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君上也在看著池枕月。少年目光裡的惶恐令他覺得太過好笑。早在池枕月將「毒粉」撒進他酒中時,就該明白,他們之間已經沒有退路。
「是你逼我的……」他說得很輕很輕,以至於金殿上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聽清他說了什麼。
「把這竊國賊子押去天恩寺!」池君上大聲下了令。
有個臣子急忙道:「王上,天恩寺是專門收押犯事皇族的,這人都不是皇族血脈,關在那裡於理不合啊!」
池君上也是一怔,隨即暗中咬緊了牙關。被背叛至此,他居然仍下意識地把這冷血少年當成了兄弟。他的四弟,枕月……
腥澀的味道從牙根處泛起,他狠狠一拍龍椅扶手,厲聲道:「把他押下去,快拖走!」幾名侍衛令命上前,拖走了池枕月。
金殿上,只聞池君上極力壓抑的沉重呼吸。
***
「匡當」一聲,粗硬的鐵柵門在池枕月身後關上了。
暗淡的一盞油燈,將他的身影投照到堅硬冰冷的岩石牆壁上。靠牆一張木板小床,就是這間牢房內唯一的擺設。
這地方,池枕月並不陌生。當初三殿下池夢蝶被關押在此,他還來探過監。只是當日春風得意,而今卻成了階下囚。
他身上的繩索已經被解開,朝服也被剝走,套上了單薄囚衣。手腳上都上了冰冷鑲銬。他慢慢坐到小床上,抱著自己雙腿。回想起被侍衛拖下金殿那一刻,看到池君上那充滿刻骨憎恨的眼神,竟笑了起來,聲音開始還很輕,逐漸越來越大聲,在牢房內迴響。
他的好二哥啊,果然是四兄弟裡最深藏不露的,原來早就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
如果不是因為對他動了心,池君上一定會先讓他和池夢蝶鬥個兩敗俱傷,再出來收拾殘局,順理成章登上赤驪寶座吧。如今局面,也正合池君上的初衷。
「呵……」他頹然靠上背後冰涼徹骨的石牆,望著那點昏暗燈火,自言自語道:「是你的,現在都還給你……」
牢中不見天日,也不知時光流逝。直等池枕月感覺飢腸轆轆時,獄卒才送進一瓦罐清水和一碗米飯,飯上面鋪了幾條鹹菜。
雖然從沒吃過這麼粗糙的食物,可餓到極點無從挑剔。他扒了兩口,第三筷下去,卻觸到塊發硬的東西。撥開米飯一看,居然是只肥大的死蟑螂。池枕月登時臉色發青,「啪」地拋掉了碗,胃口翻江倒海般犯起噁心,將剛吃下的那點食物全嘔了出來。
外間的幾個獄卒聽到動靜,大聲哄笑。池枕月知道,那死蟑螂定是獄卒故意放進米飯裡的。他閉目喘息著,那罐清水更是碰也不敢去碰。
驀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緊跟著那幾個獄卒哄笑倏停,轉而叫道:
「王上……」
「把鐵門打開,你們都退到外面去,沒本王吩咐,誰也不准進來。」池君上的聲音平靜中透著股寒氣。
池枕月抹去嘴角污穢,回頭,看著一身錦衣玉飾的男人慢慢踏進牢房。
兩個人,靜靜對視,宛如陌路人。
良久,池君上才把目光移至地上那摔破的飯碗,冷笑:「怎麼?吃不慣這飯菜?池枕月,你以為自己還是赤驪的王?」
池枕月閉緊了嘴。倘若池君上來這裡就是為了諷刺挖苦他,那就讓池君上說個夠。
「你沒話跟我說嗎?」無法形容的怒火因為對方的緘默不斷高漲,池君上用力攥緊了雙拳。若非眼前人是池枕月,他早就出手將之碎屍萬段。可縱然殺死這個背叛他的少年,也平息不了他心頭絞痛。
