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的改變是從繼慕容之後,最富盛名的劍師穆朝風帶著一柄毫不起眼的短劍上山的那一天開始。
「師……師父!」一切來得太突然,讓平日伶牙俐齒的莫言也在第一時間裡慌亂起來。
顧真和景落雲面面相覷,偷眼看著正站在不遠處滿臉茫然的青和,發不出半點聲音。
「師父,您老人家氣色看上去真好,這麼長一段時間沒上山,劍術一定是更有精進!」干穿萬穿,馬屁不穿。莫言一邊冒著冷汗滿嘴諂媚,一邊拚命使著眼色,示意景落雲趕緊把青和拖到無人的地方去。
可是那樣的情況下,誰還有膽子在穆朝風越來越犀利的目光下幹這種事情。
「這個孩子……」
「哎呀師父,你看他長得像野猴子是不是?其實偷偷告訴您,他不是猴子,是烏龜!」滿心的驚慌,讓莫言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個可以搪塞過去的主意,只有拼了命地胡言亂語想讓師父分心。
「烏龜?」穆朝風的眉頭皺了起來。
「是啊,烏龜,而且還笨得要命……」撓了撓頭,發現這個話題扯到了這裡,已經沒有什麼繼續下去的潛力,莫言咧齒一笑,趕緊找別的話題:「師父,小浚沒陪你老人家上山來啊?」
封凌要是也跟著來,多少會在山腰的地方報個信,不會讓他們搞成現在這樣措手不及。
「封凌……我吩咐他留在山下照顧離觴那孩子了……莫言,這是誰?」
該死的,繞了半天還是沒敷衍過去,師父果然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莫言一個歎息重重磕了個頭,倒也不再隱瞞,把怎麼收留青和的過程一字一句全部說清。
事情的經過並不算複雜,莫言說完,穆朝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句。
景落雲和顧真對看了一眼,也齊齊跪下身來。一直站在旁邊的青和,像是終於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情,略微猶豫了一下,慢慢走到穆朝風身前。
「你不用責怪他們,如果我留在這裡不方便,現在下山去就是!」
穆朝風注視著青和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你叫青和?」
「嗯!」
「你……會不會用劍?」半晌之後,誰也沒想到穆朝風問出的是這麼一句。
青和搖搖頭,想了一想,又慢慢把頭點了下去。
跪在地上一直偷眼觀察形式的莫言猛地驚跳起來。
「師父,這只烏龜只會爬,武功什麼的全都不會,我不過是教過他一點最基礎的拳腳強身健體,他都學得亂七八糟的,又怎麼會用劍?您……您別為難他!」
「莫言你閉嘴!」淡淡的一句呵斥,莫言卻猛地一凜,不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青和,既然你說自己會用劍,那就讓我看看!」穆朝風上前一步,依舊緊盯著青和的眸子,口氣平淡,但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景落雲抿了抿唇角,有些不忍地撿起根枯枝送到青和手裡,然後輕輕地叮囑道:
「青和你隨便比劃幾下就好,我們會幫你求情的!別怕!」
有些茫然地打量了一下手中的枝杈,青和想了想,歪歪斜斜地在空氣中刺了一下,像是在模仿平日裡看到的,莫言他們舞劍時候的樣子。
雖說是師父在旁的肅穆時刻,莫言臉上的表情還是扭曲著,抽搐了好一陣才勉強控制下來。
這就是這只烏龜所謂的「會用劍」嗎?
這樣的姿勢……
平時在旁邊看他們過招也不是一天兩天,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步吧。
扭頭看了看,景落雲和顧真臉上,也都是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師父……」莫言小小地叫了一聲,卻發現穆朝風臉上足從未有過的奇怪神色。
「青和,你過來!」隨手解下腰上的短劍,穆朝風慢慢地遞了過去,「這把劍叫琉璃,你不用出鞘,拿著它,再試一次給我看!」
青和一直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忽然變得悠長起來,眼睛裡像是平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
看著青和的手接過琉璃的那一瞬,莫言居然覺得心臟的地方猛烈跳動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一瞬間復甦,然後爆裂。
雙手握著劍柄的姿勢,有些緊張,依舊是沒有任何招式可言。
可是每一個有眼睛的人,在那一刻都看到的都只能是同樣的一副情景——劍即是人,人即是劍。
所有的呼吸在那一刻全然凝固,青和頭頸微揚,劍身由上而下,將空氣緩緩劈開。
周圍景致依舊安靜,白雲流水,一切如常。
可每個人都清楚地聽到了,那種類似於錦緞被撕裂般的聲音。
利用劍身帶動周圍的氣流而匯成劍氣的做法,這是許多劍客終其一身所追求的東西。
