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陣(上) 第四章
    本館一戰,讓青和在床上躺足了近一個月,而此後趕到現場的每一個人,看到狼屍喉嚨上被牙齒活生生撕咬過的痕跡,也都大是驚心。

    但無論如何,青和終究是憑藉著這生死一線的苦戰,成為穆朝風門下最年輕的弟子。

    「莫言,你的手如何了?好些了嗎?你知不知道那天我和顧真趕過去的時候,看到你那個樣子,實在是……實在是……」景落雲一邊小心翼翼地在莫言的手臂上換藥,一邊心有餘悸地回憶著當時的情形。

    以身誘狼的險招,畢竟還是把莫言傷了不少,若不是穆朝風連夜下山求藥,而藥師夏清揚又還欠他一個人情,傾其所有在兩日之內趕配出良劑,莫言那只已經傷可見骨的手臂,怕是就此廢掉也說不定。

    「實在是怎麼樣?落雲你那時候的臉色實在是有夠好看的……」

    「楚莫言你這個笨蛋給我閉嘴!」

    景落雲有些憤怒,讓手下的勁力稍微重了重,莫言立刻倒抽一口涼氣,齜牙咧嘴地跳起來。

    「落雲……落雲你輕點!」

    「現在知道疼了?」把傷口處理好,景落雲忍不住還是伸手在莫言的頭上輕輕一敲,「看來顧真說的沒錯,你這個笨蛋腦子裡裝的全是稻草!師父說了,這次你這隻手臂能保住,簡直就是奇跡!

    「哼……那隻狼當時怎麼就沒乾脆點一口,咬下去算了!」

    「我的肉不好吃,狼老兄它很挑食的……」嘻嘻一笑,莫言站起身來,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而且落雲啊落雲,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不僅不用早起練劍,還有你和小真每天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舒服?」景落雲的眉頭皺了起來,拾眼朝著窗外望去,「笨蛋你還是快點好起來吧,師父臨下山前交代,青和的劍氣與你最和,他的入門功夫可是要靠你來敦的……」

    莫言一直滿不在乎的臉慢慢有些僵硬起來,「我來教他?」

    「是啊……」景落雲應了一聲,眼睛注視著雪地之中,從大清早開始到現在依舊勤練著的單薄身影。

    「師父雖然收下了他,可我總覺得……總覺得青和太過執著,還有他身上那股莫名的殺氣……師父對他,應該始終是不能完全釋懷的。而且,而且他那麼拚命練習的樣子……」

    景落雲的聲音消失在一聲輕歎中,莫言的心,卻不由得緊抽了起來。

    連落雲……連善良又略有些遲鈍的景落雲,都已經有這樣的覺悟了嗎?

    「哼!那就讓他自己慢慢拚命吧!」半晌之後,一聲冷哼終於將沉默打破:「如果是要我來教他入門功夫的話,那我這傷勢,怕是一年半載都不怎麼能好得了了……」

    現在想起來,當時這種抗拒著教導青和劍術的心態,不過是在隱約觸摸到什麼卻得不到確定之下,一種本能的牴觸和不安而已。

    對於在本館的昏暗光線下,那個被血色模糊了面目的少年,咬著牙嘶聲說出那番話的情形,任何時候,莫言只要閉上眼睛,就能夠半點不漏地清晰想起。

    「我要做穆朝風的弟子,然後成為最好的劍師,而且……而且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知道琉璃劍的秘密!」

    忘不了青和說這番話時眼睛裡精光閃現的模樣。堅狠的決斷和執著,在莫言那樣的年齡,實在是難以忘懷,而且是以震撼心靈。

    可是烏龜……烏龜你那麼瘦,小小弱弱的一副身體,抱在懷裡都會讓人睡不安穩,為什麼還要那麼折磨自己呢?

    所謂劍師,所謂琉璃的秘密,會比你的小命還重要嗎?

    你乖乖地待在山上和我們住在一起,就像你剛剛被顧真抱來時的那樣,什麼多餘的事情都不想。那麼落雲,顧真,還有……還有我,都會好好地照顧你,保護你的。

    無論究竟是出於震驚、不滿、懷疑或者失望,甚至是連自己也無法分辨的複雜心情,對於正式被收入門下,成為自己同門的青和,莫言已經不再會如初識時候那樣的無所顧忌的嬉鬧調笑。

    甚至連穆朝風交代下來不得不為的相互切磋,也總是藉由著手臂上的傷口未癒,懶懶散散地就隨便敷衍了過去。

    而青和,本館惡戰之後,莫言那毫不留情的一耳光不僅讓他疼在臉上,也狠狠地烙刻在心裡。

    最初的悉心求教而碰了幾次不軟不硬的釘子之後,更是緘默起來,他本就頗有些隱忍的個性,現下更是異常倔強。除了偶爾向景落雲或者顧真求教時候說說話,整天整天的幾乎都聽不到他發出任何聲音。

