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上篇甄慧 第二章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為我的母親嫁到東府的時候他還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卻已經是儲帝了。

    有一次母親提起他的時候,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那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

    承桓的母親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懷著承桓的時候,她的父親被捲進了一樁謀逆案。承桓的母親連驚帶怕,動了胎氣,生下承桓的當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說,她是被承桓的父親邿靖逼得自盡的。因為那時天帝的幾個兒子儲爭正盛,他不能給人留下任何話柄。無論這個說法到底有沒有根據,憑著嫡長子的身份,承桓的父親最終坐上了儲帝的位置。然而,他在這個位置上只坐了兩個月便在狩獵中墜馬而死。儘管每個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個兄弟刻意製造的意外,卻沒有人敢說出來。大家都在忙著猜測下一任儲帝是誰,猜對了有一世榮華富貴,猜錯了就是災禍。

    結果大家都猜錯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選擇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嬰兒,七個月大的承桓被立為新的儲帝。

    「但是這麼一來,大家也就都鬆了一口氣。」

    母親若有所思地,彷彿望著很遠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說:「你的外祖父是個很高明的人。」

    我問:「那,承桓是什麼樣的人呢?」不禁有點羞澀。但我無法不關心,那個與我的命運維繫在一起的年輕男子。

    母親彷彿沒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說:「我離開帝都的時候,他才八歲,是個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聰明,比我見過的所有八歲孩子都要聰明。」

    我下意識地問:「比我呢?」

    母親被這句問話,逗得大笑起來。我的臉,在母親的笑聲中一直紅到耳根。我羞窘地轉過身,想要跑開,但被母親拉住了手。

    她輕輕歎了口氣,說:「但是他看起來總是很孤單。」

    「為什麼呢?沒有人跟他玩嗎?」

    母親搖搖頭,回答說:「因為他是儲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沒有追問。我想像遙遠的都城中那個聰明而寂寞的孩子,卻全然沒有頭緒。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兒送給自己的人。

    母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良久,她輕輕地說:「其實那天我也在那裡……」

    我疑惑地問:「娘,你說的是什麼?」

    「先儲墜馬的時候,我就跟在他身後,只有幾步遠。我親眼看著他被甩下馬……」

    她的聲音裡透出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彷彿也看見天潢貴胄的先儲,像一隻柿子般被發狂的馬踩爛,紅色和白色的液體在他周圍的草地上,繪出一副詭異而令人噁心的畫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娘,別說了!」

    「那就是帝都。」母親卻恍若未聞,她像自語似的低聲呢喃,把我的手握緊了,彷彿這樣能給她說的話增加份量:「慧兒,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那個地方。」

    「你一定要記住!」她轉臉望著我,「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要和帝都賭自己的命。」

    我並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親的神情與語調,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復平靜之後,我問她:「其實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實我也根本不會見到儲帝,是不是?」

    母親沉默了一會,回答說:「不,我想,你們遲早一定會見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驛站一間破舊的小屋裡,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進屋來的時候,我與眾人一起垂首而跪。從眼角的餘光裡,我看見一色禁軍的玄甲中,眾星捧月般出現的素白下擺。

    他似乎在門口停了一會,然後徑直走了過來。

    我把頭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見眼前一雙青緞鞋面上,金線繡的龍紋。

    然後,我聽見一個男人淡如清風的聲音從上方飄蕩而來。

    「為什麼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蕩,只覺得有些恍惚起來。

    他俯身用手攙扶我。

    站起身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錦帶,卓然而立,沉靜如水。他臉上的笑容輕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種與周圍人眾格格不入的奇特氣質,剎那間我不由聯想起青芷園秋日的菊花。

    他說:「我已經等了很久,你終於來了。」

    我的心驀地跳了幾下,隱隱地感覺到什麼,又不完全明白,心裡忽然有點緊張,有點高興,也有點害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他仔細地端詳著我,說:「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沒有等我回答,他已經轉過身去,對著負責押送的禁軍說:「你們怎麼敢把她當作囚犯?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未來的儲帝妃?」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但是屋裡的人都露出驚駭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麼說,他仍然守著婚約?他為什麼要守著婚約?

    押送官嚇傻了。他愣了好一會,才猛然間省悟過來,連忙趴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辯解說:「小人,小人以為……甄淳……」

    「甄淳謀逆與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聽說甄淳將慧公主又許配給,許配給了……」

    「那是東府的事情。祖皇幾時曾說過取消這樁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著冷汗從押送官的臉上淌下來,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濕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實他在路上一直都很優待我,我想我應該為他說句話。可是我應該如何稱呼承桓?我應該叫他「儲帝」嗎?

