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月亮藏在層雲之後,不肯現出她曼妙的身姿,黑暗因此濃郁了整個山谷。盛夏的風即便在夜間也顯得燥熱不堪,不知何處的夏蟬躲在葉片之後聲嘶力竭地吟叫著。蟬聲連成一片,遮蓋了其它細碎的聲音。
谷中,一個黑影自繁盛的樹叢後閃出,肩上扛著一隻大大的布袋。谷中的人們都在沉睡之中,沒有人會料到有人會在這裡做些什麼。
來到一面光滑如鏡的巖壁前,左右看看無人,黑影放下肩上的布袋,在巖壁上摸索了半天,突然,巖壁動了動,緩緩向內移去。
黑影將地上的布袋再次扛在肩上,閃身走了進去。隨後,那巖壁又緩緩向外移,不一時,便恢復了原狀,天衣無縫,怎麼也看不出絲毫痕跡來。浮雲靜靜地飄動,藏在其後的一彎月牙兒含羞帶澀露出臉來。
東蘺夏樹悠悠地醒來,頭頂上,繁星點點,新月如鉤。微弱的月光穿過繁密的葉縫透過來,散在自己的臉上,身上。
「葵衣?」頭還有些昏昏沉沉,但蹲在自己面前蒙著輕紗的黑衣女子他一看就知道是誰。
「你醒了?」葵衣溫柔地話語輕輕在耳邊響起。「公子你別怕,我把你帶出來了。包裹裡有銀子、乾糧跟水,你沿著那邊的山路下去,不出二個時辰就可以走出這裡。等到了山下,你可以雇輛馬車,再半天就可以回到洞庭府了。以你東蘺世家長子的身份,應該可以讓府衙的人送你回東蘺世家的本家。」
「為……什麼?」沉默了多時的東蘺夏樹第一次在葵衣面前開了口。
「是為我的主人。」葵衣輕聲說,「他在折磨你,可也在折磨自己。你再在谷中待下去,對你對他都不好。」
「不恨我?」如谷中所有人一樣用憎恨的目光看著他嗎?
「不!」葵衣想了想。「我相信你!」
東蘺夏樹垂下了眼,口中極輕的聲音說道:「只有你一個……」
「所以我更不能坐視不管。」葵衣歎息了一聲,「總有一天,主人會知道自己錯了,到那個時候他一定會比現在更加痛苦。」
「公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主人去尋你,你可以原諒他嗎?」
東蘺夏樹不做聲。葵衣也無奈地歎著氣。
「他不會等到那天了。」冰冷的聲音刺入兩人的耳膜,讓他們有一種血液也能凝固的感覺。
「誰?」葵衣直起身,手扶著腰間的佩劍,將東蘺夏樹擋在了身後。
冷笑聲中,又一黑衣覆面的女子手持著長劍出現在東蘺夏樹的面前。
「菊衣?」幾乎是同時,東蘺夏樹與葵衣脫口而出這個讓他們熟悉萬分的名字。
握在劍上的手微微鬆開,但只一瞬,葵衣又緊緊將劍柄握入手中。
「葵衣,你在做什麼?私自放走主人的囚犯,無異於是背叛。」菊衣冷冷地說道。
「菊衣,你跟在我們後面很久了嗎?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現身阻止我?」葵衣的劍自劍鞘中抽出一半。
「阻止你?」菊衣冷笑了一聲,「如果一開始就阻止你,我就沒有理由可以殺他。」說著,菊衣的長劍指向了站在葵衣身後的東蘺夏樹。「我等了那麼久,直到今天才讓我遇到一個這麼好的機會,你說我可以放過他嗎?」
「菊衣!」葵衣倒吸了口涼氣,「不會是真的吧!你說,對主人講夜襲客棧的是東蘺公子的指使,殺了那些姐妹的,難道就是你嗎?」
菊衣幽幽地看著葵衣道:「雖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但我也沒辦法。夫人下了命令,我也只能照辦。」
「夫人?你是說驪姬!」葵衣恨恨地說,「我早該想到,除了這個瘋婆娘,還有誰想對他不利。可是菊衣,她們都是跟我們一起長大的姐妹,你真能下得去手嗎?!」
菊衣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
「你是她的人,為什麼你會是她的人?」葵衣嘶喊著,眼裡已經充滿了淚花。「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比親姐妹還要深。你居然會為了她而寧願捨棄主人,寧願捨棄我們。到底為什麼?」
「因為我的親弟弟!」菊衣很平靜地說,「他是夫人的人,為了他的安全,我也只能聽從夫人的指示。別怨我,葵衣,血肉親情永遠比其它的感情來得深厚。你放心,憑我們之間的情誼,我不會讓你死得太痛苦。」
「你就不怕被主人知道?」葵衣終於拔出了劍。
「主人不會知道,只要你們死了,主人就會以為你們一起遠逃他方,而驪姬夫人當然也就不會再有如芒刺在背,可以安然地跟主人一起生活下去了。」
「你錯了,就算我們死了,主人也絕不可能接受驪姬。」葵衣高聲叫道。
