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雪花的飄落,時序來到臘月。
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賀府早在兩天前就過了臘八節。換句話說,現在已經是下一個年頭,就等最後一天的過大年,然後就可歡歡喜喜賀春節了。
身穿剛做好的大棉襖,將書本緊緊攬在懷中,棄兒腳步輕快地穿越長廊,想到廚房找王大嬸多要點祖傳秘方,好好保養她的玉手。
在王大嬸的熱心幫忙下,棄兒的手現在變得又嫩又細,跟她剛進府時的粗糙有很大不同。
“你的手變細了。”
更難得的是,賀英燁也發現她的轉變,且不吝於贊美她。
事實上他不只贊美她,還喜歡舔她的手指,對著她的掌心吹氣。每當那個時候,她的身體就會有一股熱氣冒上來,克制不了地發抖,他說那是她的敏感帶,但她自己吹的時候就不會發抖,只有被他碰觸的時候才會有刺痛的感覺,這也太奇怪了。
無論如何,女為悅己者容。既然他喜歡她的小手柔嫩,她就盡力把自己的手弄得更細一點兒,反正又沒有損失。
棄兒是越來越美了。
教育使她脫胎換骨,雖然是不到一個月的學習,她已經背了好幾本書,字也寫得越來越好,優雅出眾的氣質讓人無法想象她過去竟是個戲子,一舉一動就像個大小姐。
一向沉寂的賀府,今兒個有些小騷動。據說有位和賀家交情匪淺的油商從杭州來拜訪賀英燁,並且跟他買油,是杭州當地的富商。
對於這些商場的事,棄兒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關心的只有讀書寫字,和如何充實自己。當然,怎麼保養好雙手也重要,因為賀英燁顯然很喜歡她的玉手,總是喜歡將它們包進手心,帶她到花園散步。
她將書本緊緊地壓在胸口,低頭研究腳下的鋪地。賀府不只雕梁畫棟,連地板都講究,她居住的荷香苑地上鋪的是荷花圖樣的彩石,換到其他院落又是別的圖案,像她現在踩的鋪地,就是五只蝙蝠圍繞著一個巨大的壽字,稱為“五福捧壽”的圖樣,相當有意思。
棄兒太過專心欣賞鋪地,沒注意到有個人正迎面走過來,兩人一不小心撞個正著。
“對不起。”她慌亂地彎下腰去撿被撞掉的書本,對方剛好也在幫忙撿書,兩張臉不期然湊在一塊兒。
“姑娘——”楊子豪本來想挪揄棄兒兩句,要她走路的時候記得看路,卻在看見棄兒清麗的容顏時倏然呆住,說不出半句話。
“真的很抱歉,撞到您了。”棄兒努力想從他僵直的手中搶回心愛的書本,卻怎麼也拉不動他的手臂,急得跟什麼一樣。
“請您將書本還我,我還得趕到別的地方。”想到她還得上廚房找王大嬸要秘方,棄兒就顧不得禮貌,一心只想拿書本離開。
楊子豪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棄兒,別說是聲音,就連魂都被勾走了,天底下居然有這麼美的女人!
“你叫什麼名字?”他一定要知道她的姓名,一定要得到她!
“啊?”棄兒愣住,哪有人這麼問話?
“你是賀家的下人嗎?”他打量棄兒身上的新棉襖,紫紅色的錦緞上繡著精致的圖騰,一看就知道是塊上好的料子,應該不是下人。
“我……”她不是下人,她很想這麼回嘴,但她也不是賀家的一份子,到底要她怎麼說明?
“還是英燁的表妹?”楊子豪進一步猜測棄兒的身分,她又是有口難言。
“都不是……”她是……她是……
“都不是?”這就怪了。“我沒聽說英燁還有其他姊妹,我記得他是獨子。”
對方英燁英燁地叫,應該是和他很熟,但棄兒沒有勇氣詢問對方的身分,只想快步離開。
“對不起,失陪了。”棄兒決定將書本送他,先走為妙。
“等一等,姑娘!”楊子豪擋住她的去路,打死不讓她走。
“公子!”怎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男人?