「為什麼要殺我?就為了怕我搶你的寶座?」他一步步前進,將池枕月逼退到牆邊,無路可退。「池枕月,我要是想這寶座,當初就不會把它拱手讓給你。你還在擔心什麼?竟然要置我於死地,說啊!」池君上最後已然聲色俱厲,可池枕月仍是死不吭聲,徹底激怒了已接近暴怒邊緣的男人。
猛地伸手扣住池枕月下頜,池君上低頭就吻住少年發涼的嘴唇。「你究竟懂不懂,我有多喜歡你?懂不懂?」
池枕月出乎意料地反抗起來,喘著氣怒吼:「別碰……啊!」
鐐銬一陣響,他整個人被狠狠掄到牆角的小床上,渾身都被冷硬床板撞得生痛,池枕月勉力支起身,眼前一陣暈眩發黑間,看到池君上近在咫尺的面孔,因為憤怒和嫉妒扭曲著。
「你就只會對我說這句話!靜王那老賊都可以碰你,玩你,為什麼我就不能碰你?」被妒火泯滅了理智的男人大笑著伸手,撕開池枕月的衣裳,用力擰捏著少年白皙的肌膚,聽少年發出淒慘的叫聲,他也紅著眼叫道:「你是我的,我就要碰!」
沒有一個人能忍受自己最心愛的人投入旁人懷抱,他自然也不例外。嫉妒無時無刻不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臟,但為了池枕月,他一直都不願去深究。他以為自己的豁達能換來少年回心轉意,結果卻是徹底的背叛。
所有的柔情,都被這個心如蛇蠍的少年踐踏到支離破碎……
那兩聲「二哥」之後,池枕月就沒有再吐出過一個字。只有抽搐不已的身體告訴池君上,少年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的心,也在痛。可越痛,就越想蹂-躪撕裂這個令他如此心痛的背叛者。
「怎麼不出聲?」他俯身抓起池枕月頂心頭發逼少年轉過頭,審視少年呆滯的表情,譏誚地笑:「被操得太舒服,都不想說話了?」
池枕月嘴巴抿得緊緊的,仍然沒開口。
池君上等了一陣,依舊聽不到回答,大感挫敗,將池枕月一推,冷笑道:「你別以為裝聾作啞我就會放過你。池枕月,你敢背叛我,就該明白後果。」
他有的是時間,慢慢折磨池枕月。池君上冷哼著走出牢房,吩咐門外的侍衛:「這人陰險狡猾,你們看住他,別給他耍花招。」
「是!」侍衛低頭應和,恭送池君上離開了天恩寺。
池枕月默默聽著外面的說話聲,等再也聽不到池君上的腳步,他嘴唇微動,一大口暗紅髮紫的血奪口而出,濺上牆壁,詭媚淒絕。
二哥總算沒發現……他得意地想,喘著氣,無聲笑。
***
「……池枕月並非皇族血脈,又竊國通敵,毀赤驪百年基業,請吾王處死這妖孽,以平民憤。」
「練相國說得對。請吾王將池枕月處以極刑,祭奠赤驪歷代先皇之靈。」
池君上高坐在王座上,俊雅的臉龐上毫無表情,像戴了個面具,聽殿上群臣七嘴八舌地出列進諫,眾口一詞,都是要他速速處死池枕月。
一朝失勢,便是牆倒眾人推。
「夠了!」他突地冷冷開口,打斷了還在慷慨陳詞的群臣,目光在眾人面上一一掠過,淡然道:「殺了那妖孽,太過便宜。本王已經決定留他在宮中做雜役,老死不得出宮。」
「這?」練相國愕然,「這也罰得太輕了。」
「練相國是想代本王發號施令嗎?」池君上略帶嘲諷地望了練相國一眼,後者驚出身冷汗,連說不敢,躬身退回班列。
眾人雖然心有不甘,但見池君上執意要留池枕月一命,連練相國這肱股大臣也碰了釘子,知道再諫也是枉費唇舌,便都紛紛轉了話題。
池君上冷漠地繼續聽著群臣奏請,心思卻早已經飛到了天恩寺那個牢房中,雙手在衣袖裡握緊了龍椅扶手。
