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陣(上) 第二章
    夕陽無限好。

    在山間看落日更是別有一番奇妙——雖然眼前那撒了一地的血跡,在那麼浪漫的景致中實在很是剎風景,不過只要抬頭望天,多少還是忍得下去。

    吃完小蠶豆,再把那壺並不怎麼地道的茶喝完,莫言才很不情願地起身伸展了一下手腳,慢吞吞地朝木屋走去。

    滿身傷痕的少年正摸索著,很是困難地在脊背的地方上著藥,聽到身後推門的聲響,有些猶豫地把頭扭了過去。

    「你來幹什麼?」 一出口就是執拗倔強的語調,只是失血過多的尖削臉頰在月色之中更顯蒼白。

    「沒什麼,我也就是來看看杜曜那一劍到底有沒有把你弄死而已。」笑嘻嘻的口吻,說出來的卻是讓人心寒的字句。

    「那麼……現在我還活著,你很失望是不是?」

    「哎呀,烏龜啊烏龜,你果然是越來越聰明,居然這麼快就明白了我的心!」

    「哼……」一片長長的靜默之後,居然是青和嘴角一挑先開了口:「別說我現在還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怕是莫言你也會繼續失望下去……

    「師父很早就說過,你所帶的劍氣和落雲不和,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搭檔在一起!更何況景落雲和顧真從十五歲開始就劍氣和息,形影不離。你就算換搭檔,也換不到他那裡去……」

    不知道是受傷之後用力過度,還是找到了反擊的句子而讓他興奮起來,青和那本來失色脆弱的臉龐在話語終了之時,竟是泛上一層薄薄的紅暈。

    莫言冷哧一聲,走上幾步,將青和尖尖的下巴重重捏在了手裡。

    「烏龜啊烏龜,你實在是變得很聰明,現在居然還學會了怎麼能讓我生氣,真了不起!不能和落雲再做搭檔,還不是為了……還不是為了……哼!

    「不過烏龜你這麼聰明,難道竟忘記了一件事情?我要是生氣了,你覺得會做些什麼呢?」

    耳朵的地方一陣異樣的濕熱氣息,讓青和一直站得筆直的身體不由得戰慄起來。

    莫言的唇湊得近近地,聲音放得很低很低:「那個時候你惹到我,教訓是在你肩膀上刻了只烏龜做記號而已,但是如果還有下一次,我一定會把那只烏龜給你刻到臉上去……你信不信?」

    隨著話音的消失,青和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年,可是任何時候被提起,都還是火燒火燎,疼到骨子裡的記憶。

    「不說倒也忘了,好久沒看見,還真是很想念那個時候的作品呢……不知道隨著烏龜你個子長高,肩膀上的那個記號會不會也跟著變大?想當年,我為了換那瓶能讓傷疤永遠不消失的腐肌膏,也是花了不少銀子……」

    說話似乎還在輕言細語,手上的動作卻不梢慢,太近的距離讓青和根本來不及反抗,上身的衣服已經被一把扯下。

    被刻在肩上的烏龜到底是個什麼形狀看不到,但當時那一下又一下的深刻痛楚,卻是永遠無法忘懷的。

    那是青和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流淚痛哭,他至今也還記得自己用稚嫩沙啞的聲音,一直懇求著莫言放手的情形——幾年來一直刻意去忘記的畫面,卻在這個時候被意想不到地重新翻了出來。

    「這只烏龜……還真的變大了些呢……」微涼的肩膀上,感覺有略略粗糙的手指一點點摩挲了上去。傷疤的地方被觸碰著,一下又一下的。

    莫言的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帶上了一種奇怪的歎息。

    再也無法忍耐,青和驟然一個轉身,短劍已經指上了莫言的喉間。

    「怎麼,你要和我動手嗎?」有那麼短短的一瞬,莫言怔怔地看了看從青和肩頭滑下的手指,眼睛裡帶著某種奇怪的神采,只是再抬起頭時,又恢復平日的慣有表情。

    「反正我內力全無,武功盡失,別說你殺了我,就算你也想在我臉上刻只烏龜,或者是和我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也只能乖乖的束手就擒……」

