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綿綿,漫天飛舞,大雪將世間萬物籠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下,這在極北的遼陽本就是常見的風景。太陽斜斜掛在天邊一角,蒼白且無力。冬日原本就晝短夜長,但就算在這樣的白天,寒冷的氣候與漫天的風雪也讓人裹足,閉門家中坐去了。
寬闊而寂寥的大街上,遠遠行來兩匹馬,頂著風雪看似要出城。寒風如利刀刮在臉上讓人覺得火辣辣地疼,可是馬上的兩人卻好像對此絲毫不在意。前面的一匹馬上,坐著的是一位錦衣華服的青年。火紅的狐裘襯出他的劍眉星眸下略帶狂野的俊美面容,周身上下散發著灼灼的逼人氣迫。青年的身後,一身黑袍的同伴看起來年紀要更長些,面目清俊,雙目如炬,細薄的雙唇緊緊抿著,全身透出一股精明干練的氣息。
呼嘯的北風遮蓋了馬蹄的聲響,迎著風雪的二人卻高昂著頭在風中行進。
“北飛,”走在前面的青年突然一勒手中的馬韁,用馬鞭遙遙指著前方,“你看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
“是,孫少爺,屬下也看到了,仿佛是個人。”燕北飛恭恭敬敬地回答。
“奇怪,這麼冷的天,伏在路的中央,如果是凍僵的乞丐,應該會被清掃的裡正發現。”北堂春望擰著雙眉,馬鞭抵著下巴喃喃自語。
“小心有詐,孫少爺,還是讓屬下先去看看吧。”燕北飛如鷹般的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看似人體的雪白之物。
“去吧,小心點兒。”
“是!”
燕北飛一催胯下坐騎,緩緩向那人靠近。看看沒什麼動靜,燕北飛翻身下馬,伸手去碰觸。
那裡躺著的果然是個人,而且是個只穿著一件單衣的青年。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臉上的神情也很安詳,好像他只是在這寒冷而積著冰雪的街上睡覺而已。看到他的容貌,燕北飛的心如被重錘狠狠擊了一下。
“孫少爺!孫少爺!”
從來沒聽過沉穩的燕北飛這樣驚慌的大叫。北堂春望直接從馬上飛身躍起,如大鵬一樣掠過長街,輕輕落在燕北飛的身前。
“怎麼回事?”北堂春望沉聲問。
“快看他!”燕北飛將懷中的人向北堂春望眼前送去。
風挾著哨音自他們的耳邊掠過,北堂春望瞠目結舌看著燕北飛懷中睡得香甜的人兒。
“夏樹?!怎麼會是他?”
“是他嗎?”看著躍馬揚鞭而去的兩騎,躲在雪堆之後的葵衣輕聲問身邊的蕭若離。
“是,看這個裝束和氣勢,應該是夏樹說過的北堂春望。真失敗,夏樹那麼漂亮的人,在我那兒居然瘋瘋顛顛地過了半年,只希望回到他的親人身邊之後,夏樹能變回正常的樣子。”蕭若離連聲歎氣,似乎很有挫敗感。
“放心啦,聽說四大家族的親屬中既有毒王又有醫聖,本事大著呢。東蘺公子回去了,一定可以醫得好的。”葵衣安慰著蕭若離。
蕭若離長出一口氣,拍拍手上的積雪,“好了,人我們安全送到了。葵衣,吶,我們現在可以好好兒地玩兒去了!”
玩?冰天雪地的,到哪兒玩兒去?葵衣皺了皺鼻尖。
北堂世家的傲龍堡內,北堂春望焦急地來回踱步。失蹤快兩年的東蘺夏樹突然從天而降般落在他的眼前,把他本就不太平靜的心攪成一團亂麻。無論怎麼講,東蘺夏樹的出現就讓人匪夷所思。身著單衣倒臥在冰雪之上,身體卻一點不見冷,仿佛專為等他而憑空出現。不然,以東蘺夏樹的容貌,人還未到遼陽早就該有人將信送來傲龍堡。
兩年不見了,東蘺夏樹的容貌並沒太大變化。除了日臻成熟的臉上露出的淡淡哀傷與倦容和……缺少了雙腿的殘缺身體。北堂春望捏緊了自己的雙拳,眼中的火焰足以燒毀整個遼陽。
是哪個混蛋,是哪個混蛋下了這樣的毒手!北堂春望的牙咬得喀喀作響。我發誓,要將其剝皮抽筋,銼骨揚灰。
“他怎麼樣了?”抓住剛剛走出內堂的大夫,北堂春望焦急地問。
“孫少爺安心,東蘺少爺並無大礙。他的脈相沉和,呼吸順暢,應該只是睡著了。”胡須花白的大夫拱手答道。
“睡著了?只是睡著了嗎?”北堂春望不信。“我一路從遼陽城裡把他帶回堡中,這麼久過去,他早該醒了!”