    這麼想著,忽然脫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許從未聽見過人這樣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後才轉身看著我。

    「事情與這位差官無關。」我極力克服著窘迫,提高了聲音說:「他一路都很照顧我,何況,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說的對。」突如其來的插話,令我微微吃了一驚。這時我才留意到門邊站了個青衫的年輕男子,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臉上帶著貴介公子特有的輕佻笑容。

    「這件事情是白王經手辦的,應該先問問他才對。」青衫男子這樣說著,聲音含著明顯的譏誚。我不明就裡,但是他的語調讓我覺得,他的話裡別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說:「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時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幾時有過疏忽的時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幾聲,因為做作而顯得有點刺耳。他說:「他是不想讓人說他偏袒甄淳眷屬,所以他寧可虧待慧妹妹……」

    承桓打斷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臉上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

    承桓轉身看著我,告訴我說:「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兒子闔垣。」

    我趨前行禮:「見過闔垣哥哥。」

    「慧妹妹好。」

    闔垣一面回禮,一面很認真地打量著我。忽然他對承桓狡黠地笑笑,說:「慧妹妹真是像極了九姑姑,是吧?」我覺得他弦外有音,卻又不知道古怪在哪裡。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馬車由西璟門入。車輪碾過天宮青條石鋪成的路徑,吱呀吱呀地發出悠然而有節律的響聲。我看到車窗外掠過的宮殿樓閣,紅牆黃瓦,次第起伏。我略感驚異地發現,如此大的皇宮裡竟然會如此地寂靜,聽不到人聲,甚至也沒有蟲鳴鳥叫的聲音,到處散發著一種了無生氣的肅穆氣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宮,那是我的母親未嫁時住過的地方,他說這是天帝的旨意。

    宮女們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開身體,任由氤氳的水氣,把自己的肌膚蒸成漂亮的粉紅色。我感到水流在帶走污垢的同時,也帶走數月旅途中積累的勞累和屈辱。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曬乾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綻放。

    梳洗之後,宮女捧上了嶄新的衣裳。布料輕薄而柔軟,鵝黃的底色上用五色絲線繡著精緻的花樣。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寬大,只在腰間繫上一條官綠的絲絛,當我站起身的時候,裙裾在身後搖曳出一道飄逸美麗的弧線。

    當我這樣出現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時,我聽到殿內宮人中間如風過樹林般拂過一片低聲驚歎。

    我的外祖父看起來比我想像的更顯老邁,然而他的目光銳利而智慧,他的鬚髮已然蒼白稀疏,卻梳理得紋絲不亂。他長久地注視著我,卻始終不發一言。

    在他的一側,坐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婦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後過世之後,掌管後宮的如妃。她看見我進來之後,便低低驚呼一聲:「天吶!」然後她抽出一塊手絹,不停地擦著眼睛。過了好一會,她說:「你剛進來的時候,我差點以為是貞兒又回來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們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東府去。」說完,她又開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話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語氣,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的側妃們。

    天帝終於也跟著歎了口氣,他說:「是。你的確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變得憂傷而慈愛,他說:「你知道嗎?任由你娘嫁到東府是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戰事之初,我甚至曾經提出用兩座城池來換回她。」

    我一驚,母親從未向我提起過這件事。

    「他們說是你娘自己不願意回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停了一會才又說:「我想他們說的是實話。」

    我也相信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歎息著說:「她畢竟是一個女人,一個嫁了人的女人,終不能長做我家的人。不過,」他看著我微笑,似乎別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驀地一跳,連忙把頭低下,將心裡無端的一點慌亂掩飾過去。

    這麼說,連天帝也依然把那樁婚約作準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禍?