「這我不管。只要我的任務完成,我弟弟就可以重獲自由之身,沒有什麼比這更加重要。」菊衣伸指彈了彈劍身,「任命吧,葵衣,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葵衣回頭看了看東蘺夏樹。
「你快走,這裡我擋著。」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東蘺夏樹搖了搖頭。
「你死了,我就白白把你從谷中帶出來了。你快點走,不要回頭!」葵衣將他一把推開。
雙劍相交發出清脆的響聲,兩條人影相接又快速分開。
「菊衣,你真要逼我跟你動手嗎?」葵衣握著劍的手微微發抖。
「葵衣,你做什麼掙扎呢?」菊衣緩緩地說,「你明明可以乖乖讓我痛快送你上路,卻偏要做無謂的掙扎,最後痛苦的只能是你而已。」
雙劍又碰在了一起。葵衣確實不是菊衣的對手,十幾個回合下來便有些手忙腳亂。東蘺夏樹在一旁默默看著,見葵衣有些不支,輕歎了一口氣,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枯枝。
站在葵衣可以看得見的地方,東蘺夏樹手中的枯枝緩緩刺了出去。葵衣眼角餘光瞥見,心念一動,身體斜斜掠了出去。
東蘺夏樹手中的枯枝動得很慢,葵衣也跟著依樣畫葫蘆慢慢地刺出去。明明劍速是這麼慢,可偏偏就把菊衣手中的劍勢封得死死的,菊衣不禁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葵衣精神一振,依著東蘺夏樹的樣子招招向菊衣進攻。
雖然沒有幾招,可是東蘺夏樹的汗已經流了出來。嬴弱的身體根本無法過度用力。心臟怦怦亂跳,眼前也有些發花。一不留神,手中的枯枝落在地上,而人也跪伏於地大口地喘息。
葵衣的劍隨之停下,處處受制菊衣大鬆了一口氣。這個蒼白的少年還真是一點也大意不得。
「他脫力了,真可惜,只要再堅持一會兒,說不定就可以殺了我然後逃走。」菊衣呵呵輕笑,「可見上天也不幫你們。乖乖受死吧!」
「有我在,你別想動他!」葵衣持劍擋在前面。
「葵衣,你實在太多事了!」菊衣冷冷一笑,「那我先成全你好了。」
「你太慢了。」驪姬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在場的三人俱是一驚。
「夫人?」菊衣訝異地叫,「您怎麼會在這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派人盯著你,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實意地在替我辦事?」驪姬一身黑紗,從林中一邊款擺著如柳的腰身緩緩而來,手指撩起鬢邊的髮絲,散發著無限的風情。「再說了,這個東蘺夏樹要是讓你一劍給殺了,豈不是太沒趣兒了。」
「菊衣,把那個礙眼的丫頭快點結果了,別讓她再妨礙我。」
「是。」菊衣應了一聲,提劍刺向葵衣。
雖然百般不願意,但與菊衣的爭鬥還是讓葵衣離東蘺夏樹愈來愈遠。
「東蘺夏樹。」驪姬蹲下身,笑意盈盈地看著臉上冒著冷汗的東蘺夏樹,「想不到我們又見面了。」
東蘺夏樹冷哼一聲。
「你長得可真俊!」驪姬伸手抬起東蘺夏樹的下頜,仔仔細細地看著他。
柔若無骨的手夾著下頜卻讓人感到刺骨的痛,東蘺夏樹咬緊牙關,沒讓自己發出痛苦的申吟。
「我看到你就想好好地疼你,就像楚天行那樣……」眼波流轉,冷冷地看著東蘺夏樹的下身。「不過好可惜……」
「我常常在想,你在楚天行下面,臉上也會端著這麼高貴驕傲的表情嗎?」驪姬嬌笑著,一股寒意自東蘺夏樹的腳底升上頭頂。「你總是張著這雙腿向他承歡獻媚的吧!」
格格笑著,驪姬自腰間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彎刀。
「他是不是很猛?是不是讓你每晚都沒法好好睡覺?是不是?」
「如果你這麼想男人,不妨自己去跟他說,要他跟你試試!」東蘺夏樹輕笑了一聲,一雙清澈的眸子無畏地看著驪姬。「當然,如果他願意要你。」
驪姬的臉色一變,手上的彎刀毫不遲疑地砍下。
腿上一涼,一陣麻木之後,眼見著刀光隱沒之處,鮮血如泉水一般湧出,錐心的痛疼讓東蘺夏樹悶哼了一聲,差一點暈了過去。
「呵呵,我看你還嘴硬。」驪姬妖嬈地笑著,手上的刀又向另一條腿砍去,「沒了這兩條腿,你還怎麼向楚天行獻媚呢?」
東蘺夏樹的額頭冷汗如雨,因為過度的疼痛而緊咬的下唇也滲出血來。
「對了,還有你的手。你的這兩條手臂也一定常常緊摟著他不放吧。」提著鮮血淋淋的彎刀,驪姬笑得如春花般燦爛,「我看著好難受,不如也一起砍了吧。」
說著,手中彎刀高高舉起。
「噹!」不知什麼東西猛然撞上那把彎刀,驪姬一個拿捏不住,刀竟然脫了手,飛出去老遠插在了地上。