“孫少爺,他就是睡了,說不定一會兒就醒了,您稍安勿躁啊。”大夫擦了擦頭上的汗,想了想又說,“只是有一點,老朽不是太確定。”
“老朽替東蘺少爺把脈之時,覺得他脈中氣息雖然穩定,不過薄弱,看似之前生過一場大病。老朽聽說東蘺少爺是東蘺世家長子,內力應該不弱才是,可是老朽剛剛運內力稍加試探,他體內竟無半點內息呼應。這,這實在是……”
“先生,你是說他……”
“如果老朽所慮非虛,”大夫沉吟了片刻,“孫少爺,東蘺少爺此刻只怕是內力盡失,武功全廢了。等他醒來,衣食住行要更當心些,失了武功的人一般身體比普通人更差的。”
北堂春望怔怔地站著,連大夫幾時離開也沒去在意。不知過了多久,燕北飛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孫少爺,東蘺少爺似乎要醒了。”
“夏樹、夏樹!”撥開燕北飛,北堂春望風一樣沖入內堂。床上,披散著頭發的東蘺夏樹呆呆地坐著,隔著棉被的雙手緊緊壓在自己的雙腿上。聽到北堂春望的聲音,他緩緩地回頭,空洞的雙眸沒能裝入北堂春望的影子。
“腿呢?我的腿呢?腿呢?”他的嘴一張一合,只有細細聽才能聽得到他的聲音。北堂春望一把將他抱住,語音哽咽地說道:“夏樹,好兄弟。是誰下的毒手,你告訴我,北堂春望替你報仇。”
東蘺夏樹沒有回應,他只是不停地在床上摸索著,嘴裡不住地說著:“腿呢?我的腿呢?腿呢?”
“夏樹,你醒醒!我是春望,北堂春望啊!你不認得我了嗎?”拼命搖晃著東蘺夏樹的身體,北堂春望竭力地喊著,卻發現一切只是徒勞。
騰地站起身,北堂春望高聲叫道:“燕北飛!”
“屬下在!”
“火速通知其它三個世家,說夏樹找到了,就在傲龍堡。把秋實跟冬裡都叫到這兒來!”
“是,屬下這就去辦!”
“還有,除了飛燕堂留在堡中護衛,你傳我的令,所有其它十一堂的兄弟全部出動,務必要把遼陽翻遍,把害了夏樹的家伙給找出來!”舉手一擊,松木的桌角劈下半截。
又是一年的盛春時節,五月的蘇州,柳絲輕拂,群鶯亂舞。蘇州河畔,楊柳青青,行人如織。河邊長堤之上,每隔數裡便有一八角涼亭,是當地富商捐資而建,為游人遮日歇腳。河道不寬,兩岸盡植垂柳碧桃,三兩只燕子穿行其間,河上畫舫游船緩緩而行,多是游人雇來用以順河而下觀賞兩岸風光的。
五月初四,是蘇州城外某個莊園園主的壽誕,也是他的眾多女兒女婿跟外孫外孫女回家拜壽的日子。不知道是從哪年起,他的某幾個外孫達成了默契,都會在喝過壽酒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五,一起乘著家裡的船來蘇州河上游玩一日。久而久之,蘇州的百姓都知道,在這一天,蘇州河上必會出現那神秘而又極端吸引眼球的四位公子。而每年這個時候來蘇州河畔看鼎鼎有名的四公子便成了蘇州城的一大盛事。
體型巨大的龍頭游船通體用昂貴的紫檀鑲飾,船首的龍頭雕得威風凜凜,栩栩如生。船上雕梁畫棟,金鑲玉砌,連窗上的幔布也是用上好的精繡蘇綢制成。船邊上站著的是清一色的玄衣漢子,或抱胸,或持劍,雙目炯炯有神向四周張望。
天是晴朗的天,微風輕拂,弱柳隨風,東蘺夏樹腿上蓋著一張薄毯,命人把木椅推到船頭,斜靠著桅桿低頭看書。
因為少見陽光,看書的青年有一張瓷器一般蒼白的臉。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額邊的皮膚隱隱透出青色的浮筋。垂下的長睫和高直的鼻梁在臉上灑下灰色的陰影,讓一張原本俊美端整的臉變得有些模糊起來。青年的身體看來有些單薄,烏黑而柔軟的發絲束在腦後,偶有幾根松散的頭發隨著輕風飛舞著,落在青年的肩上。船緩緩地前行,金色的陽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仿佛人也是透明的。
“看到了沒有?他現在好像過得挺不錯!”混雜在人群中的一對年輕男女低聲竊語。低低壓下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臉,他們的容貌讓人無法窺見。
“是啊,還是人家厲害,你看他,精神完全好了,哪像在我那兒……”青年的聲音聽來十分沮喪。
“可是如果不是公子及時相救,他十條命都沒了,所以還是公子您厲害!”年輕的女子出言安慰。
“那個該死的楚天行,居然什麼也不說就跑了,害我找了那麼久!”蕭若離氣乎乎地抱怨著,“中原沒有,苗疆也不見,讓我找他找了三年,等我找到他,看我怎麼教訓他!”