“告訴我你的芳名,我就讓你走。”他使出小人的招數,就是要知道棄兒的身分,他才能再決定用什麼方式得到她。
“我沒有必要讓你知道我的名字。”眼前的男子讓她聯想起班主兒子,一樣煩人。
“吐露一下身分又不會少一塊肉。”他使出纏功。“說不定我對你有別的打算。”
男子打啞謎似的說法,使棄兒深感不安。過去那些有錢大爺就喜歡這麼說話,肉麻當有趣,惡心死了。
“借過——”
“莫非你是那位傳說中的女子?”楊子豪腦筋動得快,見棄兒吞吞吐吐不敢表露身分,立刻就想到傳言。
“什麼傳說中的女子?”他到底在說什麼?
“你還不知道吧?”這真是有趣。“現在外頭鬧得沸沸揚揚,滿街都在談論你們的事。”原來她是英燁的床伴啊,這就好辦了,花錢跟他買就行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棄兒真的很不喜歡這個男人,滑頭又愛裝神秘,看了就令人生厭。
“罷了。”呵呵,看來她被保護得不錯,也好,知道太多只會失去神秘感,還是繼續保持她的“純真”好了。
“告辭了,姑娘,你一定還會再見到我。”楊子豪已經想好了得到她的方法,棄兒從頭到尾都覺得莫名其妙,不曉得他在囂張什麼。
楊子豪當然囂張。
先別提楊家是杭州第一富商,就說賀楊兩家的交情,也不是普通的好。從爺兒輩開始,兩家就有生意往來,賀家的油號可以在江南站穩腳步,楊家可以說居功厥偉功勞不小,他相信賀英燁一定會買帳。
帶著充分的自信走向花廳,楊子豪沒想到逛個花園也能有意外收獲,今天真是太幸運了。
“英燁。”先前他們因為價錢談不攏,楊子豪才想到花園散步放松一下心情,沒想到竟會撞見棄兒,只能說是天意。
“子豪。”賀英燁頗為意外地看著老友。“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賀楊兩家雖然是老交情,賀英燁和楊子豪私交也不錯,但生意場上不能套交情,他們兩人也有共識,所以才會就價錢交手數回還定不下來,兩人都同意休息一下再行討論,沒想到楊子豪出去不到一刻鍾就折返回來,臉上並且帶著一抹難懂的笑意。
“我看中你府裡面的一名丫鬟,你若同意將她讓給我,我就同意你剛剛提出來的價錢,數量也增加一倍,你看如何?”楊子豪不回答賀英燁的問題便罷,反倒提出一個賀英燁想都沒想過的提議。
“我沒有把丫鬟當做談判籌碼的習慣,你這要求太扯了。”賀英燁總算搞清楚,楊子豪為什麼會匆匆去,又匆匆回來的原因,原來是看中他府裡的丫鬟。
“那是因為從來沒有人肯用這麼一大筆生意,交換一名丫鬟,沒有女人值這麼多銀兩。”楊子豪理所當然地回道,有種“寧為佳人散盡千金”的瀟灑,十分自以為是,卻不得不承認他夠氣魄。
賀英燁眉頭緊蹙思考楊子豪的話,就像他說的,沒有人願意花這麼一大筆錢買一名丫鬟,這可是關系到幾萬兩銀子的交易。
“你就這麼想要這名丫鬟?”奇怪,府裡最近有來了哪個俏丫鬟嗎?他完全沒有印象。
“非常想要。”楊子豪肯定的點頭,恨不得馬上將棄兒擁入懷中,愛她個三天三夜。
“好吧!”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也不為過,況且他又願意用一大筆生意交換。
“你說的那名丫鬟,叫什麼名字?”賀英嘩相信憑楊子豪的纏功,早把對方的名字給問出來了。
“紅桐姑娘。”呵呵,大名鼎鼎哪!
