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陣(上) 第五章
    接下去的等待對莫言來說,是生命中所經歷過的最焦躁的一段煎熬。

    整整一夜,都沒有景落雲或者顧真的任何消息。在空寂寒冷的空氣中一次又一次站到院中向山下打量,莫言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萌發出那些莫名的執拗和任性。

    終於,在天空破曉的時候,山道之上終於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再也無法強裝冷淡無謂的模樣,看清來人之後,莫言的身形第一時間急奔了出去。

    「落雲,小真,他……他怎麼了?」

    被景落雲背在背上的青和,頭無力垂著,沾染了泥上和血跡的頭髮軟軟地披散下來,根本看不清楚現在到底是怎樣一副表情。

    景落雲的目光慢慢拾起,牙齒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一說話,整個人就要崩潰似地。

    然後,顧真虛弱得幾乎要聽不見聲音的一句話,讓莫言雷擊一般,當場就怔怔地愣在了那裡。

    「青和……現在這個樣子,大概是撐不過明天了……」

    致命的並不是劍傷。

    把青和放下以後,三人粗略地給他處理了一下皮外的傷口。

    雖然那副瘦弱的身體在一次次的賭命而殺的過程中,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完好的地方,但天生猶如小獸般頑固的復原能力,總是讓他一次又一次在血流過多,或者經脈重損的生死邊緣又重新活過來。

    但這次不一樣,致命的地方染在了暗器上。

    插在青和手臂之上的銀針已經轉為墨黑,顧真很小心地用布包住針頭慢慢拔出,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無力地搖了搖頭。

    「看來這次,他們是鐵了心的要置青和於死地。暗器上淬的毒不下十種,而至少有半數是從未有過解藥記載的……」

    顧真在藥術方面從小就極具天賦,如果不是年紀尚輕、經驗尚缺的話,幾乎就已經可以比肩江湖中藥師第一人。所以這句話出口,等於是已經斷了青和所有的生機。

    景落雲身體一軟,顫顫地撫上青和青黑色的臉頰,眼淚終於忍耐不住的一滴一滴砸到了地上。

    「真的……沒有辦法可想了嗎?」怔怔地盯著床上幾乎已經看不出半點生命跡象的青和半響,莫言忽然上前一步,抓緊了顧真的衣襟,幾乎是嘶吼了出來:「小真,你還有辦法的是不是?」

    「我是真的無能為力……如果說有奇跡出現的話……」

    「如何?」

    「只能嘗試去藥師夏清揚那裡……」

    「啊?」剛剛才燃起一點希望的景落雲在聽完這句回答以後,重新頹然坐下,顧真所謂的希望和奇跡,其實和就這樣等待著青和的死去,根本沒有多大區別。

    藥師夏清揚雖然揚名天下,卻從不出手救不相干之人,金銀不能誘,權勢不能移,任由你生死相脅或是苦苦哀求,都無法動之分毫,這是天下之人都知道的規矩。

    之前肯破例出手救莫言一次,還是因為幾年前欠下穆朝風一份人情,不得不還而已。此刻情債兩清的情況下,即使是穆朝風再度開口,想必也只是被拒絕。

    更何況,以穆朝風對青和一向曖昧而猜忌的態度,又怎會為了他向夏清揚低頭呢?

    絕望的念頭湧至每一個人的心上,沒有人再說話。

    一時之間,莫言能聽見的,只有青和若有若無,已經快要捕捉不到的呼吸聲。

    「落雲,小真!」眼睛閉了閉,再睜開以後,莫言的語氣已經重新平靜下來:「無論如何,今天之內拜託你們保住他的小命……等我回來!」

    「莫言……莫言你要幹嘛?」

    沒有聲音再回答,淬滿劇毒的那隻銀針被小心地包好,然後抓在手裡,門被急速地拉開,莫言的身影飛快掠出,奔上了下山的小道,很快地,就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消失不見。

    一天的時間而已,對於幾乎已經完全沒有希望的生命來說,似乎已經不再有什麼多餘的東西可以爭取,但景落雲和顧真還是遵循著莫言的囑托,一直用真氣護著青和的心臟,勉強維持著他最後的一口氣。