葵衣哧哧笑著,拉著蕭若離的衣袖道:“公子,您別氣了!我們在找他,說不定他還四處在找我們吶。你看吧,這三年,主人他一定睡不安,吃不下的,比我們要難過得多。”
“你那麼肯定?”蕭若離不信。
“當然了。”葵衣點點頭,“您沒談過情說過愛,怎麼明白這其中的滋味。依我看,主人喜歡東蘺公子已經入了魔了,被自己最愛的人背叛這日子怎麼可能過得舒坦。咱們還是得快點找到他,早點讓他們把誤會解開才好。”
“說起來,還是驪姬最討厭。”蕭若離嘴裡嘟嘟囔囔著,“從小我最看不慣的就是她。像個妖精似的,真奇怪,師兄居然還能忍得了她。”
正說著,人群之中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二人抬眼望去,遠遠地,河的上游飛速飄下一只小船來。
說是小船,可也比一般船只要大上一倍。火紅的船漆極其醒目,讓人老遠就可以看見它。這船的船艙很特別,說是船艙,其實只是八只粗如兒臂的柱子,上面蒙上了數層紅紗隔住了外人的視線。小船的速度極快,將同行的船一只只甩在後面,船的行動也很靈活,雖然速度快,但閃避轉挪之間分寸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船上紅紗飛舞,隱隱傳來絲竹之聲,似乎正有歌舞上演。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小船已經來到了大船近前。說也奇怪,速度那麼快,小船到了龍首游船的前方時竟然就這麼嘎然停住了,船上的絲竹之聲也嘎然而止。
“楚天行?!”蕭若離與葵衣同時一驚。正驚疑間,只見船上紅紗輕撩,四個身著輕紗的妙齡少女肩扛著一乘輕輿躍上了龍首游船。
一陣輕風掠過,攔在輿前的輕紗被風卷起掀在輿蓋上,東蘺夏樹蒼白的臉毫無預警闖入了楚天行的眼簾。
心頭如被針刺過,從深處傳來陣陣的痛,抱著驪姬的手也不覺緊了緊。
“真好,這次沒白出來,可以一下子看到四大家族中最有實力的四個繼承人呢!”驪姬又甜又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突然撲入自己懷中的驪姬伸手纏上了自己的發。靠在軟枕上,楚天行的手就勢撫摸起她柔軟烏亮的長發。
“您好久沒送我禮物了,不如把他們送給我吧。”
“你的玩具夠多了,別貪心不足。”冷冷的聲音沒有半點溫度,陰狠的目光越過驪姬的頭頂,直視著東蘺夏樹。
推開懷中的女人,楚天行從靠枕上坐起,走出了輿門。陽光照在他銀色的衣服上,反射出令人眩目的光輝。俊美的五官帶著太多的邪氣,而那雙似乎可以吸人魂魄的眼珠看著使人從腳底生出涼意。三年不見,東蘺夏樹的美麗竟絲毫未減。多少個夜晚,自己在空蕩蕩的屋中醒來,天知道自己是下了多大力氣才抑制住自己不會沖出去抓回這個敢從自己身邊逃走的人。
抓來又能怎樣呢?他問自己。答案呼之欲出。既然無法面對曾經承受的背叛,他楚天行就只能在日復一日的相互折磨中眼睜睜看著東蘺夏樹憔悴而死。
“怎麼,看到主人還能穩穩地坐著而不起身迎接嗎?”明明想把他一把拉過惡狠狠揉入胸中,可是看到他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楚天行卻只能聽由自己殘忍而冷酷的聲音,“哦,對了,或許是想跪下來舔主人的腳吧。”