    想起承桓翩然出塵的身影,也有些竊喜,也許帝都也並不是那樣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親說過的話。

    「我想你終有一天要去帝都,記住,千萬不要讓自己陷在帝都,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己的命。」

    悚然而驚。

    記住,千萬不要跟帝都賭自己的命。

    那時母親眼裡的憂傷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絕的餘地嗎?這樣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這樣呆呆地想著,忽然聽見天帝在問:「你會下棋嗎?」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過來,連忙說:「娘教過我一點。」天帝含笑點頭,卻沒有說什麼。我便問:「外祖皇想下棋嗎?」

    他笑了笑,搖頭說:「不急,過幾天吧。」頓了頓,又用那種別有深意的語氣說:「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我躬身答:「是」,一時也說不清心裡是喜是憂。

    這天晚上,御花園設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著迴廊水榭,幾百盞宮燈,將園中照得亮如白晝,連天空中一輪將滿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見到了我的舅舅們,天帝曾有過十一個兒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個:朱王頤緬,金王建嬴,青王成啟,栗王濟簡,蘭王禺強。席間還有我的兩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難以計數的表親。

    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我看見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邊青王正低聲說話。蘭王大聲評點著每道菜餚,朱王則似有醉意。我聽見臨桌上金王響亮放肆的笑聲,也看見栗王不時掃過眼前的目光,彷彿漫不經心,又彷彿別有含意。我隱約地覺得,眼前的一片和樂融融之後,每個人都彷彿在不動聲色地暗中較勁。

    坐在我身邊的青王妃,忽然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鐲子。「漂亮不漂亮?」她問我。

    我略帶漫不經心地朝那鐲子看了一眼,它確實很漂亮,通體碧綠,在燈火的輝映中散發出幽靜而迷人的光彩。我點了點頭,說:「很好看。」

    話音剛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鐲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這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定下神來,我婉謝道:「舅母,這可當不起。」

    「當得起!」青王妃握著我的手,偏著頭,含著笑,顯出萬分讚賞的神態,「這也就是慧兒你,才當得起。」她一邊說著,一邊有意地朝儲帝看了一眼,使得這句語帶雙關的話,意思變得昭然若揭。

    我覺得尷尬,但也無法再推脫,只得說:「多謝舅母了。」

    「這有什麼可謝的?」青王妃口中客套著,眼睛卻沒有片刻離開過我,直到我給看得微微低下了頭。青王妃從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裡嚼著,一面說:「他們都說『那個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兒一點也不比她差。」

    「那個女人」四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我想起母親在私下裡,也用這幾個字稱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裡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卻並沒有看到一個絕色女子。我不由問:「五舅母,她沒有來麼?」

    「她?」青王妃帶著驚異看了我一眼,嗤笑著說:「她怎麼有臉來?父皇允許她回到帝都,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問。

    「連『那個女人』生出來的兒子,也跟他娘一樣會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著說,壓低的聲音帶著令人難受的尖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青王妃望著儲帝,眼中流露出極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儲帝為什麼那麼信任他,我看,早晚會吃他的虧!」

    我忍不住問:「舅母,你在說誰?」

    青王妃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子晟。」

    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上午,從闔垣那裡。當時的他和此時他母親一樣,一臉不屑的神情。我記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麼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這個名字,不明白為何他如同眾矢之的?我很想問一問,卻不知從何提起,只好懸著這個疑問,沉默不語。

    新溫好的蒲香酒奉上來,入口的感覺正好,我忍不住飲了一杯。一股令人舒暢的陶然,從唇間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著下巴,周圍的景致和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冷不丁地,聽見天帝問承桓:「子晟這幾天有沒有信來?」

    這個名字,觸動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過一封信。他已經到了鹿州錦縣。信上說事情雖並不順利,情勢卻也沒有預想的那麼急迫。我已經去信回復他,少安毋躁,循序漸進地來就是。」

    天帝緩緩點頭,沉吟不語。

    金王忽然大聲說:「事情會順利才怪呢!」

    席間驀地靜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安靜的作用,我覺得他咄咄逼人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那些都是刁民,永遠不會知足的鼠輩。」金王挑釁地望著儲帝,「給一升就會要一鬥,給一斗就會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跟他們講安撫,能有用麼?」

    無奈的神情從承桓的臉上一掠而過,「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壓迫得太過才會豎旗造反,能安撫還是以安撫為先的好。」他的語調保持著一貫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卻顯得有些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金王說得更加大聲:「安撫?這些賤民就是被安撫得太多,才會得寸進尺。對付他們,就應該大軍圍剿,格殺勿論,以儆傚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輕輕歎了口氣,說:「凡人的命也是命,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的神情裡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厭倦。然而我覺得,他並非是對金王的話多麼反感,而像是因為自己不得不要說這些話才感到厭煩。