    眼看青和的臉變得白一陣,紅一陣,莫言嘴角彎起,上前半步,竟是主動朝著劍尖靠近。

    急速地撒手,「咚」的一聲重響,劍還是被青和重新扔回了桌上。

    莫言眼角一彎,笑意更是明顯,「這就對了,烏龜!你記得要時時刻刻都提醒好自己,我是因為救你,才把一身武功都廢了的……

    「所以你千萬千萬不要做臉色給我看,或者發你那些少爺脾氣。因為你現在做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你要乖乖的一直還,還到我覺得滿意的那天才行……」

    「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在強敵面前利如劍鋒的少年青和,竟是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滿意地看了看眼前人的表情,莫言輕聲一哼,轉身把門拉開了。

    「明天我要下山找落雲和顧真玩,在這個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對著你這張臉,我是已經受夠了。

    「你留在這裡愛練劍、愛養傷、愛琢磨你的寶貝琉璃出鞘的秘密都隨你,反正師父若是要上山查看,你聰明點知道該怎麼幫我搪塞就行……」

    冷風從大門外呼嘯著穿過,莫言朝著青和搖了搖手,待到前腳踏出,想了想,又粲然一笑回過頭來,「對了,還有一件事情忘了對你交代!」

    「你說……」胸口的滯塞勉強平息了好久,才把這兩個字吐出口,青和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快要裂開。

    「嗯……師父來了你如果有空,就幫我問問他,他老人家聰明一世,怎麼偏偏做了件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讓我們兩個搭檔在一起。

    「你要知道,雖然他說我們劍氣互和,在一起才能知道琉璃的秘密,可我發誓我對那柄破劍實在是沒有半點興趣。

    「當然,如果他老人家喜歡看我們兩個相親相愛的模樣,我定不會拒絕表演給他看的,可是我實在忍不住還是想說一句心裡話給你聽,那就是——青和,我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討厭你!聽明白了嗎?我說,我討厭你!」

    說「討厭」兩個字,能夠直接擊中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只是好幾年前,卻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下山的路很長,所幸沿路都是清淡雅致的竹香。內力全失的情況下,莫言走得也並不急迫,只是把眼睛略略地瞇了起來,任由那些過往的記憶在腦海裡斷斷續續地重播。