    最後的期待,誰也不想就這麼放棄掉,雖然每個人心裡都清楚,莫言這一去,對著夏清揚無論如何威脅或者哀求,都是不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結局。

    一天的等待,比一年更加漫長。到了黃昏時分,大雨傾盆,青和的嘴角開始有黑色的血跡滲出,顧真和景落雲對他勉力支撐,終於就要到了極限。

    「小真……還,還能不能趕得上?」莫言最終推門而入的那一下,全身上下不知是雨是汗地都是水跡,裝著解藥的木盒藏在胸前,卻是被護得極是完好。

    顧真只有時間簡單地「嗯」了一聲,就趕緊把解藥接過去。

    再下去的一切,就都是在死亡邊緣和閻王搶著時間。景落雲和顧真急切地忙碌著,甚至未曾想起問一聲莫言到底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竟能夠把解藥如此順利地帶了回來。

    而莫言,像是力氣被完全抽乾般倚靠在牆角,看著青和的臉終於從黯淡的青黑色一點點明朗起來,終是暗中長吁了一口氣,悄悄地把眼睛閉上。

    幾日之後,青和終於從沉沉的昏迷中慢慢轉醒過來。

    眼睛既然能夠睜開,就證明他的性命已然無慮,憑著他頑強的生命力和驚人的復原能力,剩下的不過就是一段時間的等待和調養而已。

    度過了最驚心動魄的生死階段,幾個人的生活,像是又回復到往日的一般。

    只是景落雲的心裡,卻始終存有末解的疑慮,讓他一直無法安心。

    「莫言……那日你去了藥王谷,到底做了些什麼?」

    「啊?沒有啊……」

    「那你怎麼會拿到解藥?」

    「這個……大概是藥師那天心情比較好吧……」

    「還有,你身上,最近怎麼老有一種奇怪的香味?」

    「有嗎?難道是哪家小姑娘看上我了?」

    「莫言……」

    「哎呀,落雲你很吵啊!我先去休息了啊……還有,明天練劍不用叫我,我很累……」

    對話到了這裡,被莫言揮了揮手很不耐地打斷。景落雲又招呼了一聲,不見回應,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從那日拿解藥回來以後,莫言整個人就變得有些奇怪,近半個月的時間,不僅從未早起,練起劍來,也是隨隨便便地極是敷衍。雖然是些浮躁的個性,嘴巴上也喜歡抱怨或者偷偷懶,可是以前真正用起功來,莫言卻從未倦怠。

    知道他獨身求藥中間必是歷經艱苦,本想仔細問問清楚,可始料未及的,從小就不會有任何事情隱瞞的莫言,這次卻是三緘其口,對自己的疑問總是一副敷衍的表情。

    以莫言的性格,不想說的事情怎麼強迫也是不會逼得出來,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大概是鐵了心地要一直隱瞞下去。

    想到這裡,景落雲長長的一聲歎了出來。

    次日清晨,景落雲果然如交代的那樣沒有去催促莫言起床,倒是青和嘗試著下地,走到院中,勉強挽了幾個劍花。

    「莫言他今天又偷懶嗎?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顧真,小聲點,你也知道他上次下山求藥……大概真的是累壞了吧……」

    不大的對白聲卻是一字不漏地聽在耳裡,青和咬了咬嘴唇,想問些什麼,卻終於還是沒有說話。

    等到傍晚夜幕來臨之時,依舊沒有看到莫言從房間裡出來,景落雲想了想,也開始忍不住了。

    這個傢伙……難道會累到要睡上一天嗎?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飯總不能不吃吧?

    「莫言……莫言你在嗎?」輕輕地叩了叩門,卻沒有人應答。

    景落雲還欲再敲,卻被顧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了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

    有沉悶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地,卻是刻意壓抑著——不是明明醒著嗎?

    為什麼聽到敲門聲卻完全不做反應呢?