“紅桐?”聽到這個名字,賀英燁的身體當場僵住,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你該不會是捨不得將她給我吧?”看著賀英燁的表情,楊子豪笑道。“方才我在花園碰見她,老實說,我還沒見過像她這麼美的姑娘,玲瓏剔透,玉人兒似地,教人不由得打從心裡發癢。”
“她不是丫鬟,我也不可能把她轉讓給你,你死了這條心吧!”賀英燁極力忍住脾氣,不當場發火,但也已經到達忍耐的界限。
“從你的反應來看,原來傳聞都是真的,真是失敬失敬。”正面談判行不通,楊子豪干脆采用突襲,殺他個措手不及。
“什麼傳聞?”和楊子豪交手多年,賀英燁不會不懂楊子豪玩什麼把戲,只是他必須知道真相。
“你不知道?”楊子豪裝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現在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談論你們的關系,說你一定非常喜歡紅桐姑娘,甚至愛上紅桐姑娘,這些謠言都已經傳到杭州來了,你竟然不知不覺,真不可思議。”
楊子豪一半是為了刺激賀英燁,另一半也是道出實情。他和棄兒在一起的事兒早已經不是秘密,傳遍了順天府不打緊,還一路往南傳到應天、杭州……只要有油號同業在的地方,多少都聽過他們的事,想瞞都瞞不住。
“外頭還傳言,沒想到你會對一名戲子這麼認真,給她吃好的、穿好的不打緊,還請夫子進府教她讀書寫字,根本是把她當成大小姐對待,這可不像是你的作風。”
他一向自視甚高,出身良好的姑娘要主動對他投懷送抱他還不肯,頂著良好的家世和一張俊絕的臉東挑西揀,想要跟他春風一度都不簡單,當然也別妄想他會對女人好,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賀英燁冷酷無情,只著眼利益,對愛情不屑一顧,這是大伙兒都知道的事,所以至今還沒聽說過他想納妾,或是看上哪一個花魁或丫鬟,條件再好的女人都難以爬上他的床。
這是外人對賀英燁的評價,與事實也頗為貼近,他就是這麼一個冷酷的人,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
“甚至有人傳言,你打算娶紅桐姑娘為妻。這傳言倘若為真,那可真是要鬧出大笑話,別忘了她是名戲子。”
戲子,屬下九流之輩,自古以來就是最被看不起的行業。可笑的是有錢的大爺多半愛捧戲子,但要他們為戲子贖身,或將戲子娶進門卻是萬萬不可。一來容易引起糾紛,二來會被左鄰右捨嘲笑,若是身分地位大到像賀英燁之流,則是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後嗑牙閒談的笑點。所以只要有點兒腦筋的男人,都傾向將戲子養在外頭,不會帶回家。
有關於這些誇張的傳言,坦白說,賀英燁還真沒聽過,不知道外頭已經傳得這麼難聽。他雙手握拳,臉色鐵青地看著楊子豪,明白楊子豪只是想要棄兒才故意使用激將法,但仍是忍不住還擊。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娶紅桐?”他的自尊心比誰都高,個性比誰都驕傲,不可能拋下家族的榮譽去娶一名戲子。
“外頭都這麼說啊!”楊子豪笑呵呵地回道。“說你打算悔婚,不同閔小姐成親,改娶紅桐姑娘。”
這才是對賀英燁最大的侮辱,他不可能悔婚,更不可能娶棄兒進門。
“這根本是笑話。”賀英燁的表情看起來像隨時會對楊子豪揮拳,對楊子豪來說,現在卻是最好的機會。
“是笑話也好,是真心也罷。”楊子豪看准賀英燁的弱點進一步刺激他。“但是你很珍惜紅桐姑娘,卻是個不爭的事實。”瞎子都看得出來。
“也許我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珍惜紅桐。”明知道中計,賀英燁依然輸給他心中那股傲氣,輸給他對棄兒的恐懼。
“那就把她讓給我,證明你沒有愛上紅桐姑娘。”楊子豪進一步鼓吹。
愛,這就是賀英燁內心最深的恐懼,也是讓他產生矛盾的主因。
他從來沒愛過人,無法確切描繪出愛情的輪廓,但他知道棄兒對他的影響力,大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這在過去從未發生。
他向來就是自己人生的主宰,沒有人能夠影響他的決定,或是讓他朝思暮想,任何人都沒有資格。
但她確實已經在他的心上深深烙印,他是不是該趁著這個印記還沒有太深之前,盡早將它清除?
“好,我答應你。”他應該將它清除!應該在他還沒完全變成人們口中的傻瓜時,將她逐出他的生命。
他再也不想為誰牽腸掛肚,做出種種失常的舉動,他要做回原來的賀英燁。
“阿三,去叫紅桐姑娘過來。”他大聲呼喚廳外候著的下人,要他去請棄兒。
棄兒一聽到賀英燁找她,馬上就趕到花廳,迫不及待想跟他說剛剛在花園發生的事。
當她一進入花廳,看見楊子豪手中搖著扇子,安坐在黃花梨靠背圈椅上時都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呵呵,紅桐姑娘。”他甚至厚顏無恥地跟她打招呼。“我說過,咱們一定會再見面。”
棄兒白著一張臉,先看看楊子豪,再看看賀英燁,只見他一臉漠然。
“整理好行李跟他走,我把你轉讓給他了。”
起初棄兒沒聽懂,以為賀英燁又在捉弄她,跟她開玩笑。
“你聽見他的話了,他已經把你轉讓給我了,你還是趕快去整理行李跟我走吧!”楊子豪見棄兒動也不動,便知道她已經嚇傻了,趕忙又提醒。
棄兒想動,但動不了,作夢也沒有想到,賀英燁會這麼輕易將自己給轉讓出去。
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件貨物嗎?