    青和被顧真從野地裡撿回來的那年,他才十五歲,根本就什麼都還不懂的年紀。

    「啊啊,顧真,你抱在懷裡的那毛茸茸的一團是什麼?回山的路上打下來的野猴子嗎?」

    「不,不是啦……是在野地裡撿回來的小孩……被凍成了這個樣子,又不說話,也不知道還活不活得下去……」

    「啊?不是猴子嗎?害我興奮了老半天……可是顧真,你私自把外人帶上山,要是被師父知道,是要被罰去後山面壁的吧!」

    「笨蛋,你很吵!你當顧真不知道嗎?可是……可是這個孩子凍成了這個樣子……」最先打斷他,把那個孩子接到手中的人是景落雲,他本來就是所有人裡面心腸最軟的。

    「哎呀哎呀,顧真你還說不是猴子,看他長成這樣,瘦得一把骨頭的,除了毛少了點,和野猴子又有什麼區別?」

    「莫言你能不能安靜一點?我看見他衣角的地方繡了個名字叫青和……」

    「青和?讓我看看……脖子縮成那樣,居然還會瞪人?我知道了,他不是野猴子,是烏龜!」

    看著景落雲一直輕聲問著話,那孩子卻只是咬著牙,莫言的頭也跟著很好奇地湊了過去。

    「喂!小烏龜!景落雲問你話呢,你多少給個反應啊?」

    長長的一陣沉默,卻開始有因為肌膚顫慄而和布料發出摩擦的輕微聲響。

    大冬天的就這麼薄薄的一件單衣,好像真的穿得也太少了點……

    莫言的眉頭皺起,伸手朝那他的臉上捏了捏,「喂!你是聾子還是啞巴啊?說句話出來會死嗎?」

    少年的眼睛猛地抬了起,驟然迸發出來的精光讓莫言有些吃驚。

    半晌之後,捏著少年臉頰的手訕訕地收了回來,莫言撓了撓頭髮,喃喃自語:「原來,你聽得見啊……」

    「青和……你是叫青和是不是?」一再詢問未果之後,景落雲的聲音卻是越發低柔起來:「很冷嗎?你的手……你的手給我看看可不可以?」

    幾乎是半強迫的,青和一直緊握的雙手,被景落雲從口袋裡拽了出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慢慢掰開。

    然後所有的人,都驚呼著倒吸了一口涼氣。

    十根手指,已經被凍成青紫,僵硬灰敗的形狀,完全不像是長在活人身上的。

    「看這個樣子,他的手指已經壞死,只能全部斬掉……不然凍氣已深,如果順著經脈上延,怕是連手臂都保不了……」顧真的聲音並不大,在場的每個人卻都聽得很清晰。

    青和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幾近麻木的手又重新一點一點地捏了回去。

    「喂,喂!沒那麼嚴重吧!這只烏龜已經很難看了,如果連爪子也沒了,以後還怎麼爬啊!」

    明明是件與己無關的事,莫言卻還能記得自己在聽完顧真的這個定論以後,叫得驚天動地。

    「這樣做……是有點殘忍,可是莫言……」

    「好了好了,什麼也別說了,這只烏龜留給我,讓我試試吧!」

    低頭踢飛了腳下的一塊小石子,莫言望著山那邊漸漸升起的朝霞,揉著鼻子苦笑了一下。

    那個時候,顧真明明就是在場的幾個人中最懂得醫理的。既然他說要斬,那就一定就是最有道理的提議。而自己……

    而自己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自信,固執地認為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把那只已經被凍到要死的烏龜,從地府的門口給救回來呢?

    「哎呀,烏龜,你多少配合一下抬抬手啦!你這一身臭哄哄的,你當我很願意把你往床上領嗎?」

    想要做的事情並不複雜,莫言只是相信自己的身體很溫暖而已。

    「腿並那麼緊幹嘛?我脫你的褲子又不是想要把你怎麼樣!」

    給那只烏龜剝衣服的過程並不順利,一方面是冰霜把衣裳和青和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緊緊黏住,另一方面,那只烏龜也實在是倔強得緊。

    還好莫言那時候的一身武功,不用說是扒個烏龜殼,就算是一口氣剝十個小姑娘的衣服,也都是綽綽有餘。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都是男的你抖個屁!」很快地把自己的衣服也全部脫下,莫言拉上被子,把那具冰塊一樣的身體緊緊摟進懷裡。

    更小的時候,冬天裡實在捱不過,他和落雲之間就是這樣肌膚緊貼地相互取暖,然後挺過來的。

    人體的溫度,比任何火爐都要來得暖,這個道理他從小就很清楚。

    瘦削孱弱的脊背緊貼著他的胸口一直發抖,莫言皺著眉頭把他摟得更緊。

    「烏龜,你怎麼都是骨頭,抱著一點都不舒服,硌得我疼死了!」

    雙手從青和薄薄的胸口環過,在心臟的地方來回摩擦著。

    「喂!烏龜,你活過來點了沒?我已經快要冷死了,你再不說話,給我點反應,我可沒就耐心再陪你折騰下去!」

    近在咫尺的呼吸聲比剛才急促了些,在莫言的話音落下以後,青和那一直側在腰間的手,勉力地抬了起來,費力地想從他的懷抱裡掙脫,像是為了他剛才的不耐而賭氣。

    「死烏龜!」有些惱怒地喝斥一聲,莫言重新把懷裡的身體固定緊,「你再到處亂扭,小心我把你一腳踢到床下去!還有,差點忘記了你的爪子……」

    嘀嘀咕咕的句子隨著輕微的吮吸聲而消失在空氣中,青和只覺得手指一熱,已經被莫言輕輕地含在了嘴裡。

    溫暖而潮濕的感覺,有細嫩的舌頭很用心地在輕舔著他的指尖,讓那個已經幾乎沒有任何知覺的地方,一點一點回復著生氣。

    青和的眼睛終於慢慢地抬了起來。

    維持著被擁在懷裡的姿勢,只能看見眼前細長白皙的脖頸和淡青色的筋脈而已。

    心臟跳動的聲音很響,一下又一下地。

    這個人……這個人他們叫他莫言?

