐懼,只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同舟的人。然而,當我想到這一層,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涼意,就好像從幻境突然被拋回了世間,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轉臉去看承桓,發覺他又開始重複手上的動作,忽然有種錯覺,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裡觸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說話,悅清閣裡一片寂靜,只有天上一輪明月,灑落一窗銀光。
良久,忽聽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簫也好。」
又看著承桓:「你覺得如何?」
承桓的手勢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與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惡夢。我夢見白色的鬼影在我床邊跳躍,我驚恐地大聲喊叫呼救。便見承桓提劍而來,別怕,有我在。寒光閃過,鬼頭齊齊地給切下來,滾落在我的腳邊。我低頭去看,忽然發現那竟是我自己的頭。你為什麼要殺我?我為什麼要殺你你自己不清楚嗎?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嗎?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月光的碎片從窗紙縫間撒落床邊,靜夜中彷彿還飄蕩著承桓桀桀的笑聲。過後我發現冷汗浸濕了一床的錦衾繡被。
那以後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見到子晟。
子晟經常是跟承桓一起來,偶爾也會一個人來。他在承桓身邊的地位似乎舉足輕重,於是有的時候,當我看到承桓對他的信任無間,也會隱隱地覺得,其實我的那些舅舅和表親們不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特別的母親。
從他們的談話裡,我漸漸聽出,朝局似乎很是艱難。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滯,不光是金王,連朱王和栗王也漸對承桓不滿,時不時伺機發難。
但是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聽著,從來不說什麼。
承桓始終都是那樣一種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牆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內心的企圖都成為徒勞。有的時候,他會和我交談幾句,但是目光依舊虛無,也有的時候,我覺得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子晟卻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記我的存在。他的目光總是繞過我,他會看著天帝,看著承桓,看著侍從,甚至看著窗外和地面,而不會看著我。
這種情景好不難受。有的時候我想,這樣見了還不如不見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隱隱地期望著能夠看見。這樣的心緒積在心裡,越來越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