    本應該是充斥著莫言大呼小叫著「烏龜」,然後青和漲紅著臉嘀咕著小聲回嘴的熱鬧場景,在這兩個人莫名其妙的僵持中消失殆盡。

    景落雲和顧真面面相覷,卻始終不知道問題的癥結在哪裡,使得最開始關係很是親近的兩個人,弄成這樣一番光景。

    更何況,這兩人從外表看雖似截然不同,骨子裡卻都是倔強至極的強硬個性,若不是事端得以真正地解決,勸和一說,終歸是多此一舉而已。

    就在這種看似乎和,卻尷尬僵硬的氣氛下,青和上山後的第一個冬日,終於伴隨著他日益精進的劍術而悄悄過去。

    春天到來的時候,青和開始頻緊的下山。有的時候僅僅兩、三天,有的時候一拖就是大半個月,每次回來,卻都是傷痕纍纍快要倒下的模樣。

    好幾次景落雲煎好傷藥送到了床前,看著他在昏迷中眉頭緊蹙,臉色蒼白到像是最脆弱的瓷器,總是不忍至極。

    「師父對青和實在是太過苛刻了些……偏偏他又這麼倔強,顧真,你說我該說些什麼好呢?他再這樣一直傷下去,身體終究是承受不起的……」

    在穆朝風的門下做了這麼久的弟子,在景落雲心中,師父雖是認真嚴厲的一個人,但也絕非不近人情。即使頑皮如莫言,再是胡鬧,所受的處罰也就是去後山關上幾天面壁思過而已。

    但這次對青和,師父的嚴苛程度簡直讓他感到震驚。

    先是本館之行——明明就知道是勝算極微的挑戰,對於那麼一個毫無內功根底的孩子來說,師父本該是絕不會讓他進去的。若不是莫言捨身相救,他大概早已經死在那裡。

    然後是隨後的入門心法——對於劍師而言最重要的根基部分,師父竟是沒有親自教上一個字,卻只是把他隨手扔在山上的同門之中,完全不成系統地凌亂學習。

    接著又是現在……每隔十幾天就會有一些奇怪紙條被交在青和手裡,需要去暗殺的那些名字,每一個都是響徹江湖。如果他是活著回來的,那下一次的行動必定就是更加艱辛。

    即使對自己而言,這些任務也並非有太多的勝算,何況青和,不過在山上待了不到三個月而已。

    「莫言!」剛才那番話雖是叫著顧真的名字,景落雲的眼睛卻是看向莫言。看他嘴巴不停地嚼著菜,始終不動聲色,實在是無法忍耐地叫出聲來。

    「你叫我幹嘛?關我什麼事?」咀嚼的聲音依舊不斷,莫言嘟嘟囔囔的聲音像是依舊執著於和滿桌的好菜糾纏。

    「那只烏龜爬上爬下的和人打架還不都是自己願意的?他拼了命的要學劍,拼了命的要討師父歡喜,現在有任務交給他,他怕是高興都還來不及。事情辦好了,師父自然是不會虧待他。

    「景落雲你就不用老擔心,反正他心甘情願……有那個時間去給他送水、送藥,不如多做點好吃的給我和小真……」

    「可是,莫言……」

    「好了好了!」匆匆地擺了擺手把景落雲的話打斷,莫言打了個哈欠推開捫去,「以後這種事情別和我說,我對那只烏龜的事情完全沒有半點興趣!」

    知道莫言本是說一不二的個性,「沒有興趣」四個字,就此阻斷了他身邊青和的一切消息。無論他何時又下山,何時又殺人,何時又重傷,景落雲和顧真從此都三緘其口不再在他面前提起。

    或許這樣,無論對誰,都會是比較輕鬆一點。

    可是該來的一切,終歸還是要來的。

    那一天,是入春以後最厲害的一場桃花凍,呵氣成霧,霜花染枝,凜冽的寒氣竟是比深冬時分來得更是浸人。

    莫言起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摔了一隻茶盞,然後看著一地的細瓷碎片,和手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割破的細細傷口,心臟的地方,開始一陣接著一陣地狂跳起來。