他才不會讓池枕月那麼輕易解脫。一輩子,他都要池枕月生不如死。
當天下午,池枕月便被宮裡來的人從天恩寺的牢房提了出來,除掉鐐銬,送進宮中。
兩大桶冰冷的井水,從頭澆落,算是洗走他身上污穢。一套粗布衣裳跟著丟到他腳邊。
「上頭吩咐了,今後你就在淨水房做雜役,敢偷懶,就打斷你的腿。」淨水房的管事是個冷眉冷眼的枯瘦老頭。從押送池枕月來此的侍衛口中得知這少年居然是剛被廢黜的君王。他打從自小入宮以來,被人呼來喝去,熬了大半生才做到淨水房的管事,也沒機會見過皇帝一面。眼下突然來了個廢帝供他差遣使喚,他心頭不禁充滿了扭曲快感,在池枕月面前耀武揚威起來。
池枕月凍得嘴唇發紫,渾身直打哆嗦,卻什麼也沒說,彎腰拿起衣裳。式樣是宮中僕役服色中最下等的。
所謂淨水,就是專司負責清運宮中貴人的黃白之物。
他垂眸,看著自己纖瘦白淨的雙手無聲輕笑,池君上從前,總當他是個易碎無暇的琉璃娃娃,連一點灰塵也不捨得讓他沾上。如今卻要他做這人人聞風掩鼻的賤役。
也對,滿身污穢的他,只能做最骯髒的差事。
池君上尚未立后妃,宮中除了池女皇留下的幾個無子嗣的侍人郎君,沒有其他貴人。池枕月第二天就被派去池君上寢宮執事。
一大早,他已經站在寢宮外牆的廊簷下,無言看天空中鵝毛飛雪。飄揚著,落了一地的銀白。
宮門突然開了。池君上身披銀灰貂皮長袍,在侍衛簇擁下走出,前往金殿早朝。
等人影遠去,池枕月才走進寢宮。
寢宮的宮女和侍衛已經不再是原來服侍他的那撥人,都是池君上從宮中別處調來的,卻都認識這剛下台的君王,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池枕月,還在背後指指點點地說著閒言冷語。
池枕月權當沒聽見。去寢殿內抱起用來裝便溺的那個金缽,低著頭往外走。所有貴人的金缽都要集中到淨水房洗刷乾淨,再放回原處。
他跨出寢宮大門,沒走幾步,驀地被視線裡華麗紅艷的衣服下擺阻住了去路。
「哪來的奴才,做事都不懂規矩!」池君上的聲音,伴著雪花和風聲刮過池枕月的耳畔,冷得刺骨。
君王地位,至高無上,即使是便溺,也不容隨意搬運,要淨水房的僕役頂著金缽走出寢宮。
池君上是算準了他心高氣傲的脾氣,肯定不會做這麼屈辱的動作,所以折回來堵住他去路,故意羞辱他嗎?池枕月依舊沉默,卻慢慢地抬起了金缽,頂在頭上。
「你是啞巴,不會回本王的話?」池君上被池枕月一貫的緘默激怒了,忽起一腳,踢中池枕月小腿。
池枕月面現痛楚之色,身體晃了下,直挺挺跪倒在雪地裡,仍雙手捧著金缽高舉頭頂,一言不發。
池君上氣得不輕,揚掌要打,邊上一人低咳一聲,卻是曲長嶺。他也服侍過池枕月數年,實在有些不忍見池枕月落魄至此,小心翼翼地提醒池君上道:「王上,大臣們都等著王上您上朝呢。」
池君上含怒瞪視曲長嶺,倒也意識到自己在侍衛面前太過失態,深吸一口氣,拂袖向金殿走去。轉身之際撂下句話:「把這奴才押回淨水房去,叫管事好好地教他規矩。」
池枕月就木然跪立在雪地裡,看著兩行足印在池君上身後不斷地延伸,離他越來越遙遠……
***
「你個蠢奴才,第一天就惹王上生氣,活膩味了啊?」兩名侍衛把池枕月帶回淨水房交待過後就走了。管事聽說池君上動怒,又驚又急,一股怒氣盡數撒到了池枕月頭上,操起荊條劈頭蓋臉便朝池枕月身上雨點般抽落,嘴裡兀自狂罵不休,自然極盡冷嘲熱諷。
