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只是一面之緣,還能牽起多深的緣分呢?
這個問題,絕箏妶從沒認真想過。
所以,她並未將韓痕塊的那番話放在心底,直到她在自己的『競美宴』上看見了他。
今晚,美人樓門前的紅燈籠依然高掛,然而絕箏妶的『競美宴』上並沒有多餘的看戲人潮,只有出得起高價的大爺,才得以踏入她的琴閣。
此時琴閣的大廳中,已有五名男子一字排開,絕箏妶正坐在長桌後,透過紗帳觀察著眾人。
然後,她瞧見了禕痕玦。
不知為何,對他的印象遠比其他男人更加清晰,她腦中甚至還能清楚地浮現兩人當晚的對話。
禕痕玦依舊是一身墨黑的打扮,一雙炯亮的黑眸軒昂自若地直視著前方,光是那股在無意間所散發出的氣勢,就足以打敗在場所有的人。
嬤嬤上前揭起了紗帳,讓絕箏妶能看清他們的長相,也讓她能審慎地挑選自己願一輩子跟隨的男人。
雖然每個人都恨不得立刻就將絕箏妶擄回去,然而在美人樓的「競美宴」裡,能夠做選擇的卻不是他們。
「妶兒,大爺們都在等你的決定呢。」嬤嬤附在她的耳邊輕聲說著,要她快點做決定。
不由自主地,絕箏妶又將目光落在禕痕玦的俊顏上,他那副閒適自得的神情,彷彿深信她的抉擇肯定會是他似的。
老實說,她的確有種想要選擇他的衝動,也許早在他對自己說出那番鼓勵的話時,她的心就開始偏向他了也說不定。
只是,心裡還是會有一絲不確定……
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麼過了,然而現在面前卻出現兩條岔路——
一條是認命地踏上自己原本該走的路,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另一條則是如禕痕玦所說、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只要她有心。
她到底要選擇哪一條路?
「妶兒……」嬤嬤皺眉,再度催促著一直無法下定決心的她。「你要跟哪位大爺走呢?」
她陷入掙扎,視線卻離不開禕痕玦的黑色精眸,因為他眼底那篤定的光芒,彷彿在對她宣告,今晚就是改變命運的時刻,要她別再畏首畏尾、懦弱地臣服於眼前的安逸現況。
最後,心裡的拉鋸戰結束了。
折服於他的氣勢,和他無形中帶給自己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絕箏妶站起身子,筆直地來到禕痕玦面前,輕啟芳唇——
「我要跟這位大爺走。」她的身形矮了他許多,只到他的胸膛,突顯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差別。
禕痕玦難得地扯動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眸中閃動著一簇火花,似乎在告訴她:她是抗拒不了他的。
那眼神是如此霸道、如此狂妄,卻又如此震撼著她的靈魂。
他的存在彷若天神,而自己早就注定是屬於他的……
「唉呀呀,原來妶兒姑娘中意的是禕公子啊——」嬤嬤見絕箏妶做出決定,立刻對其他落選的男子討好地笑道:「樓主有令,要咱們好好地款待四位大爺,今晚的花費全由樓主負責,請隨嬤嬤我到前廳去吧!」
那四名男子又是搖頭又是歎氣地,惋惜地看了絕箏妶一眼後魚貫離開,轉眼間琴間裡只剩下禕痕玦與絕箏妶兩人。
「妶兒是禕爺的人了。」她率先打破沉默,朝他一福。
從今以後,她將扮演的角色不是美人樓裡的「八絕美人」之一,而是以禕痕玦為天的小奴。
是的,她將自己賣給他了。
「沒錯,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他遽然以掌扣住她的下顎,霸道地宣示著。
因為,他是她的主子!
參加絕箏妶的競美宴是他脫軌的一項決定。或許是因為她絕妙多情的琴音深深牽動了他的心,或許是因為她的溫順、她的柔美,和她年紀輕輕就甘心臣服於命運擺佈的事實,竟令他感到有些……心疼?!
