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夫 第六章
    池重樓愣了一陣,見前面還有幾個宮女在打掃,便朝她們走去打聽岳斬霄的下落,那幾人都是搖頭,對池重樓愛理不理的。

    池重樓正在一籌莫展,一個宮奴匆匆走進金鑾殿,一掃視後走向池重樓,躬身道:「是岳將軍吩咐奴婢來找公子的,岳將軍剛才有些事先走開了,如今正在外面等公子─起回府。請公子跟奴婢去見岳將軍。」

    池重樓不疑有他,跟著那宮奴出了殿。

    那宮奴行走得很快,穿過描金繪彩的九曲畫廊,漸入宮苑深處。

    池重樓忽然有點起疑,問前面領路的宮奴道:「再往前走就該是內宮了,岳將軍究竟在哪裡?」

    那宮奴回頭笑道:「公子到了自然知道。」

    兩人走進御花園,將近一座朱漆涼亭時,那宮奴終於止步,將池重樓帶到涼亭邊的大片假山後。「公子在這裡稍等片刻,岳將軍就會到。」

    「呃。」池重樓剛想問清楚是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宮奴已經一溜煙地跑遠了。

    他環顧四周,都靜悄悄的。耐心等了一會,仍沒人來。池重樓只覺其中必有古怪,剛想離開,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我可以回府了嗎?」冷淡的詢問,正是岳斬霄。

    池重樓一喜,一只腳剛跨出,想迎上去,就聽到另一個男人話音響起,竟是他之前在金鑾殿聽過的句屏皇的聲音。

    「斬霄,你我難得有時間相聚,就再多陪我一陣不行嗎?這裡又沒有旁人,你何必再對我這麼冷淡。」句屏皇清朗醇厚的聲音與殷若閒略有幾分相似,卻帶著股令人難以忽略的幽怨,實在讓池重樓無法將之同先前殿上威儀逼人的皇帝聯系起來。

    他的腳又慢慢縮了回去,知道自己站在這裡不合規矩,更撞見了不該著到的人。要是被句屏皇發現了,性命堪憂。他於是緊屏呼吸,不敢發出點丁聲響。

    透過假山洞隙,池重樓望見岳斬霄正和句屏皇步入涼亭。他在殿上一直低著頭,沒看到句屏皇的面目,此刻站得近,見這句屏皇年近三旬,容貌清俊儒雅,更像個飽讀詩書的大儒。

    岳斬霄握著手杖,在涼亭石凳上慢慢坐下,仍是一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樣子。「你我天天早朝都見面,相聚的時候,夠多了。」

    句屏皇走到他身邊,無可奈何地輕歎:「斬霄,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如何。」岳斬霄嘴角勾起抹淡淡的譏諷,「君臣有別,你想我再被那些老家伙彈劾,治我個狐媚惑主,穢亂宮闈的罪嗎?」

    句屏皇清俊的臉容變得有些陰森。「那些亂嚼舌根的東西,都活得不耐煩了。等再過些時日,我根基穩了,就拿他們一個個開刀,替你出氣。」

    岳斬霄譏笑更濃:「你能殺光宮裡和朝中所有人?呵呵,永稷城裡有耳朵的,誰不知道我岳斬霄曾經是先帝的孌童,難道你還能將全城人也都殺了?」

    池重樓在假山後吃驚不小,還當那些臣子是捕風捉影污蔑岳斬霄,沒料到岳斬霄居然會親口承認。

    從一個人所不齒的孌童當上七路水師統帥,其中辛酸,或許只能岳斬霄自己才清楚。而即便如今軍功赫赫,仍然要飽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

    池重樓心潮澎湃,便沒聽清句屏皇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卻聽岳斬霄冷哼一聲:「不可能。」

    自石凳上騰身而起,岳斬霄一點手杖,大步走出涼亭。他日不能視,身法依舊奇快。

    「斬霄!」句屏皇焦急地追了上去。

    眼看兩人走遠,池重樓緊繃的心神才松懈下來,剛呼出口長氣,一只手掌驀然從他身後伸出,按住了他的嘴。

    池重樓大驚,但聽到手的主人兩聲輕笑後,他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怎麼不掙扎了?」殷若閒另一只手抱住池重樓的腰,將人拉進自己胸前,湊上池重樓耳畔吹了口熱氣,道:「都看到了沒有?你的新相好可是我皇兄的人,你能爭得過句屏皇帝嗎?還是跟我回去算了。」

    池重樓旋即醒悟,先前那宮奴其實是奉了殷若閒的命令帶他來此,故意讓他看到句屏皇和岳斬霄之間的秘密。那句「新相好」聽著更是刺耳。

    殷若閒,究竟把他當成了什麼?

