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待,白雲相愛,山野之中空氣純淨,本來就是一番別樣的風景。
只是滿路的清新中,卻是混跡了淡淡的迷迭香:揮之不去的妖嬈氣息,讓人不禁有些心煩意亂。
瞇著眼睛看了看竹林深處已經隱約露出的屋角,杜曜從鼻子裡輕輕地哼出了聲。
「你!起來!」
爬了大半天的山路,在那些奇怪的草叢裡轉來轉去本來就不會讓人心情太好,而發現了一直糾纏在空氣之中,讓他頭腦發暈的迷迭香來源竟是一個大活人,杜曜的態度自然就更與恭順謙和無緣了。
長椅上躺著的是個懶洋洋的少年,正四肢攤散地閉著眼睛,哼著小曲曬太陽。半長的頭髮很隨意地在頭上挽了一圈,然後垂搭下來遮了大半張臉。聽見呼喝之聲,過了老半晌,才很不情願地把頭抬起來。
「幹嘛?」少年張嘴打了個哈欠,一直圍繞週身的迷迭香氣頓時更是馥郁,閒散到極點的語調,聲音倒是出奇的好聽。
「你……就是此間的主人?」雖然覺得和自己想像中的相差甚遠,一句話問完,杜曜還是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
「廢話!我不是這裡的主人,怎麼會躺在在這裡……」嘟嘟嚷嚷地應完這句話,少年眼皮一垂,像是又要睡過去。
只是下一秒,一直有氣無力的聲音卻驟然驚叫了起來:「喂!喂!小兄弟……幹嘛拿那種東西指著我?趕快……趕快拿開啦!」
精光閃動,一直掛在杜曜腰上的長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指上了少年的喉間。
「站起來!」眼前的人雖是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杜曜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劍芒輕轉,依舊緊貼著少年的喉結。
「好,好,我站起來就是了!」這次不僅回答得很有精神,就連動作也很快,杜曜的話才出口,少年已經一躍而起,飛速地站了起來。
躺在那裡的時候,只見其慵懶,現在真正站了起來,杜曜才驚覺眼前之人四肢修長,竟是比自己要高上好幾分。
掛在額前的散亂長髮被山風吹起,少年的眉眼也清晰地顯露了出來。眼角的地方淚痣隨著此刻那一臉諂媚的微笑輕顫,和著週身散發出來的奇異迷迭香味,竟是讓人一見難忘的美少年。
不過,這個美少年現在的表現未免也太無恥了一點。
「我有乖乖聽話哦……」脖子的地方不動聲色地想偏離劍芒,卻被杜曜冷冷的眼神瞪得無法再動。
幾次嘗試未果以後,少年的嘴角一咧,笑得更是純真動人,「所以,能不能請你把你手裡的東西,稍微地往旁邊挪個那麼一、兩分……你老這樣拾手舉著劍很累是不是?我這樣仰著脖子其實也是很難受的……」
杜曜眉頭皺了起來,看著眼前的少年一直在賣命般地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半晌之後,手中的劍略為後撤了幾寸,擺出防禦的姿勢,「你該囉嗦的也囉嗦完了,現在……出招吧!」
「啊?」像是沒明白對方在說什麼,少年張著嘴愣了愣,伸手撓了撓一頭的亂髮,「小兄弟,出什麼招啊?你搞錯人了吧?」
「誰是你小兄弟?」
「我、我應該比你大啊……」
「我叫杜曜。」
「哦……好,那麼小曜……」
「閉嘴!誰讓你這麼叫!」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杜曜要努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把手中的劍刺出去。
眼前的少年很有些委屈地把嘴閉上,瞥過來的眼神還很受傷。
無論他是真傻還是假傻,杜曜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抓狂。
都怪自己太衝動……才會在什麼都不確定的情況下,憑著直覺找到這裡。
一個月前橫江之畔一場惡戰,暮色之中的素衣少年,只憑手中一劍就挑滅了當今劍師雲集的飛凰本館。杜曜趕到之時,見到的就只有江邊三十多具屍體。
月色之下他逐個查看,越看越是心驚。
整齊劃一的致命傷口,幾乎是精確到分毫,而每個死人臉上,都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究竟是多快的一柄劍,才能用那麼簡潔的方式,把三十多個享有盛名的劍師齊齊送進地府?