三年不見,他的語氣一點沒變,還是那麼張狂而倨傲。東蘺夏樹的手微微發抖,但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的耐力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好。看來這幾個男人把你‘照顧’得不錯。但是,你好像也沒變胖一些,是吃得太少還是因為夜裡沒法睡覺?不過,就憑你的這點本事,張開雙腿一下子服侍三個男人是有些勉強,想來他們對你搖著屁股扭著腰的取悅本領還算滿意。對不對,我的小奴才!”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只是用著蒼白而哀傷的臉看著我?楚天行的心痛得快要炸裂開。發洩,無法渲瀉的痛苦在體內叫囂著。楚天行一掌向站在一邊的西門冬裡攻去。手指在骨肉裡穿插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是被西門冬裡擋在身前的大個鮮活鯉魚。
手伸回來的同時,目光不能自主地投向彼處,楚天行突然一愣。
東蘺夏樹蓋在腿上的薄毯不知何時滑落到了地上。膝蓋以下,褲管空空蕩蕩地飄著,原本修長的兩條腿竟然齊齊整整從膝蓋以下就沒有了。
“腿呢?你的腿呢?”楚天行沖過去,輕而易舉就閃過南宮秋實和北堂春望的聯手攻擊,跪在東蘺夏樹的面前,他像是無法確信一般用手不住地抓著東蘺夏樹的褲管。看著他似乎並沒有要對東蘺夏樹下手的意思,南宮秋實和北堂春望對視了一眼停下了手。他們也很想知道,一直保持沉默的東蘺夏樹的腿到底哪裡去了。
東蘺夏樹的表情木然,看著楚天行的眼睛也顯得空洞。他用冰涼的手摸著楚天行的臉,忽地笑了起來。
“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的小奴才。”東蘺夏樹笑得好像很開心,“你看,我的腿早就沒有了,怎麼會跟你的奴才一樣張開雙腿去服侍男人!”
明明是在笑,但卻比哭還要令人揪心。
“不許再笑,不許笑!”楚天行暴跳著卻無法止住東蘺夏樹的笑聲,“是誰?是誰砍斷了你的雙腿,是誰?我要宰了他,把他剁成肉泥,一塊塊拿去喂蛇。”
“是不是他?還是他?或是他們一起?”陰狠的目光一個個掠過北堂春望他們的臉,仿佛只要東蘺夏樹一點頭,他就立刻會把他們剁成肉醬。
“你想為我報仇嗎?”東蘺夏樹甜甜地笑著,身上突然散發出一種誘人的光彩,一向沉默寡言的夏樹突然變得嫵媚起來,這樣的他是北堂春望他們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的。“你俯耳過來,我只悄悄告訴你一個。”
聽東蘺夏樹這麼說,楚天行居然沒有絲毫戒備,真就把耳朵送到了東蘺夏樹的嘴邊。
不知東蘺夏樹說了些什麼,楚天行緩緩地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走向船頭,銀色的衣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回頭看了一眼東蘺夏樹,楚天行面色沉重地飛身躍下船,回到了自己的船上。留在甲板上的少女們連忙抬著輕輿,縱身追隨主人而去。紅色的小船倏然而動,又如來時一樣轉瞬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中。
“夏樹!”北堂春望三人圍在了東蘺夏樹的身邊,空空的褲管在風中輕輕飄蕩著,東蘺夏樹面如死灰。
“我沒事。”游絲一般的聲音從東蘺夏樹的嘴裡說出,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便一潰千裡,他的單薄的身體晃了晃,一絲鮮血從嘴角流出。
楚天行,為什麼你還要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度過一生。
“夏樹!”西門冬裡一把抓住東蘺夏樹的肩膀。
“別碰我!”東蘺夏樹突然像歇斯底裡一樣尖聲叫起來,嚇得西門冬裡趕緊把手放開。
“讓他靜一下。”北堂春望拾起薄毯蓋在東蘺夏樹的腿上,對南宮秋實說,“我們立刻回去,夏樹的老毛病可能要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