    他用力一甩肩膀,想擺脫殷若閒,自然敵不過殷若閒的力氣,反而惹惱了殷若閒。

    「幾天不見,你就對我這麼冷漠,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了?」他故意提醒池重樓,看到池重樓耳根發白後又變紅,殷若閒心旌忍不住一蕩,吻上了池重樓的耳朵……

    積壓數日的莫名郁悶似乎隨著欲望的傾洩一掃而空。他維持著結合的姿勢,緊緊抱住池重樓。混合了男性麝香體味的草藥香氣散布在周圍明顯升溫的空氣中,曖味而誘惑。

    世界一片空白,天地間仿佛只聽到他和池重樓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與心跳。他情不自禁地含住池重樓帶著鹹澀汗水的耳垂輕輕吮吸。微抬腰,把自己從那個兀自蠕動的溫暖所在退了出來。

    他的欲望之滴隨之流出。

    怕池重樓著涼,殷若閒抓起披風一角,替池重樓略略擦拭過身體,為池重樓穿回了衣物。

    池重樓身子還在輕顫,仿佛尚未從歡愛的余韻中恢復。殷若閒見狀,徒生幾分伶意,心想該好好哄下池重樓,說服池重樓隨他回府。

    即便最初確實出於報復和征服才對池重樓虛情假意地示愛,但既然池重樓已經成了他的枕邊人之一,當然得保池重樓今後衣食無憂。至於送池重樓回赤驪的念頭,只在殷若閒心頭轉了一下就被否決。

    無論如何這池重樓都是赤驪大皇子,卻被他吃干抹淨了。要是讓池重樓回了國,說不定這大皇子一怒之下就會舉兵攻打句屏。而內心深處,他竟也期待著能再見到從前那個為他意亂情迷的池重樓……

    「重樓,我……」他扶住池重樓雙肩,正要傾訴這幾天來的思念。一個冷峻的聲音像支冰箭,遽然響起,令他和池重樓都為之一震。

    「二皇子,放開他!」

    岳斬霄整個人衣袂飄揚凌空撲來,烏亮的玄鐵手杖揚起一片黑色幻影,疾點殷若閒「肩井」大穴。杖尖還沒碰到殷若閒的衣物,激揚的勁風已如有形利刃,撕裂了空氣,刺得殷若閒肌膚隱隱作痛。

    句屏國中,無人敢輕攖岳斬霄鋒芒。哪怕岳斬霄雙目失明,依然沒人膽敢與之對上。只因所有跟岳斬霄交過手的人,全都成為他手下亡魂。

    殷若閒也不例外,大喝一聲縱身後躍丈許,避開無形罡氣,落地驚怒交進。「岳將軍,你竟敢以下犯上!」

    岳斬霄黑袍濃如墨雲,展開半空遮蔽了大半紅日才徐徐飄落,勢如雲停淵峙。

    黑發與布帶隨風獵獵飄飛,俊美的臉上洋溢著罕見的殺氣。他彎腰拉起池重樓,轉頭,朝殷若閒的方向冷冷而笑:「再不走,岳某真要以下犯上了。」

    殷若閒瞪著池重樓,後者卻始終背對他,緊抓著岳斬霄的胳膊,不由他打翻了醋壇子。

    剛才的憐愛之情全被嫉妒擠到了角落裡,殷若閒暗自恨恨地磨牙,卻偏偏笑得歡暢:「原來岳將軍喜歡這人。早說呢,我就把他讓給將軍也無妨。像這種既沒姿色又不解風情的男人,也就只是圖個新鮮嘗一嘗,要我整天看著他那張臉,早晚倒盡胃口。」

    看見池重樓背影劇烈一顫,殷若閒終於騰起點報復得逞的快感,哼了聲,快步離去,心下兀自盤算著怎生找句屏皇開口,逼岳斬霄將人還給他。

    池重樓木然聽著殷若閒腳步遠去,腦海中卻是無邊無際的空洞,只有殷若閒最後那些譏笑奚落還在不斷回蕩。

    身體裡,猶自殘留著殷若閒留下的東西……他忽然牽動了一下嘴角,無聲笑。

    眼角,有滾燙的水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可殷若閒已經報復羞辱夠了,為什麼還要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撕破,連半點尊嚴都不為他保留?只是長得不如他人美麗而已,就合該遭受戲弄嗎?