棄兒泫然欲泣。
在他心中,她還是當初那個隨手可丟的戲子?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還要請夫子教她讀書寫字,難道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游戲?
棄兒心中有千百個疑問,然而再多的疑問,都隨著賀英燁冰冷的眼神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這才想起,他老早警告過會丟棄她,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我懂了,我馬上去整理行李。”現在顯然就是他決定丟棄她的時候,她不曉得兩個男人私底下做了如何骯髒的交易,也不想知道。
棄兒意外干脆的態度,大大嚇了楊子豪一跳,看來這兩個人的感情並不如外面傳說來得好,他隨便挑撥一、兩句就水到渠成,兩人甚至未曾交談。
楊子豪得意洋洋地等在花廳,准備帶回最新的戰利品,心想這次順天之行果真是大有斬獲,竟然只花了幾千兩銀子就可以買到一個絕世美女回家,旁人一定羨慕死。
當棄兒再度回到花廳,手上已經多了個小包袱,身上的衣服也換回原先的破棉襖,擺明不想帶走賀英燁買給她的任何東西。
她唯一捨不得放下的,是賀英燁送給她的牡丹鳥。那是她唯一的朋友,喜兒走了以後唯一的依靠,曾經她以為可以依靠賀英燁,但她不會再作夢了,在賀英燁的心中,她什麼也不是。
“咱們走吧!”棄兒一身破爛可沒嚇著楊子豪,反正他大爺有的是錢,想買幾箱的衣服就買幾箱的衣服,他一定會好好疼她的。
楊子豪迫不及待地想帶走棄兒,棄兒手拿著鳥籠和包袱跟在楊子豪後頭,當著賀英燁的面離開他的生命。
一步、兩步。
賀英燁原本以為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甩掉棄兒,所以他從頭到尾不看棄兒,也不跟她多說話,就是想證明自己還是當初那個賀英燁,不會對任何女人動心。
三步、四步。
然而,他錯了!他沒有辦法忍受她離開,沒有辦法親眼看她跟著其他男人離去,事實上,他連男人多看她一眼都嫉妒得快要發狂,又怎麼可能允許她走出他的生命,走出他的視線?他辦不到!他……他愛她,不能沒有她。
這一刻,賀英燁終於向自己承認:他愛棄兒,愛得快要發狂!
“等一下。”他從牙縫蹦出這句話,叫住楊子豪。“我改變主意了,紅桐不能給你。”
隨著賀英燁的臨時反悔,楊子豪和棄兒同時轉身,同時看賀英燁。
“你想毀約?!”楊子豪大呼小叫。
“隨便你怎麼說,紅桐就是不能給你。”賀英燁走過去,緊緊抓住棄兒的柔荑將她拉到身後,發誓再也不讓人看見。
“你出爾反爾,知道後果有多嚴重嗎?”生意場上,最注重承諾。點頭之前要多考慮,一旦答應了就得照著協議走,誰違反常規,誰就要吃虧。
“後果我自會負責,不勞你操心。”賀英燁冷冷回道,更加深楊子豪的怒氣。
“看來你是真的很在乎這個女人,連商譽都不要了。”楊子豪冷哼。“罷了,不過是個戲子,花錢買就有。”
他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凸顯棄兒低下的身分,以強調自己對賀英燁的不屑。
“但是你放心,今天你對我的羞辱,我全都記下了,改天必定加倍奉還!”話畢,榻子豪旋即轉身離去,賀英燁從此又多樹立了一個敵人。
自始至終,棄兒就像一具傀儡任由他們擺來擺去,一會兒被丟到楊子豪身邊,一會兒又被賀英燁搶回來,她都懷疑自己還是不是人?