    青和把眼睛閉上,恍惚間又是記憶裡空曠的天與地。漫天的風雪在耳邊呼嘯而過,而這一刻指尖的地方是溫暖的。

    「嗯……」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把身旁能抓住的柔軟緊緊摟住,然後安心睡去。

    「烏龜……你抱得太緊了,我很疼……」莫言只覺得腰在忽然之間就被勒得緊緊地,幾乎讓他快要喘不過氣。

    抗議了半天發現沒人答腔,莫言把頭低下了。

    滿臉煙塵的那只烏龜,在他懷裡睡得沉沉地,眉頭也因為暖意而微微展平。

    已經準備敲上他後腦的手慢慢放了下來,莫言長歎一聲,只有保持著這種幾近窒息的姿勢,繼續把青和的手指一隻隻吻暖而已。

    那一夜的記憶到此戛然而止,莫言已經不記得後半夜的自己到底有沒有睡過去。

    只是無論如何,第二天把眼睛睜開以後,他得到的是青和的十根手指居然奇跡般被保住了的消息。

    「莫言,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實在是很厲害呢!」

    「不過這樣很好,不是嗎?」

    那時候顧真和落雲的表情一個驚異一個欣喜,而對他自己而言,要說不高興,那自然也是騙人的。

    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雖然自小藝承名師,至今都已是非凡的身手,但說穿了也都還是一群剛剛長大的孩子而已。

    因此,明明知道把青和就這樣留下是有違門規,幾個人卻都是相互裝傻,沒有一個人提起。

    多一個人,總是會多一份生氣和新鮮感的。

    「烏龜,過來,把我這幾天給你說的招式比劃一下,看看你記住了多少!」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夜的共枕而眠,讓兩個人之間有了不一樣的默契,幾個人裡面,青和竟是和莫言先熟了起來。

    「莫言,雖說暫時把青和留在這裡大家都沒有意見,可是你這樣私自傳他武功,被師父知道了,那可是大忌……」

    景落雲不止一次在他耳朵邊偷偷叮囑過,可莫言卻總是嘴巴一撇,嘻嘻哈哈幾聲,就把這個事情給混了過去。

    在他看來,那只烏龜實在是太瘦,學點武功,不過是想讓他強身健體而已。

    何況他的心裡也有分寸,教給青和的,不過是一點最粗淺的拳腳而已。

    至於那些高深的劍意和內功心法……

    莫言撇嘴,眼睛在青和身上一晃,覺得很有些慘不忍睹地歎了口氣。

    「烏龜啊烏龜,我這樣叫你簡直是太有先見之明了!我已經教了你三十八遍還要多,你怎麼還能把最簡單的一套招式要得跟種菜似的!」

    正在很努力打完一套拳法的青和在這句歎息聲後,很有些尷尬地停了下來。

    「莫言,你合適一點!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學武的!而且青和這麼瘦,你幹嘛教他打這麼粗魯的拳……」景落雲朝他瞪了瞪眼,掏了塊毛巾塞到青和手上,「青和,這個不學也罷,擦擦汗吧。」

    捏著毛巾的手忽然有些發白,青和低頭,把嘴唇咬得緊緊地。

    那個時候,誰都不會以為這個連入門拳法都打得歪歪斜斜的纖瘦少年,會和冠絕天下的琉璃劍有上任何的關係。

    而那時候莫言所想的不過就是,這只要死不活的烏龜,看來真的是要靠人保護一輩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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