禕痕玦甩了甩頭,不願再深究這首次丟下計畫、恣意而為背後的真正原因,選擇忽視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往後你所有的行動,都要以我為重,知道嗎?」他直視著她精緻的嬌顏,語氣輕柔地道。
絕箏妶抿著唇,乖巧地點了點頭,但原本平靜無波的眸底,卻因這全新的開始而綻放出一絲光芒。
這是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私心所做下的決定,她絕不會後悔。
「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稍候我們便離開這兒。」他放開她,輕鬆自若地來到一旁的大師椅上坐下。「去收拾你的東西吧!」
她一個欠身後,便轉身回到內室,乖順地收拾行囊。
禕痕玦坐在太師椅上,目光深沉地望著絕箏妶的背影,一顆精明的腦袋不停地轉著。
他承認為了絕箏妶,拜訪耿府的計畫已經延後了,等將她帶回大宅安頓好,也就是復仇行動開始的時候……
當晚,絕箏妶便被禕痕玦帶回城外的宅院。
宅院經過一番整修,那重新漆過的朱色大門,和門前雄渾威武的兩隻石獅子,其氣勢之宏偉,教人看不出這裡之前曾是一座廢園。
絕箏妶抬頭看了眼門楣匾額上,黑底金體的「禕府」二字,不禁猜想這為自己贖身的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走進門內,通往廳堂的迴廊兩旁已掛上了燈籠,廊上站了十幾位奴僕,恭迎主人回府。
「這兒……」她跟在禕痕玦的身後,猶豫許久才吐出一句。「城裡的人都議論紛紛……說這兒是一座鬧鬼的宅子。」
在門外時,她便想起了有關這座宅院的一切傳聞。
這兒荒廢了十幾年,就算有新屋主遷入,也往往不到三個月就又匆匆搬出。時日一久,不斷易主的宅院竟傳出鬧鬼的流言。
鬧鬼?!禕痕玦眼神一合,停下腳步望著她。「哪裡來的無稽之談?」
「妶兒聽說,這座宅子裡埋著一對母子,沒人知道這對母子怎麼死的,但是每到半夜時,總會聽到小孩子的啜泣聲,以及女子幽怨的輕歎。」
「哼。」禕痕玦冷嗤一聲,看來傳說中的母子指的就是他和娘。「村夫野婦的粗鄙之言。」
絕箏妶眨眨眼,有些訝異他語調中的冷冽,但仍是點頭附和。「是呀,這些傳聞未經過證實,都只是道聽塗說罷了。」
她看看四周,雖然府裡人口稀少,也稍微冷清了一點,但還不至於像外人形容那樣陰森恐怖。
「以後,這兒就是你的居所。」他冷冷地說著,帶著她來到了前廳。
總管早已在前廳等候。「爺,您一路上辛苦了。」
「嗯。」禕痕玦只是輕輕應答一聲。「將西院的廂房空出來,以後就讓絕姑娘住在那兒。」
「是。」總管恭謹地回答,轉身朝絕箏妶一讓。「絕姑娘,這邊請。」
絕箏妶欲言又止,依戀地望了禕痕玦一眼,然而他卻沒再開口說半句話。帶著微微的失望,她提起裙擺,順從地跟在總管後頭。
總管將絕箏妶帶到西院的廂房,便立在門外。「絕姑娘,等會兒奴才會吩咐婢女來添些臥具,請您稍候一下。」
「有勞了。」她欠欠身,有禮地答謝。
總管旋身離開,留她一個人在廂房裡頭。
廂房內窗明几淨,桌上有只樸素的油燈,四周擺了幾張色澤光潤的桃心木椅,床榻亦鋪上了軟墊,看起來相當簡單舒適。