    青王幫腔:「儲帝說的不錯。如今天下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種。天人庫房堆的谷米霉爛,酒肉惡臭,凡奴竟然還要以樹蟲草根果腹,嚴苛若此,怎會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邊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經忘記了他是哪一房的表親。「沒有天人,他們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三年天災一過,只怕人人都要吃樹皮。金王的話沒錯,對那些忘恩負義的凡賊,就是該殺。」

    有人反唇相譏:「殺,就知道殺。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殺了。」

    金王疾言厲色地頂了回去:「天人為尊凡人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則,幾萬年都這麼過來了,怎麼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為現在有儲帝在後面給他們撐腰,才會鬧出這樣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聲,「建嬴,你這是什麼意思?自從儲帝監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麼居心?」

    「我有什麼居心?儲帝這樣處處維護凡人又是什麼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儲帝這樣罔顧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異變嗎?」

    「是啊,天界本來是不會發生異變的,可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風點火就難說了。」

    「你把話說清楚,別陰陽怪氣的。」

    「我?我也沒什麼意思。我不過就是覺得有的人口口聲聲為了天界著想,恐怕私心裡卻不是這麼想的。」

    ……

    那場面實在很滑稽。金王面紅耳赤,青王則不冷不熱地對答,雙方皆有擁躉,各執一詞。朱王和栗王彷彿想要勸架卻又始終不肯上前,蘭王卻帶著一臉的看戲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顧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從青王開口,承桓便未再說過一個字。他面無表情地坐在爭得不可開交的人群中間,低垂著眼瞼,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語不發,甚至像是連看也懶得再看,彷彿他們說的事情,全然與他無關。

    「瞧老三那模樣,他安的什麼心,任誰都看得出來。」青王妃附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斥責金王。大概她覺得青王還未曾落到下風,否則她也會加入爭吵吧,暈陶陶的酒意還未完全褪盡,我帶點心不在焉地想著。

    ……

    「啪」!

    一隻酒杯在天帝的腳邊碎開。

    嘈雜如集市的御花園猛然間安靜下來。

    天帝目光陰沉,冷冷地從面前一群人的臉上掃過。我看見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膽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頭,青王避開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轉開了臉,承桓神情淡漠,自從剛才的爭吵變得激烈之後,他就一直這樣沉默不語地坐著。整個宇清殿裡只有蘭王禹強在滿不在乎地繼續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後,天帝淡淡地說:「今天是為慧兒洗塵的。」

    朱王連忙站起來附和,他滿臉堆笑地說:「對對,父皇說的對。慧兒來了,大家應該高興。都是一家人麼,喝酒,喝酒。來,儲帝,來,建嬴,咱們乾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著儲帝和青王那邊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邊停了片刻,在眾人緊張的注視當中,終於慢慢地喝了下去。隨後,轟然的一聲,彷彿是突然之間,御花園裡又恢復了生氣。剛剛劍拔弩張的人們重又開始談笑風生,就如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那樣。

    我啞然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只好低下頭偷偷地笑。

    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天帝若有所思地望著承桓,神情凝重。

    從東府跟隨我來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宮裡又安排了十二名宮女到明秀宮。這些宮女訓練有素,行事走路都沒有半點聲響,看見她們,我才明白,偌大皇宮為什麼會如此安靜。

    其中有個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叫珠兒的,總是帶著嬌俏喜人的笑,一臉的伶俐。一問,原來是端州人,端州原屬東府,於是又平添了幾分親切。

    自己也有些詫異,偶爾回想在東府的生活,不明白為何還有這樣的感情?

    聯想起母親的菊花茶,心頭便不由微微苦澀。

    有時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宮,我只有從天帝看著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覺到她曾在這裡生活過。

    明秀宮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園與世隔絕的三年時光更加沉悶。因為枯燥之外還有諸多刻板的規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種錯覺,好像天宮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

    好在有伶俐的珠兒說話,打發漫漫長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爭吵,便問珠兒:「他們經常吵嗎?」

    珠兒想了想,點點頭回答說:「吵。早幾年還好些,最近幾年吵得越來越凶,特別是儲帝監朝這幾個月。整天爭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聽不懂。公主,你明白嗎?」

    我看著膝上趴著的小雪兒。它自從來到帝都之後,皮毛已經漸漸恢復了光澤,但總是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我想了一會,說:「我們天人對凡人一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現在儲帝對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對凡人為所欲為了,自然就會有人不滿意。」

    「噢。」珠兒彷彿明白了。過了一會又問:「可是,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

    我怔了一會,是啊,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記憶慢慢地浮上來,在很小的時候,我也曾這樣問過母親。那時,母親回答說:「本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是的,「其實這世上,原來根本沒有人——」