賀英燁看著棄兒蒼白的臉色,心裡有種無法說明的抱歉,但他同時也生氣棄兒的態度,她幾乎跟他一樣冷漠。
“你倒沉得住氣。”也許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都要被帶走了,還不說一句話,完全不吭聲。”也許他也想試探她內心真正的想法,才會答應楊子豪荒謬的提議,結果卻得到反效果,比她早一步坦承自己的愛意。
“有我說話的余地嗎?”她不是不想說,不是不想大聲吼出她的不滿,但是她沒有立場!在賀府,在他的心中,她什麼都不是。
棄兒淡淡的一句回話,當場反打賀英燁一巴掌,打得他不知所措。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遠比外人印象中要復雜得多,沒有那麼簡單。
賀英燁知道自己理虧,似乎在她面前,他永遠都在做愚蠢的事,永遠都把事情搞砸,他怎麼會變得如此可笑?
“回房間去,不准再讓別的男人看見你,給我添麻煩。”他首先要厘清的是自己的感情,和令人難堪的新發現,他竟然愛上一名戲子。
棄兒回到房間,心煩意亂地逗弄著牡丹鳥,逗著逗著,掉下淚來。
“嗚……”為什麼要如此對她,為什麼?
愛情讓每個人都心碎,使每個人都流淚。
窗外的大雪紛飛,像撕碎的棉帛,也像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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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要清掃干淨!”
“把那張桌搬到這邊來。”
“各廂房的被子都換過了沒有?”
隨著此起彼落的腳步聲和吆喝聲,賀府進入了最忙碌的季節,每個下人都忙著除舊布新好過年,就棄兒一個人閒著。
無聊地凝視窗外的雪景發呆,棄兒全身的力氣,好像在這寂靜無聲的日子中耗盡,做什麼事兒都提不起勁。
遠處偶爾傳來的打鬧聲,伴隨著女僕又跑又笑的模糊身影,竄入棄兒的眼簾。她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羨慕她們的悠閒自在,至少她們的心是自己的,不必為誰囚禁。
“哈哈哈……”像花蝴蝶一般四處飛舞,女僕縱使干活兒也開心。
女僕身上各種花色的棉襖,隨著她們之間的追逐晃動,好像元宵節燈市中施放的煙火,勾起棄兒對家鄉的回憶。
她突然想起洪江的街道,以及一些特殊的風俗。每年一到除夕,家家戶戶就要貼門神,因為是商城,所以大多貼上兩個“福”字或“東成西就”、“南通北達”、“江河順遂”、“萬事如意”這類和商業有關的吉祥話。到了晚上,團圓飯桌上頭還得擺上屠蘇酒、青菜和魚,祈求來年清清泰泰,余錢余米,十足商城本色。
這些記憶都在棄兒腦中揮之不去,成了午夜夢回令人悵然的殘影。如今她雖然錦衣玉食,再也不必害怕遭受班主兒子凌辱,或被戲班子的女眷排擠,但那時她至少是戲班子的一份子,就算日子過得再苦也有她一份,熱鬧她也多多少少能夠參與,而不像現在只能關在看似豪華的院落,過著有如籠中鳥的生活。
“哈哈哈……”
女僕嬉鬧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囚禁她的牢籠也越縮越小,壓得她無法喘氣。
“在想什麼?”
賀英燁即是囚禁她的凶手,困住她心靈的人。
“沒想什麼,只是覺得府裡面很熱鬧。”大家都在准備過大年的事,跑來跑去就像是翅膀斑斕的花蝴蝶,在一片雪白中特別顯眼。
“既然覺得熱鬧,為什麼不去和大家聊天?”還要獨自神傷。
“是你自己要我沒事兒別踏出房間,免得替你招惹麻煩。”她淡淡地說出他先前的交代,怎麼都無法撫平內心的創傷,他竟然想把她給別人。
“你真聽話。”賀英燁走到棄兒面前,仔細觀察她臉上的表情,沒有抱怨,只有一絲看不見的傷痛。
“我一向如此。”棄兒的微笑中帶有太多無奈,命運沒有給她太多選擇的權利,好像別人塞給她什麼,她就得接受什麼,唯一一次的叛逆是主動找他,如今看起來也是失敗,他根本不在乎她。
他不在乎她嗎?
看著棄兒一天比一天還要嬌艷的雪顏,賀英燁仿佛看見白色的牡丹花張開了華麗的花瓣,不久就要驚艷全世界。
他不在乎她嗎?