杜曜在驚歎的同時,好勝之心也前所未有地被激發出來。
我倒要看看,那是怎樣的一把劍,怎樣的一個人!
憑藉著野獸般的直覺,順著血腥的氣息,一路找到這裡。本以為遭遇的戰事會異常棘手,卻實在沒想到對上的會是這麼一個人。
和這笨蛋動手,像是有些勝之不武……
可是憑著身體的本能感知,這裡明顯就藏有異常犀利的劍氣,不會錯的!
杜曜思緒飛轉,重新把眼光落回眼前的少年身上。
「名字?」無論如何,就算是笨蛋也該有個稱呼。
「莫言……楚莫言!」臉上笑容不減,回答的速度倒是飛快。
「很好!姓楚是吧……」杜曜一咬牙,一個劍招已經送出去了,「不管你是不是在裝傻,我只是不想再和你浪費時間。你要麼就出招動手,要麼……就自認倒楣吧!」
「礎」的一聲輕響,杜曜手裡的劍鞘已經從對方的左肩透過。剛才還笑咪咪的臉瞬間失了顏色,姓楚的少年嘴角抽動著迅速抬手摀住傷口,卻還是沒法阻止鮮血大股大股地湧出。
「你……居然沒有內力?你不會武功?」一劍出手就已經探出深淺,杜曜暫時停止了攻擊,一臉的不可思義。
「你總算是看出來了?恭喜……」苦笑著撇了撇嘴,莫言把頭偏了過去,嘴裡嘀咕著不大不小,剛剛好夠對方聽到的聲音:「難道是我長相太善良,才會讓你以為我可以有武功還忍你這麼久?」
話沒落音,週身一寒,杜曜的劍竟是又指了過來。
「好了好了,我剛才什麼都沒說……」
「不對……這裡的確有劍氣,你瞞不了我的!」少年的嗓音因為激動而略略有些尖迫起來:「所以無論是不是你,我也只好得罪了……」
「啊?等,等一等!」莫言實在沒有想過,這個時候居然還能碰上個比他更無賴的人,「我毫無反抗能力,你就算殺了我也不會太有趣,是不是?」
「這個你放心,我可以算算在你身上刺多少個窟窿以後你才斷氣,這應該是很有趣的。」
「你……你不會當真吧……」
「你說呢?」
這次輪到杜曜滿臉笑容了。
莫言捂著傷口瞪著眼前這張笑臉半天,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
「烏龜!」緊接下去的是他一聲很響亮的叫喊,整個山林裡「嗡嗡」地四下都是回音:「烏龜,有人要來找你打架!你自己惹的事情自己解決掉,趕快滾出來把他給我打發了……」
「笨蛋,閉嘴!」清清淡淡的四個字,在莫言吵吵嚷嚷的一片聒噪之中,聽來卻是異常地明晰。
杜曜只覺得脊背的地方一陣緊抽,額上冷汗微冒,握劍的手力道加重,緩緩地扭過頭去。
身材瘦削的素衣少年,蒼白到刻薄的一張臉,比起莫言的溫質華美,這個少年眉目之中儘是執拗得讓人牙癢的神情。
不過眼下,這些都已經不是重點了。
「劍氣……原來是你帶來的!」
素衣的少年靜默著不置可否,聽到的卻是莫言一聲哀哀的呻-吟:「劍氣……又是劍氣……為什麼每次惹禍的都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出招吧,我很想看看你的劍到底有多快……」一聲輕響,杜曜手中的金色破開,綠色的長劍終於出鞘了。
莫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回那把長椅上,只是被裹得像個粽子的左肩讓他沒法維持以前的姿勢。勉強地找了個舒服的角度躺好,伸了伸腰,看著空氣中青光閃動,忍不住還是開口讚了出來。
「哎呀哎呀,小曜你用的劍真夠神氣的。如果百曉生老頭子有空排排劍器譜,你這把碧落不是第八也一定是在前十名,真能值不少銀子呢……」
雖然知道高手相峙之時分神是大忌,可是,杜曜還是忍不住往莫言的方向瞥了一眼。
碧落非凡品,而奇劍也會自認主人。
雖然早已聲名天下,近三十年來,卻只有杜曜一人能讓其劍身嗚鳴而出鞘。
那個笨蛋……卻又是怎麼認出來的?