她來到窗旁,將兩扇窗扉打了開來,皎潔的月光正好從雲端灑下銀粉,照在園中煢煢獨立的一棵老梧桐樹上。
秋氣肅殺,老梧桐樹落了滿地的枯葉,然而卻不減它高大威風的氣度。
整座庭園中間,就只有一棵老樹,還釘下木樁繞在樹旁做成柵欄,似乎很小心翼翼地在保護這棵樹。
好半晌,絕箏妶就這麼呆呆地望著梧桐樹,為眼前詭異的景象而隱隱感到不太對勁。
「絕姑娘,奴婢為您送來棉被了。」婢女菁兒踏進廂房裡,手上抱著柔軟的被褥。
絕箏妶倏地回神,轉過身子望向朝床榻走去的菁兒。「謝謝你。」她柔柔地答了聲謝。
菁兒將棉被放在坑上,聽見她這聲天籟也似的道謝,一時之間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姑、姑娘千萬別客氣。」菁兒紅著臉吶吶地說道。沒想到這長得比仙女還漂亮的姑娘居然如此平易近人,還會跟自己道謝呢,完全不像府裡的主子,老是冷冰冰地使喚人。
絕箏妶因她可愛的反應而輕笑了下,接著指指窗外的老梧桐樹問道:「爺似乎很珍視那棵樹?」
「啊?」菁兒怔住,訝異她竟會問起那棵老樹。「是啊,打從進府起,總管和嬤嬤就一直交代我們,不准去動那棵樹,否則惹爺生氣、被趕出府也沒人同情,所以我們這些下人沒一個敢靠近的。」
「為什麼?」絕箏妶好奇地問著。
「有好多說法呢!」菁兒側著頭,難得有人與她聊天,於是便一股腦兒地全說了出來。「聽說在我進府之前,曾有一對母子吊死在這棵樹上,後來雖然講道士鎮住這對母子的冤魂,但冤氣仍是很重,爺才會讓人用木樁圍了起來……」
絕箏妶微蹙起眉尖,忍不住再度望向梧桐樹。
「啊……」菁兒這時才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姑、姑娘,我這張嘴就是口無遮攔,其實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到時候如果害得絕姑娘不敢住在這間廂房,被主子發現是她愛嚼舌根惹的禍,肯定會被攆出府外的。
「原來府裡的人也相信這座宅子鬧鬼?」絕箏妶一向不太相信鬼神之說,認為只要做人問心無愧,就算真有鬼神也不值得害怕。
菁兒抿著小嘴,見她臉上並未出現害怕的神色,這才輕聲說道:
「其實這座宅子之前根本沒人敢住,後來是禕爺買下,又用重金聘用我們,要不然平時大夥兒根本連靠近都不肯哩!」
「原來如此。」絕箏妶將眼光放回梧桐樹上,語調仍是柔柔地。「那麼你住進來之後,可有發現什麼詭異之處?」
「沒有。」菁兒嘟著小嘴說道:「禕爺雖然是冷酷了點,其實對下人算是不錯的了。府裡人手不多,人也都滿好相處的,並不像外頭傳言那麼恐怖,況且,半夜也沒聽到什麼怪異的聲音啊——」
「那麼一切都是他們誇大其詞了。」絕箏妶不但沒有被菁兒嚇到,反而為這座宅院說話。這兒不過是幽靜了一點。」
「是呀:」菁兒用力地點點頭。「請姑娘今晚好好休息,別理會那些傳言,菁兒這就下去了。」
絕箏妶站在窗前,腦中不斷縈繞著菁兒的話。
眼前的梧桐樹到底藏了什麼秘密,讓城裡的人這麼繪聲繪影,傳出許多駭人聽聞的傳言呢?
而又是為了什麼,明明知道這兒有著種種傳言,禕痕玦還執意要買下?