    景落雲忽然一陣心驚。

    「砰」的重重一聲,顧真已經先一步將門砸開。接下去,屋內的景象,卻讓兩人同時驚叫出聲。

    散亂一片的殘破狼藉,都應該是在混亂之中掃落在地的。莫言頭髮凌亂地在地上滿臉痛苦地翻滾著,卻是狠狠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一屋子的迷迭香陣陣而來,隨著莫言偶爾開口喘息更始馥郁撲鼻,顧真心上有一個激靈,某個念頭湧上,驟然間臉上已經沒了半點血色。

    「莫言……莫言你那日去見夏清揚……竟是去做了他的藥人才換回的解藥?是不是?是不是?」

    已經快要迷失的神志,讓莫言在顧真的促問聲中根本說不出半句話,只是把頭埋在景落雲的胸前,一下又一下地痛苦喘息。

    「小真,你說的藥人……那是什麼?」

    顧真從未顯露出過的驚恐神色,讓景落雲不僅更是駭然。

    「每一個藥師調製出了新的藥物,總是希望試用在真人身上看一看效果……更何況夏清揚這樣的人物,所調製出來的藥物,只怕……只怕試在身上,是比死更難過……」

    話說到這裡,顧真已經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莫言從景落雲胸前把頭抬了起來,掙扎著斷斷續續地發出了聲音:「落雲,小真……你們,你們一掌打死我算了,我實在是……實在是忍不下去……」

    「莫言……莫言你不要嚇我!我和小真現在下山去找師父,他會有辦法的!你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好!」景落雲小心翼翼地將莫言抱到床上,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景落雲看著莫言已經被他自己咬到血肉模糊的嘴唇和手腕,就準備下手點住他的穴道。

    「落雲,不要,這個時候點他的穴道容易讓他氣血逆流……」

    「那怎麼辦?我們下山了,如果莫言熬不過去……他會自己弄死自己的!」

    「那……」顧真咬了咬牙,隨手抽出一段繩索,「不得已也只有這樣了。落雲,把莫言綁起來。」

    這是莫言從未經歷過的萬蟻噬骨般的痛楚——即使在藥王谷作為交換解藥的條件提出時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真的來臨,卻沒想到過會這樣難熬。

    相比之下,他寧願死上一百遍,也不願意再受這樣的苦楚。

    想要拚命將手腕的地方靜脈咬開以求一死,可是身體卻被牢牢地綁了起來,固定在了床上,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落雲……小真,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開我……」被逼迫到極限的神志已經模糊,從來都倔強、逞強的莫言,第一次破碎地發出哀求的聲音。

    然後,在混混沌沌現實和錯覺交替的景象中,被關得緊緊的木門,似乎被「喀吱」一聲拉開了。

    「莫言……」他聽到有人輕輕地啜泣著叫他的名字,略略清醒的時候,他能勉強認出那是青和,然後緊接下去的抽搐,又讓他什麼都分辨不出。

    「滾開……」即使音節已經沙啞,還是掙扎著要說這句話。這是他在那只烏龜面前本能般的反應——再難過也罷,他示弱的樣子是絕對不能讓那只烏龜看到的。

    「莫言,現在這樣,你很難過嗎?」有清清涼涼的身體靠了過來,然後手腕的地方被拉扯了幾下,緊箍著的繩索被解開了。

    「落雲,小真……我,我很疼……還有,好冷!」神思恍惚之間,莫言像是回到了和景落雲、顧真幾個人相依為命的童年,恢復了自由的雙手,將近在咫尺的身體緊緊摟了過來。

    被擁住的人安安靜靜地任由他用力箍著,瘦瘦的手臂回摟住他,在他的脊背上反覆地撫慰著。

    「還有……落雲,別……別再讓那只烏龜下山……每次他下山,我都……好擔心……」潛意識裡,烙印在靈魂深處平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的句子,終於在控制力最薄弱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出來。

    懷裡緊摟的身體開始重重地顫抖,小小的臉埋進了他的肩頭。

    「真的……好冷!」這是莫言最後掙扎著說出的幾個字,然後就是本能般地將身前人的衣裳扯開,尋著溫暖的地方緊貼過去……

    那一夜,劍師穆朝風在景落雲和顧真的陪伴下連夜趕上山,將昏迷之中的莫言身上的一身武功盡數散去。各種藥性隨著真氣的流失而穩定下來,終是挽回了莫言的性命。

    那一夜,繁花落盡,濃郁的迷迭香幾乎是渲染了整個山林。猶如在夢境之中的激烈擁抱和細碎呻-吟,在暮色之中綻放成深邃的夜曲,秘密一般出現又消逝以後,卻再也無法從某些記憶裡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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