池枕月依然一聲不吭,嘴唇卻已經咬到破裂出血。全身被抽打的地方由劇痛變成麻木,眼前管事那張枯瘦老臉也逐漸扭曲模糊起來……
管事正打罵得興起,驀然間,池枕月毫無預兆地軟倒在地。他吃了一驚後踢著池枕月:「幹什麼?裝死啊!起來!」地上的人沒動靜。那管事倒有點急了,翻過池枕月身子,見少年面色灰白,雙目緊閉,嘴角正緩慢地湧著血水。
這少年可是上頭再三交代要好生管教的,要就這麼打死了,他可沒法交差。管事慌忙用力去掐池枕月人中,半天,少年終於悠悠張開了空洞的雙眼。
「娘的,下回再裝死,咱家一定打斷你的腿。」管事鬆了口氣,又狠踢池枕月兩腳,道:「還賴在地上幹什麼?快做事去。」
池枕月緊掩還在斷續湧血的口唇,掙扎著爬起身,忍著週身傷痛去院中刷洗。
等忙完手頭活計,池枕月背心衣裳已經被冷汗浸透,手腳都像浸在了冰水中,沒有絲毫熱度。
他疲倦地坐在落滿雪花的石階上,開始撕心裂肺般地咳嗽。全身都在劇烈顫抖,彷彿轉瞬,這個已經脆弱不堪的身體就會散架。
好不容易等一輪猛咳稍停,池枕月費力喘息,癡癡看著頭頂紛飛飄下的大雪。依稀記起數年前,也是一個寒冬,下著跟眼前同樣大的雪,他和池君上偷偷結伴溜出京城,在郊外找了個僻靜無人處堆雪人。
他堆好個雪人,得意地回頭,向池君上炫耀道:「二哥,你看我的雪人多漂亮,多乾淨。」池君上那時一直都在含笑看著他,過來捧起他凍得紅彤彤的雙手,向他掌心哈著熱氣,小心搓揉著為他活絡血脈,笑道:「雪人哪有我的枕月漂亮乾淨……」
「……二哥……」他夢囈般地伸出手掌,接著一片又一片潔白無垢的雪花。晶瑩入手,很快就融化,成了冰涼的雪水,穿過了指縫,除了冷徹心肺的濕意,什麼也留不住……
再漂亮、再乾淨,到頭來,也只是曇花一現的美麗,隨著時光流逝,破碎在殘舊的回憶裡……他凝望著眼前遙遠無聲的一片白,身體緩緩地,緩緩地倒進了雪中。
***
這場大雪,接連飄了數日。待到雪過天睛,京城也迎來了歸降玄龍後的第一個新年。戰敗之國,朝野上下都沒什麼心情慶賀。宮中也只在除夕夜放了陣花燈炮竹了事。
開春之日照例在御花園設宴款請京城重臣。池君上這天起身後,想起一事,問曲長嶺道:「這幾天來取淨水的,怎麼不是池枕月?」說起來,自從那天過後,淨水房就另外派了個伶俐的小僕來請淨水。
池君上想問,又不願在人面前表現得對池枕月太執著,便忍住沒發問。但一連好幾天下來,心中終究憋得難受,忍不住向曲長嶺打聽起來。
曲長嶺低著頭道:「回王上,卑職後來跟那小僕問了聲,聽說池枕月有些風寒。管事怕他服侍不周到。才改派人來。」
池君上唇一動,意識地想問病得重不重,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沉默一陣後,冷冷道:「一個風寒也拖那麼久。皇宮裡可從來不養吃白飯的奴才。跟管事說,別給他裝病。他不想見到我,就讓他到柴房劈柴去。」
「卑職知道,這就去傳王上旨意。」曲長嶺低聲應了,躬身退出寢宮。
池君上坐在椅中,耳邊似乎還迴盪著自己剛才說出的那番話。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居然會尖酸到這個地步。可比起要置他於死地的池枕月,他無論說什麼,報復什麼,都不算過分。
「誰讓你背叛我?」他自言自語,披上貂皮長袍,擺駕前往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