看著杜曜的目光斜了過來,莫言忽然眉毛挑了挑,一臉的嬉笑之下,又恢復那種懶洋洋的神情。
「小曜,你們就要開始打了嗎?」
「我說了別叫我小曜!」
「好!那……小……嗯,我說,能不能最後再等一等?」
杜曜咬著牙緘默,看著莫言很舒服地把長腿伸直,然後招了招手, 「烏龜,過來!」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素衣少年眉頭皺了皺,卻還是慢慢踱了過去,「怎麼?」
杜曜忽然覺得有些不安。
楚莫言既是認識碧落,那他在兩人動手之前忽然叫停,會給那個少年說些什麼呢?
難道他竟是知道這柄劍的弱點在哪裡嗎?
凝了凝神,杜曜雙眼微閉,悉心傾聽。
「烏龜,院子裡的花澆水了沒?」
「嗯……」
「我養的兩隻狗餵了沒?」
「嗯。」
「晚上我要吃的魚乾蒸上了沒?」
「嗯!」
「很好……」
聽著少年回答的聲音已經滿是掩飾不住的憤怒,莫言一直垂著研究自己衣角的眼皮終於抬了起來。
「烏龜你真是越來越懂事,越來越讓我高興了,我就知道你很能幹,做什麼事情都很聰明,又肯賣命……從你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所以呢,現在還差最後一件事,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去打你的架了……
「哦,不對,你們這樣的高手之間應該叫比武才是,打架那種無聊又下三濫的行為應該是三歲小孩子做的……」
嘮嘮叨叨的一番話,聽得杜曜目瞪口呆。
剛才還想著莫言會給那個素衣少年說些什麼來應付自己,現在看來竟是全盤想錯了。
這兩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相處融洽的樣子。
更奇怪的是,一個明明武功全無,卻坐在那裡指手畫腳廢話不斷,另一個分明已經滿是不甘和憤怒,卻還是拚命地忍耐著。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還要……做什麼?」素衣少年極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幾尺之外的一棵小樹卻在這個問句之後「啪」地斷做兩截。
好快的動作!
雖然知道是少年因洩憤而出手,但其間的招式杜曜竟是絲毫未能看清。
莫言又是一個哈欠,對著在眼前倒下的樹視而不見。半晌之後才慢慢悠悠地哼了個句子出來。
「烏龜,我渴了,你去給我泡壺茶,然後端過來……」
杜曜發誓自己一輩子沒見過如楚莫言這般囉嗦、挑剔又麻煩的人——雖然片刻之後,那瘦削的素衣少年即將會成為他前所未遇的最強勁對手,但此刻,他心中實在是充滿了無奈的同情。
「哎呀,烏龜,你不知道我最討厭大中午的喝花茶嗎?而且居然還是八月末的翡翠茉莉……你在這方面的品味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倒了倒了,重新去沏上一壺來……
「我要給你說多少次,沏碧螺春一定要用長櫃左邊的第三隻阡陌雲鼎,你居然隨隨便便就拿了柄紫砂壺來敷衍我,現在這茶味可是大大的不行……
「烏龜你偷懶是不是?上次我用過的煙茗杯告訴過你,要用沸水三蒸三洗才能把陳茶的味道全部去盡,現在新茶、舊茶味道混在一起,你讓我要怎麼喝?
「還有啊,烏龜……」
「你到底有完沒完?」在杜曜實在忍不住要插嘴的前一刻,一直隱忍著的少年終於把手中已經換到第四次的茶盞重重一砸,怒喝出聲。
「怎麼,青和少爺,你這算是在對我發脾氣嗎?」一直聒噪著的聲音頓了一頓,莫言的嘴角微挑,句於裡平添了幾分譏諷的口氣。
被叫了半天烏龜,到現在才知道這個少年原來叫青和。
杜曜心下默記,再凝神之時,卻看見已經被激怒的少年身體微顫,耳後一片緋紅。
「我,沒,有。」很明顯是極力壓抑著的語調。
「哼……沒有最好!」莫言的喉間輕輕一哼,聲音忽然變得冷冷地:「你既然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打架,那現在就可以過去了!今天的對手是碧落的主人,想必定沒什麼能比這個更讓你高興。」
從出現以後一直被反覆差遣著的少年在聽完這句話後,終於慢慢轉身,一步步走到了杜曜身前。
「我是杜曜,碧落的主人!」
「我來找你,只是想看看我們倆的劍到底誰更快而已!」
「……」
「如果你並沒有做好準備,也可以先作休息,然後……」
「出招吧!」
還未出口的句子被硬生生地打斷,片刻之間還心神不寧、神情起伏的少年青和,已經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恢復了剛出現時候的冷清。
好強烈的肅殺之氣!