這一切,都教絕箏妶感到不解。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略帶寒意的秋風,以及散落了一地的枯葉……
隔天一早,絕箏妶自己梳理整齊,在總管未派婢女來服侍前,她便步出廂房,來到梧桐樹前。
隔著圍起來的柵欄,她抬起頭望著這棵高大的梧桐樹,試圖從中看出些許端倪來。
為何庭園單單只有這棵梧桐樹?甚至還萬分慎重地以木樁圍起來,警告外人不得破壞——
才入禕府第一天,一堆疑問就塞滿了絕箏妶的腦袋。
她出神地瞅著梧桐樹,沒有發現身後一抹頎長的人影正悄悄地靠近她。
「你對這棵梧桐樹很有興趣?」禕痕玦出現在她身後,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梧桐樹瞧,忍不住開口問道。
她旋即回頭,看見依然一身墨黑打扮的他,連忙一福。「爺。」
「昨晚睡得可好?」他瞇起合眸,似乎話中有話。
「妶兒一覺到天亮。」她嫣然一笑。「西院本就僻靜,又鮮少有人經過,昨晚倒是一片安寧。」她避重就輕地回答著。
「是嗎?」他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來到她身旁站定。「你直盯著這棵梧桐樹做啥?」
她眼光重新回到梧桐樹上。「炫妶只是想不透,為何西院這麼大,就只有這棵梧桐樹植在中間。」
「你覺得詭異?」他睨著她,冷聲問著。
「是有點。」她老實地說出自己的臆測。「西院離前院有段距離,偏遠安靜,而這棵梧桐樹又植在這兒,彷彿在守護著什麼.!!」
「你想說什麼?」聞言,他眉頭緊蹙地質問:「你才住了一晚,就有下人對你嚼舌根?」
他明明已經將府裡的奴僕全數換過了,應該沒人會知道自己的底細才是……
絕箏妶愣住,不明白他的口氣為何突然變冷,深邃的黯眸更是毫無溫度。「我不懂您的意思……」
「有人同你說了些什麼嗎?」他睨著她,沉聲問著。
她搖搖頭。「沒有人同我說過什麼,這只是妶兒的猜測罷了。若妶兒說錯了什麼惹爺不高興,請爺原諒妶兒的無心……」
「為何覺得這棵梧桐樹像是在守護著什麼?」是巧合嗎?她的心思竟與死去的娘一樣,認為梧桐樹能容納她的愁、她的苦。
絕箏妶猶豫片刻,才幽幽地道:「西院裡沒有任何種植花草的園圃,就只有這棵梧桐樹,鎮守在庭園中。人都說草木也有靈性,四周如此荒蕪,我想,它所守護的,應該是西院主人的喜怒哀樂吧!」
她的解釋很特別,卻也相當合理。
是呀,他怎麼從來沒發現?
小時候,娘只要一有委屈,就會對這棵梧桐樹訴苦,莫怪她會覺得梧桐樹像是在守護著什麼。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眼前的梧桐雖然總是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惡夢,但它也的確為自己守護著與娘共度的天倫之樂。
看著它,就會想起當時的無憂無慮,也會想起,美夢被打碎瞬間,胸口湧上的忿恨與悲慟……
他永遠忘不了,也絕對不能忘!一
「爺是不是知道這棵梧桐樹的故事?」她擔憂地輕問,只因又瞧見他眉間那揮之不去的抑鬱。
莫名地,她想要瞭解他的一切。
禕痕玦看向她,好一會兒才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不過是個買來的女人,沒必要讓她知道什麼!
見他如此冷漠的反應,絕箏妶立刻明白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可卻沒有追尋答案的立場。
抿著唇,她一雙美眸又朝梧桐樹望去,這一瞥,竟赫然發現樹幹上有著一道又一道的刀痕——
「這……」她往前一小步,專注地觀察著。「這樣的刀痕,難道是記錄孩童成長的記號?」她喃喃自語,卻觸摸不到樹身。
禕痕玦挑了挑眉,有些佩服她那縝密的心思,連這種小地方也看出來了。
沒錯,那是當年他在樹下比畫著自己的身高時,娘親手為他劃下的,更是唯一留在樹身,看得到也摸得著的回憶。
這棵梧桐樹對他的意義重大,卻也是他一輩子難以抹滅的夢魘!
「嗯。」他悶悶地應了一聲,害怕若再與她對談下去,會將自己苦苦壓抑埋藏的情感,向她傾訴。「別再談論這棵樹了,今天我要到城裡的耿府一趟,你就充當我的貼身婢女,一同過去吧!」
她抽回自己遠揚的思緒,柔順地答著。「是的,爺。」
他的眸光扣住她的小臉。「這座宅子沒有秘密,你大可不必費心想找出什麼,一切都是外界的訛傳,久了自然會不攻而破。」
「是,妶兒明白。」她懂他的意思,於是輕柔地承諾道:「妶兒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買下她確實是因為一股衝動,然而依她的美貌與溫順看來,說不定哪天也能派上用場。
說他城府深沉也罷、冷酷無情也罷,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能令他覺得留戀的人……
是靠著仇恨的力量,才讓他有今日的成就。他滿腦子除了報仇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
「你立刻準備一下,隨我一起拜訪耿府。」他望著絕箏妶美麗纖弱的臉龐,口氣低沉霸道。
「是。」絕箏妶當然不會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打定主意要盡心盡力服侍他——因為這輩子,她都是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