    那還是在盤古開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陽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靜又荒涼。時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媧才從亙古中醒來。

    「我聽人說過,是女媧娘娘造了人。」珠兒插了一句嘴。

    我徐徐點頭,「女媧娘娘在天地間遊逛,只覺得孤寂和無聊。有天她來到一個波光粼粼的大湖邊……」

    女媧看見自己美麗的倒影在湖水裡搖曳,心裡一動。她伸手掬起帶水的黃泥,依著自己模樣,揉捏出一個小人兒。小人兒一著地,便圍著她蹦跳嬉鬧,他將她喚作「媽媽」。女媧心裡歡喜,於是不停手地捏這樣的小人兒,看他們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勞作,繁衍生息。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女媧終於感到倦意。於是拔起一根緣山而上的參天紫籐,用力一按,那籐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漿,再一揮手,紫籐帶著泥漿一道翻身,濺得地上星星點點,竟紛紛變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兒。女媧就用這個法子,讓遍地都有了人。

    我說:「因為女媧娘娘造人的時候,用了兩種法子。一種是用手捏出來的,一種是用籐條沾了泥甩出來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可是本來這兩種人也沒有什麼分別,一樣是水和黃泥做的身子,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有生老病死。而且那個時候,天人和凡人一樣,也都是生活在凡間的。」

    珠兒問:「那為什麼後來就有了分別呢?」

    我沉默了一會,說:「因為後來女媧娘娘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

    「聽說有一次天上不知道為什麼破了一個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氾濫。女媧娘娘便采五色石補蒼天,然而天的裂縫太大,石頭是沒有辦法補起來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於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補了那個洞。」

    珠兒臉上露出了感動的神情:「女媧娘娘對人真好。」

    「是啊。」我說,「因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當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兒又問:「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死了之後,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

    「因為女媧娘娘雖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卻留了下來。那些力量沒有了依托,散落在世間的各種物品當中,這些物品就變成了神器。」

    珠兒笑嘻嘻地說:「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來招風喚雨的東西。」

    「不止是可以呼風喚雨。神器有很多種,每種都有不同的用處,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媧娘娘當初用手捏出來的那種小人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從此,那些用手捏出來的小人就把自己稱為天人,把那些用籐條沾了泥甩出來的,稱為凡人。天人因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權力。後來憑著神器,天人發現在凡界之外,還有一個更富饒美麗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於是搬到了天界來住,世間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沒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我想了一會,說:「不過,聽說還有另外一條通路也能讓凡人到達天界。」

    「是什麼?」

    「天梯。」

    珠兒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門,接引亭上那個無底洞裡插的石柱嗎?真的有凡人能順著那根柱子爬上來嗎?」

    我笑了,說:「是啊,是有這麼一個傳說。可是因為從來也沒有凡人能從天梯上來過,所以我也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

    珠兒想了一會,歎了口氣說:「說來說去,如果女媧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這世上就不會有神器,人就不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儲帝和金王他們就不會吵個沒完了。」

    我笑笑說:「其實他們也不真的全是在為天人和凡人爭。」

    珠兒困惑地看著我:「那他們是在爭什麼?」

    我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掩飾地喝著手裡的茶,默不作聲。

    好在珠兒也沒有追問。她歪著頭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過了好久,才幽幽地歎了口氣說:「爭什麼也好,只要別再為難儲帝就好,儲帝真的是個好人。」

    我一怔,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怎麼個好法呢?」

    「儲帝對什麼人都好,連對下人都是和和氣氣的。還有,」珠兒想了想,很認真地對我說:「公主,你不知道,儲帝為了等公主,堅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裡侍侯的時候,聽到儲帝為了這件事就和天帝爭過好幾次。」

    我心裡一顫,低頭不語。

    珠兒接著說:「其實他們的話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說,儲君無嗣,根本不固。他要儲帝先立妃生子,將來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儲帝不肯。公主,他說的話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話,因為天帝聽了之後,就什麼也不再說了。」

    我沉默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問:「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為天下儲君,豈可失信於一女子』。」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原來,世上真有如此高潔的人,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竟願意守上十年的信諾。可是心裡卻有些空落落的,或許那是一絲極淡的失望。

    這麼說,他是為了守一個信諾。

    又轉念,自己原本報著什麼樣的希望呢?那本來就是虛無飄渺的。

    這麼想著,也只能澀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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