恐怕他是太在乎了,才會憂心忡忡鎮日不安。
“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這麼聽話。”讓他不安的原因,不只是她有如毒藥般的吸引力,還有她高深莫測的心情,他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你希望我反抗你嗎?”她還是那句老話,並期待得到同樣的回答。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令棄兒訝異的是這回賀英燁的答案居然不同,可以說是大翻盤。
“我必須承認,我越來越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他既想要她全然臣服,又害怕自己擁有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自從當日她險些被楊子豪帶走以後,他就一直存在著這樣的恐懼,且隨著時間的腳步,心中的恐懼越積越深。
他真的很害怕。
捧起棄兒的臉,深深地吻她,賀英燁決定以實際行動掃除心中的疑慮。他想要碰觸她的心,她的靈魂,不想她身體的溫度慢慢冷卻掉,他想要保有她全部的熱情。
侵略性十足的吻在賀英燁捧起棄兒小臉時瞬間落下,如同燒紅的烙鐵烙進她的唇腔之間,在她的心上烙下永恆的姓名。
他們的情欲總是來得這麼急、這麼猛烈。每次總是才剛碰到對方,就恨不得將對方扒個精光,可笑的是他們又往往忍不到那個時候,所以他們幾乎沒有一次不是衣服還沒除去,便迫不及待融入彼此的身體,今天也一樣。
其實賀英燁也想過要改變。
將棄兒的褒褲和膝褲一起扯下來,賀英燁也想過他不能老是這麼沖動,自己應該更文雅一些。
他不應該老是先進入她的身體,才開始脫她的衣服……
他翻身讓棄兒躺回身邊,苦澀地發現到這回他們又只是赤裸下身,感覺自己真的越來越像野獸。
棄兒照例在歡愛過後便背對著他縮在床角,躲進自己的世界,讓他無法觸及。
“你在想什麼?”他問過千百次同樣的問題,亦千百次得到相同的回答。
“沒想什麼。”只是想念洪江的一切,她在這裡好像外人,連氣都不敢大聲喘一口。
“你想出去走走嗎,到花園散步?”也許心情會好一些。
“不想。”花園再美,也是人的手打造出來的,不如洪江的風景自然闊麗。
賀英燁深深的歎氣,不曉得拿棄兒怎麼辦,她最近似乎對什麼事情都沒興趣,連讀書也沒勁兒。
是因為他嗎?是因為他差點把她給楊子豪,藉此表達無言的抗議?
“你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嗎?我買給你。”沒辦法跟她低頭說對不起,賀英燁只得用禮物補償對棄兒的虧欠,卻形同打她一巴掌。
“我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只除了他的心,但他給不起,她也要不起。
“還是你想看什麼特別的風景,可以告訴我。”賀英燁碰棄兒的軟釘子碰到怕了,她比他想象中倔強千倍。
想看的風景?
棄兒的腦中倏然掠過洪江的燈市,每年的元宵節,燈市的主事人都會請戲班子唱戲和施放煙火,那是她最歡喜的時刻。
她搖搖頭,不認為賀英燁會真的帶自己出門,他根本以她為恥,怕人家嘲笑身邊帶了個戲子。
賀英燁見狀重重歎一口氣,伸出手臂想將她的身子扳正。
“紅桐——”
“喀喀喀。”
門外突然傳來的敲門聲,打斷賀英燁伸手的動作。
“誰?”好大膽敢打擾他。
“少爺,是我。”總管語帶歉意地在門外喊道。“鋪子的大掌櫃托人傳話,說是請您到鋪子去一趟,有重要的客人來訪。”
現在是油號最忙碌的時刻,照理說賀英燁應該留在油號接見各分號來的掌櫃或是油商,他卻時常找機會溜回來。
“跟大掌櫃說我馬上過去。”賀英燁蹙緊眉頭瞪向門外,幸好有門板擋著,總管才沒平白挨白眼。
“是,少爺。”總管傳完話後馬上溜之大吉,最近少爺和紅桐姑娘之間的氣氛怪怪的,害他們這些下人也跟著為難。
賀英燁著實躊躇了一會兒,才下床著裝。
“我去鋪子了。”他根本完全把她當妻子看待,連要去哪裡都跟她報備。
“嗯。”棄兒隨便應了一聲,完全不想理他。
他著好裝以後,打開房門就要離去,卻在這個時候聽見一個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聲音。
“我想看煙火。”
棄兒的聲音小到自己都聽不見,但賀英燁卻聽得一清二楚。
輕輕帶上門,賀英燁微笑。
她想看煙火,他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