「大概……這只是一個偶然?」景落雲的聲音已經抖得快要散掉。
顧真的喉結動了動,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也許……」
莫言的眼神停在了青和臉上,那麼深刻的注視,像是要把他的身體看出一個洞似地。
而青和,雙眼緊盯著手中的琉璃,整個人像是已經完全迷失了。
接下來的記憶,又是一段模糊的空檔,莫言甚至無法分辨那樣的空白是因為太過震驚,還是內心深處對於當時的畫面,實在是本能地抗拒著不願意再去想起。
穆朝風與青和之間究竟說了什麼他不知道,但是落雲、顧真和自己由於違反門規所需接受的處罰,卻是怎麼插科打渾也躲不過去。
「這樣的日子……好無聊!」
後山的地方,寂寞冷清,除了一個淺淺的洞穴供違反門規的少年弟子面壁反省之外,竟是常年見不到半點活物體的蹤跡。
再加上此時風雪大作,蕭瑟異常,饒是莫言再能作怪生事,也只能一臉苦悶地乖乖蹲在山洞裡,等著責罰的時日快快過去。
最開始的時候是三個人一起,雖然無聊,但也總算能找個人鬥嘴,等到最後十幾天落雲和顧真都先後結束了禁閉期離開以後,莫言的生活實在是無趣得快要抓狂起來。
「我是笨蛋!為什麼會發瘋去教那只死烏龜武功……他明明是顧真抱上來,落雲決定留下的,到現在居然是我被罰了最長時間……」
鬱悶到極點的抱怨一天起碼要重複數十次以上,只可惜在蒼茫風雪之中,莫言也只能自己念給自己聽而已。
終於熬到解禁的那一天,莫言奔出後山的動作簡直是用飛的——穆朝風要是看到他此時的輕功速度,一定是欣慰至極。
「我的栗子燒雞,我的山菇玉米,我的翡翠糖蓉糕,我的荷葉蒸籠……落雲,落雲,你有沒有給我準備好!」隔著木屋還有好長一段距離,莫言已經開始扯著嗓子大呼小叫。
推門而入的那一瞬,並沒有預想之中的香味撲鼻,莫言眼角邊的淚痣跳了幾跳,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師,師父……你還沒走嗎?」
穆朝風淡淡地應了一聲卻不拾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莫言乾笑一聲,偷偷把頭轉開了。
「咦?落雲,你和小真怎麼都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眼巴巴地站在這裡幹嗎?還有那只烏龜呢?已經滾走了嗎?」
悄悄地蹭到景落雲身邊,莫言伸手朝他腰間捅了捅,低聲發問。
景落雲張了張嘴,滿臉不忍地把頭別開。
「喂,喂!你們兩個……說話啊!」忽然湧起的不安,讓莫言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也不顧穆朝風還坐在一邊,手一伸已經拽著顧真的胸口開始大聲呵斥:「小真,你來說!」
「我們,我們在求師父……」知道莫言的脾氣一旦上來了,就是對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個性,顧真輕歎一聲,畢竟還是說了出來:「求師父……把青和從本館裡放出來……」
「啊?」短短的一個句子,讓莫言一臉難以置信地怔在了那裡。半響之後,才拚命搖著頭大聲抗議了出來:「不成!不成!那只烏龜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風一吹都要倒的樣子,怎麼能……怎麼能把他送到本館去?」
本館那種地方,本是用來考測意欲拜在穆朝風門下學劍少年的毅力和資質,每年進去的人很多,真正能活著出來的卻沒幾個。
空空蕩蕩的一個大屋,正中的地方是巨大的一個鐵籠子,想要挑戰的孩子被送進去以後,猶如兒臂一樣粗的金屬柵欄就立刻鎖上。
等在裡面的有時候是一隻山豹,有時候是一隻狼,有時候甚至是動物界裡最為狡猾的狽或者是狐狸。
共同的特徵只有一個,它們每一隻都是被餓上了很長一段時間,梢微一點血氣的刺激就會興奮不已。
最後走出來的只能有一個,最直截了當的篩選方式。
莫言至今回想起自己當時九死一生地,從那個鬼地方爬出來的情景,還是心有餘悸。
現在那只烏龜,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師父,那只烏龜瘦得沒幾兩肉,弄死了做湯也嘗不出味道。所以,我求求你……」
「莫言,什麼也不用說了,進本館接受考驗,是青和自己跟我提出來的,我等在這裡也就是為了看個結果而已……」
「他自己提出來的?他腦子被凍壞了嗎?還是他以為……烏龜活千年這句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
莫言喃喃著倒退幾步,忽然拉開門飛快地奔了出去。
「莫言!莫言你要去哪裡?」
景落雲和顧真的呼聲都被拋到了身後,漫天的風雪中,莫言的身影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飛快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視野裡。
從山腰的木屋趕到山頂的本館,即使是使盡全力地飛奔,也用了近一個時辰,太過異常的靜謐,讓莫言的心狠狠地懸了起來。