眼神相對的一瞬,彷彿已有利刀迎面而來。杜曜心下一凜,橫劍當胸,才發現對方雙手空空,竟是只擺了個簡單的防禦姿勢而已。
一股怒氣直竄胸口,杜曜尖聲叫了出來:「空手擋碧落,你看不起我嗎?」
「不是……」
少年的頭才一搖,空氣裡「撲哧」一聲,倒是莫言的笑聲先響了起來。
「小曜你未免太看得起這只烏龜了,你以為他很想空手嗎?普通的長劍在碧落面前只能礙事,至於勉勉強強可以拿出手的琉璃……這只烏龜怕是還要忍耐上一段時間,才能等到它的秘密……」
「什麼?你說琉璃劍……」
杜曜猛地一驚,朝少年的腰間那柄毫不起眼的短劍看去,沒等到他發出更多的疑問,少年一聲冷哼,竟是先行出手攻了過來。
電一般的速度,快得驚人。
沒有時間再去分神。杜曜手腕一轉,碧落上挑,已經斜斜地向青和的小腹削去。
只一個眨眼而已,竟是已過了近十招。碧落的青芒將兩人的身體都籠罩起來,一時之間連人影都分辨不清。
疾風劍影中卻還是有人保持著懶洋洋的閒散,莫言隨手抓過桌上的小蠶豆,放在嘴裡嚼得「咯吱咯吱」地。
「左肩……側腹……這次應該是小腿……」
沙土之中綻放出殷紅朵朵,莫言邊看著邊開始搖頭晃腦地歎氣:「小曜你轉身太慢,再快那麼一點點就能刺中那只烏龜的心臟……哎呀,不對不對,那是烏龜的誘招,小曜你已經刺傷了他的小腿,他必定是來不及轉身的……」
這個笨蛋,他到底是在幫誰呢?
杜曜並不想分神,可他也實在是阻止不了那些大呼小叫,一下連一下地竄到自己的耳朵裡——每一招都被說得很準,那是不錯……可是,青和才是那個笨蛋的自己人吧。
對方空手而已,竟已在碧落之下走了近百招,雖然也斷斷續續地將他傷了不少,但至今依舊沒有一處致命。
莫言帶著歎息的「指點」之聲還在不斷傳來,聽在杜曜耳朵裡像是巨大的嘲諷一般。
看來真的是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
牙一咬,杜曜欺身而上,碧落一聲輕響,已是殺招。
青和小腿負傷,身形已滯,勉強一個側閃,脊背上卻也被切出深深的痕跡,而莫言的失望之聲也在這個時候重重響起:「就慢了一步而已,小曜啊小曜,這下實在是很可惜……」
揚起的塵埃一點點慢慢飄落,碧落劍身血跡濃稠,劍尖卻是已經慢慢垂下。
杜曜臉色慘白,喉結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在青和的雙指掌控之中。
半晌之後,隨著莫言嘴裡蠶豆被咀嚼的清脆聲響,青和的聲音也淡淡升了起來:
「你輸了……」
不錯,是輸了。
最後一招他重傷了青和的脊背,卻依舊是未能致命。正如莫言所說,比起對方險中求勝,他不過也就慢了一步而已。
「嗯,我輸了,你殺了我吧,我很服氣!」還碧落入鞘,杜曜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青和搖了搖頭,轉過身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最後那一劍,畢竟將他傷得不清。
「你不殺我?那我以後可是還要再來找你!」慢慢將眼睛重新睜開,杜曜的口氣中已經滿是俏皮的笑意。
青和還是沒有回答,只是一聲緊接一聲地咳喘。倒是另一個聲音很積極地回了過來:「小曜你要是再來玩嗎?你比那只烏龜也就慢那麼一點點而已,下次加油,我對你很有信心……」
這個笨蛋……什麼人啊!
憤懣地回頭瞪了一眼,杜曜身形掠起,快步地奔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