    「快走!」岳斬霄驀然抓起池重樓的手,拖著他邁開大步,疾聲道:「待會發生任何事,你都不要多問。」

    池重樓被岳斬霄臉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嚇住了,抹了淚痕,收拾起滿腔酸楚,邁動酸軟的雙腿跟著岳斬霄疾走。偶一低頭,發現岳斬霄黑色外袍上多了好幾處顏色深暗的污跡。他聞了聞,竟嗅到血腥味,不禁吃了一驚,正想問血跡是怎麼來的,旋即想到岳斬霄剛才的警告,便把心裡的驚疑強自壓下。

    岳斬霄對句屏皇宮的地形非常熟悉,都不用池重樓指路就輕車熟路地穿l出御花園,直奔皇宮正南大門。

    兩人來時坐的馬車正停在門外驛道旁。車夫見眾家大臣都陸續出宮,唯獨不見自家主人,早等得慌。看到兩人,忙趕著車上前迎接。

    「我有急事要去東城外,要快!」岳斬霄和池重樓上了馬車,便催促車夫。

    那車夫不敢怠慢,甩開馬鞭,駕車飛馳向東。

    不到半炷香的光景,馬車已經到了東城門外。上前盤問的守城將士見是岳斬霄的馬車,趕緊放行。

    岳斬霄又敦促著車夫疾馳出十幾裡路。四周山水傍依,唯有鷺雀剪水低飛,正是池重樓和殷若閒出游來過的地方。

    池重樓觸景生情,正自黯然神傷,忽聽岳斬霄叫車夫停了馬車,吩咐那車夫道:「你自己走回將軍府去,告訴全伯把府裡的散碎銀兩分給大家,就說是我的意思,讓大家立刻離開永稷,以後都別再回都城。」

    那車夫愕然,囁嚅道:「那將軍您呢?」

    岳斬霄神色一冷,「叫你做什麼就快去做,別的不用你多問。」

    「是,小人這就回去報信。」那車夫不敢再多嘴,帶著滿腹疑慮匆匆往回走。

    岳斬霄躍下馬車,將兩匹駿馬從車架上解了開來,問池重樓道:「你可會騎馬?」

    池重樓習慣性地點頭,隨即想起對方看不見,應道:「會。」

    「那就跟我來,一直向東走。」岳斬霄飛身躍上馬背,一振韁繩,駿馬便已撒開四蹄奔跑起來。

    池重樓越來越驚疑不定,不知道岳斬霄葫蘆裡賣什麼藥,猶豫了一下,見岳斬霄的坐騎已在數十丈外,他忙騎上另一匹馬,縱馬追上岳斬霄。

    ***

    兩人悶頭趕路,夜色闌珊時分趕到個小城池。池重樓生平從沒騎馬趕過這麼多路,渾身都被顛簸得酸痛不已,下身那個難以啟齒的部位更是難受,滿心期盼能在城內找個客棧歇腳,誰知岳斬霄停在家糕餅攤前,買了大包干糧後繼續趕路。

    夜間的風,越發寒冷刺骨。出了城池野外荒涼無人煙,只有頭頂星月閃耀著冷芒。池重樓一摸懷裡,幸好還帶著火折子,便點起火把照明。

    岳斬霄放慢了坐騎,丟了塊燒餅給池重樓,道:「再後面的路,都得走山野小道。我已經記不大清楚具體地形,就靠你帶路了。看到岔路就說,我會告訴你怎麼走。」

    池重樓咬了幾口餅子,空虛的胃裡終是舒服許多,遲疑著道:「岳將軍,我們已經趕了不少路,不如睡一覺再走?」

    回答他的是岳斬霄冷冽的笑聲:「小樓,你說是睡覺重要,還是性命重要?實話告訴你,我先前在宮中刺殺了句屏皇,如果不趁著通緝榜文還沒貼出盡快逃遠,呵呵…………」

    不需岳斬霄再說下去,池重樓也已經明白事態嚴重,駭然望著火光裡岳斬霄俊美詭魅的容顏,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也想通了岳斬霄黑袍上那些血跡,只怕便是句屏皇的血。