    持續不斷的焦躁從清晨一直持續到黃昏,平日間已熟極而流暢的劍招也被舞得毫不成型。

    「該死……」低聲的一句咒罵,莫言隨手把劍朝地上一拋,像是想把積悶了整天的郁氣也重重摔開似地。

    「落雲!小真!過來陪我!這個該死的鬼天氣!」

    驟然間響起的縱聲長嘯將樹林裡的鳥群驚飛一片,景落雲和顧真對視一笑,很有些無奈地慢慢走上前來。

    「莫言,你今天實在是很不對勁呢!師父要是看到你把劍練成這樣,一定沒那麼輕易放過你……」

    「你很囉嗦……」有些恨恨地咬斷叼在嘴裡的草莖,莫言把眼睛瞇了起來,「落雲,要不我們一會下山,去看看封凌和離觴?這個樣子……我實在是很無聊!」

    「下山?」景落雲有些為難地和顧真交換了一個眼神,猶豫著正在措詞,身後一陣腳步輕響,竟是青和緩步走了出來。

    「青和,你現在這樣……是要下山嗎?」

    顧不上再去理會莫言那些莫名的小任性,眼看青和一身整齊的裝束,景落雲心頭一緊,禁不住促聲問了出來。

    「嗯……」隨手將袖口的地方繫緊,青和朝景落雲點了點頭,淡淡應了一聲。

    「可是,已經這麼晚了……青和你明天再定不成嗎?」

    「師父有交代,時間很緊……」言簡意賅的一句回答,聲音不大,卻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

    景落雲的嘴巴張了張,還想再勸些什麼,卻被顧真輕輕拉住,搖了搖頭。

    「哼!」片刻的沉默之後,是莫言一聲重重的冷哼。

    青和的腳步頓了頓,像是猶豫了一下,卻最終沒有停下來。

    「那……青和,你等一等!」想了想,景落雲很快地追上去,從懷裡將一隻小小的銅管塞到青和手裡,「這是焰火令,如果遇到了意外,把下面的銅環拉開,它就會衝上天空示警,只要是在這附近,我們就都能知道……」

    「喂,喂!落雲你這算什麼?」

    青和還正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將東西接住,莫言那邊倒是已經忍耐不住地叫出聲來了:「那只焰火令是我的吧,我有說過要送給他嗎?」

    「既然兩年前你已經送給了我,那現在就是我的啦。我把自己的東西送人,有什麼不行嗎?」景落雲有點惱怒地扭頭瞪了瞪,「青和這次下山不是兒戲,莫言你給我安靜一點!」

    「哼……」隨著莫言的再次冷哼,青和一直垂著的眼睛也終於慢慢抬起來。因為莫名的生分而刻意避開了多時的目光,在冷空氣中驟然碰撞,一時間竟是沒有半點旁人插手的餘地。

    長長的一陣對峙。

    許久之後,青和才重新把眼睛垂了下來。接著手心一動,默默地把那隻銅管接過來。

    「多謝,落雲!焰火令……我收下了。」

    清清淡淡的最後一句話留在空氣之中,倒是大出每個人的意料。

    眼看青和身形掠起,片刻之間就已經消失在小徑,顧真埋下頭去,嘴角抽搐,忍了好久才勉強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

    青和這個孩子,小小瘦瘦地,看上去什麼時候都不聲不響的樣子,倒還真是很懂得怎麼讓莫言生氣……反正這個傢伙平時也囂張慣了,自己和落雲都拿他沒點辦法,偶爾看看他被人擺了一道的模樣,也算有趣。

    「砰!」

    片刻之後恨恨的一聲重響,把莫言「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隔了開去,顧真的眼睛偷偷抬了抬,木屋的門已經被某人洩憤般地砸上。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地明亮,透過窗欞灑進室內,一屋子的浮光掠影。

    莫言翻來覆去地躺在床上,姿勢從這頭換到那頭,卻依舊是毫無睡意。

    好奇怪……從來沒有覺得夜晚是這麼難挨……

    深夜的山風在竹林之中揚出各種奇怪的躁響,聽在莫言的耳朵裡,卻都像是焰火令急促劃破天空時候所撕裂出來的聲音。

    該死的景落雲……為什麼要把焰火令給送出去?

    不然的話……不然的話……那只烏龜死也好,活也好,他根本就不會知道。

    神志清明地又是翻騰了半晌,莫言乾脆披衣,有些恨恨地坐下起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暗色的天幕中一聲輕響,紫色的焰火驟然間劃破長空,綻放開來。

    身體一陣緊抽,手心之中已滿是冷汗。整整一天的焦躁煩悶、鬱鬱不安,終於在這時刻前所未有地明晰起來。

    青……青和?

    「焰火的方向在東南,莫言,我們這就下山!」

    衝出屋子的那一刻,才發現景落雲和顧真竟也是飛快地趕了過來。

    一直不安著的人……原來並不只有他一個而已嗎?

    身形滯了滯,莫言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要下山……落雲和小真,你們自己去吧!」

    「莫言?」

    「我很睏,我要休息……而且我說過,那只烏龜的事情,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不再給景落雲任何開口的機會,話才落音,莫言已經決然轉身,重新進屋把門重重地關了起來。

    「都什麼時候了,這個傢伙到底想幹什麼啊?」

    「算了,落雲…我們走吧……」

    深深地瞥了瞥被莫言緊緊關上的房門,顧真沖景落雲搖了搖頭,拉緊他的手臂,急速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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