「烏龜啊烏龜,為了對得起你這個稱呼,拜託你多少也把時間撐長一點……」莫言一邊碎碎念,一邊湊進屋門的地方輕輕嗅了嗅。
帶著血腥的濁味參雜在空氣中,莫言臉色慘白,邊推門邊苦笑出來,「這個味道……不是狼就是山犬,烏龜你的運氣還真有夠好……只是不知道,它們對帶殼的東西興趣大不大?我自己可是沒什麼胃口的……」
屋子四周都是青石砌成的牆,上面沒有窗,所有的光線幾乎都是靠小指寬的那道門縫帶來的,但莫言在閃身而入的第一瞬,還是清楚地看到了鐵籠裡的情景。
幾乎和青和胸口一般高的一隻狼,正保持著蓄勢待發的狀態,弓著腰等在那裡,眼睛因為飢餓而冒出的兩點綠光,讓人不寒而慄。而青和,脊背緊貼著籠子的一方,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天知道,他是用什麼方法和那隻狼僵持到現在。
不過照現在這種一觸即發的情形,成為那隻狼的腹中之物,是遲早的事情。
聽到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響,青和的脊背微微一動,像是就想回過頭來。就那瞬間的分神,讓等待許久早已不耐的惡狼終於找到可乘之機。一聲尖嘯,灰影急掠,一人一狼竟是已經纏在了一起。
「烏龜,你受傷了沒有?」
沒有任何的回答之聲,濃重的血腥之氣卻是片刻之間就充斥了整間屋子。
「烏龜,你手上有什麼可以進攻的東西,沒死就回答我一聲,別告訴我你竟是那麼老實,真的什麼工具都沒帶進來!」
雖然有交代進入本館不能帶任何兵器,可莫言當年畢竟還是偷偷在手心裡藏了一片薄薄的刀刃,才把那隻小豹子給收拾掉,這只烏龜看上去智商不怎麼高的樣子,也不知道有沒有動這個心思。
「我……」半晌之後才勉強響起的回答,說出來的句子含糊不清,卻是讓莫言驟然心驚,「我有在咬它……我不會比它先死的!」
太過昏暗的光線,讓莫言看不到那翻滾成一團的東西到底已經成了怎樣一個局面,可是就這幾個簡單的字句,卻讓他無法不去想像那一人一狼相互嘶咬著對方的喉結,用最本能的方式置對方於死地的慘烈情形。
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動力,會逼得那個瘦弱的孩子像野獸一樣紅著眼睛,去和一隻狼對咬呢?
即使是滿心的疑團充斥,現在卻不容許莫言再繼續想下去。
「烏龜,我這裡有劍,你接著,朝它的脖子上斬!」隔著粗垂的柵欄,莫言抽出腰間的長劍奮力擲了進去。
幾聲「嗚嗚」的啞叫,那隻狼似乎知道被擲進來的利器能夠威脅到它一般,腰上用力,竟是更重地把青和壓緊。
勉強抽出來的手在地面上摸索了一下,卻還是離那柄劍有不短的距離,始終觸碰不到。
肌理被撕裂的聲音更響,那隻狼已經紅起了眼睛。
再等下去,那只烏龜怕是真的不行了。莫言牙一咬,抽出貼身的刀刃,重重地朝自己的手臂上劃去。
大股的鮮血洶湧著冒了出來,在一片昏暗中聞來更是刺鼻。
「喂!狼老兄,這裡有好吃的,快過來!」迅速把手臂從柵欄中伸入,莫言提氣一聲召喚,然後從喉間發出低低的嘯聲。
已經餓到極致的惡狼在聞到血氣後,終於放開身下的獵物,縱身撲了過來。
「滋」的一聲,莫言的手臂已經被抓出深深的傷口,連骨頭都隱約可見,而這個誘招終是奏效,惡狼的頭顱也被他的另一隻手臂費力地圈在柵欄之間。
「烏龜,不管用什麼方法,殺了它!我……我撐不了太久!」
話音還沒落,青和已經縱身而上,狠狠地將那隻狼的喉部咬住。
這種時候,他能想起的兵器,居然還只是自己的牙齒而已!
「咕嘟咕嘟」血液急冒的聲響,整個世界都像是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莫言才虛脫般地把手慢慢放開。
「悉索」地一陣動響,青和把狼的腹部剖開,哆嗦著取出鑰匙,打開鐵籠,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烏龜……」片刻之間,莫言竟是說不出別的句子。眼前的少年,滿身血污和大大小小的傷口,連面貌都完全無法分辨,比躺在地上的那只死狼根本好不了多少。
「我咬死了它……我活著出來了!」很久很久以後,青和的聲音響起。莫言心裡一驚,一股怒氣竟是莫名地竄了上來。
「混蛋!」
重重的一個耳光,把青和本就幾近脫力的身體直直地抽飛了出去,「我叫你一聲烏龜你就真了不起了嗎?誰讓你來這裡找死的?一點武功都不懂,你以為我每次都好興致來這裡陪你玩?」
怔怔地在地上趴了好久,半晌之後,青和勉力抬頭,「莫言……你的手……你的手流血了……」
被撕開的傷口本已極是嚴重,剛才甩手那個耳光用力過猛之下,此刻更是血流洶湧。
莫言一愣,低頭看去,這才意識到幾近撕心的疼痛。
而青和的身體,也就在這個時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不是玩……今天的一切,是我自己願意的!我要做穆朝風的弟子,然後成為最好的劍師,而且……而且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知道琉璃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