    回想起岳斬霄和句屏皇在涼亭裡的情形,句屏皇分明對岳斬霄恩寵有加。這個岳斬霄,居然還能向句屏皇下毒手。

    「怎麼了?怕我會殺你滅口?」岳斬霄仿佛「看」到了池重樓臉上懼色,澹澹笑:「你不用胡思亂想。只要你帶我去到安全的地方,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回故國赤驪,決不食言。」

    最後一句話,成功地打消了池重樓的顧慮。想想自己眼下肯定無法自岳斬霄面前逃脫,而即使脫了身,憑自己一人也難以順利歸國。也許跟著岳斬霄,還有幾分回國的希望。

    「我知道了。」他吃完食物,打起精神繼續趕路。

    ***

    旭日如紅丸,逐漸升出東方厚厚雲翳,照紅了沿途山巒溪流。

    池重樓和岳斬霄徹夜未眠,終於在天亮之際將都城永稷遠遠拋在了身後兩百裡處。兩匹馬也已精疲力竭,蹄子打蹶。

    「休息半個時辰,再上路。」岳斬霄率先下了馬,走去條小溪邊,雙手捧起清水慢慢喝著。

    池重樓強撐至今,上下眼皮已不停地在打架,勉力下馬,喝了幾口清水後才稍微恢復了點力氣。兩側大腿根部都火辣辣地作疼,被磨破了皮,可身邊什麼藥都沒有,池重樓只能作罷。

    游目四顧,無意間發現上流不遠處有幾株小小的植株正迎風搖曳。

    雖是極尋常的草藥,恰好能止血消腫。他一喜,過去采下草藥揉爛了根莖,取些藥汁抹在傷處。

    打理完傷口,又牽馬兒啃了些枯草,兩人再度動身。

    ***

    為避開宮府盤查,兩人一路上盡挑窮山惡水行走。岳斬霄起初還會在偏僻鄉間農家買些食物充饑,等隨身攜帶不多的那點碎銀用盡,他就開始捕食飛禽走獸。他身上固然佩戴著許多貴重飾物,但要是給了農家換食物,將來勢必會給幫助過他的農家惹來麻煩。

    池重樓打出娘胎來,還是第一次過這種逃亡生涯,食不定時,睡不安穩,自然苦不堪言,好在他天性恬澹,最初在心底抱怨過幾句後,也就心平氣和。

    這日子再苦,總比繼續留在殷若閒府裡被那人花言巧語哄騙強得多。

    現在的他,只想快快回到赤驪,從此埋頭他王府後院的大片藥草園裡,不想再見到任何人……

    赤驪在南,和句屏國之間隔著數個小國。岳斬霄卻要池重樓一直向著東方走。池重樓想問,但每次看到岳斬霄冷峻的臉容,就把疑問吞回腹中。即使問出結果,他還是得跟著岳斬霄走,只會白白地多增煩惱,就順其自然算了。

    繞道走了兩個多月的崎嶇山路後,兩人終於踏上平原地形。日益微醺的春風中,也逐漸多了淡淡的腥鹹味。越往東,這鹹味越是明顯,空氣也變得越發濕潤溫暖。

    又趕了十來天路,一片湛藍無垠的海水展現在池重樓面前。其時已是春末,晴空無雲,碧海銀沙,幾點帆影徜徉海天一線。風裡,送來海鷗嗚叫。

    池重樓從來沒有見過大海,不禁為這氣勢磅礡的壯麗海景震撼不已,愣在馬背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呵呵,赤驪國的人,若非親眼所見,怕是終生也想象不出大海是什麼樣子的吧?」岳斬霄澹澹揶揄,卻並不帶嘲弄意味。側首傾聽了一陣,遙指右邊海岸,問池重樓道:「那邊是不是有漁夫?」

    「是。」池重樓凝目遠眺,果然見那邊有幾條漁船,還有人影晃動。不由佩服岳斬霄好耳力,突然想到那天他躲在假山後,雖然竭力屏氣斂息,恐怕仍沒逃過岳斬霄的耳朵,否則岳斬霄也不會徑直回涼亭來找他……

    「跟我來!」岳斬霄打斷了池重樓的思緒,輕輕一躍下馬,牽著韁繩朝漁夫走去。池重樓忙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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