驪姬大驚失色,當世之上可以用一粒石子撞飛她手中彎刀的還沒有幾個。一想到可能是楚天行,她的後背就驚出一身冷汗來。
「是誰?是誰?」身體向後退去,驚慌地四處張望著,卻無法辨識石子所來的方向。剛要伸手去拔地上的刀,又一聲呼哨,一顆石子不知從何處飛來,將刀再次撞飛。
連一邊廝打的菊衣與葵衣也查覺了異狀,不約而同地停了手。
「東蘺公子!」一眼瞥見鮮血淋淋的東蘺夏樹,葵衣尖叫著衝了過來。東蘺夏樹的雙腿自膝以下被驪姬的彎刀齊齊斬斷,傷口白骨宛然,鮮血噴湧。葵衣連忙點穴止血,但寶貴的鮮血還是不斷在向外流。
他這樣估計也活不成了。驪姬挑了挑眉。以石子相襲之人現在還不現身一定不會是楚天行。既然東蘺夏樹活不成了,自己的目的也算達到。
「葵衣,如果你想讓楚天行殺了你,你儘管回到谷中好了。我看你還是快去找地方躲起來吧,今生今世祈禱上蒼別讓楚天行把你找出來!」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菊衣,驪姬輕輕拾起彎刀,帶著菊衣離開。
「公子,公子!」葵衣哭著撕扯著身上的衣服替東蘺夏樹包紮,卻見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看起來已經不行了。「對不起,對不起,我本想帶你離開一段時間,說不定主人會想通了,等查到陷害你的人再接你回去。沒想到我這樣做反而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公子,求求你,不要死。不為了主人,為了您自己也不要死!」
「你再這樣搖他,他不死也會死了。」歎息聲本來還在遠處,但轉瞬就到了葵衣的背後。
「誰?!」葵衣嚇得跳轉身形。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抱著胸站在月下向自己點頭。
「葵衣嗎?好久不見了。」
咦?啊!葵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又掐了掐自己的手背。然後驚叫著撲了過去。
「教主?教主!」葵衣撲到那男子的近前,俯身跪了下去。「奴婢葵衣,拜見教主仙駕。可是教主,您不是已經,已經……」
「是說我死了嗎?」白衣男子笑了起來,那笑容如春風拂過人的心田。「那是個障眼法而已。在神衣教待了快十年,煩也煩死了。所以我把神衣教扔給他,自己出來過逍遙的日子。」
就為了這個就把可憐的主人丟下來忍受每個月一次的煎熬嗎?葵衣睜大了美麗的雙眼。
「葵衣,別用這麼哀怨的目光看我啦,快幫幫忙把他弄走,不然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哦,是、是!」葵衣連聲答應,「教主,你可一定要把他給救活了!」
鼻翼間傳來癢癢的感覺,真想叫人打個噴嚏,鼻翼動了動,東蘺夏樹睜開了眼睛。一張笑臉躍入眼簾,把他嚇了一跳。
「早啊!」蕭若離手裡拿著一支鼠尾草輕輕滑過東蘺夏樹的鼻尖,亮晶晶的雙眼彎成了一個月牙兒。「太陽要照到你的小屁屁嘍,還在睡懶覺!」
「你是誰?」東蘺夏樹確信、肯定自己從未見過眼前這個笑容可親又可愛的青年,可是他跟自己說話的樣子,就像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總角之交一樣。
「我嗎?」蕭若離指著自己,歪著頭想了想,「我叫蕭若離,是你的救命恩人。」然後又開心地笑起來。「你叫東蘺夏樹吧,真巧,我們名字裡都有一個離字,看,是不是很有緣份?」
蕭若離?這個名字聽起來好耳熟!
「公子,您醒了?」葵衣托著一隻木托盤走了進來。把托盤放在東蘺夏樹身邊,葵衣不住地拍著胸口,「太好了,你昏睡了那麼久,我都以為你要不行了。教主說你今天會醒,我還怎麼都不相信呢!來來來,肚子餓了吧,我已經把粥熬好了。」
「教主?」東蘺夏樹狐疑地看看蕭若離。
「對啊,她說的就是我!」蕭若離指指自己,很得意地笑著,「我是神衣教第二十一代教主,楚天行是我師兄,他是第二十二代教主。」
他就是楚天行念念不忘的那個「若離」嗎?東蘺夏樹很仔細地看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哪裡有處跟自己相似?雖然也是溫文俊美的男子,但眼前的蕭若離與自己在冰柱中所見之人分明是兩個個體,兩副模樣。
「你騙我!」沒加細思,話已經衝口而出。不能怨東蘺夏樹,在這個蕭若離的面前,好像人有什麼話都藏不住一樣。
「公子!」葵衣急得直叫,跟教主大人如此說話,簡直是無理、無理、無理極了。
「哦?」蕭若離挑了挑雙眉,臉上的笑容分毫未減,「我騙你什麼了?」
東蘺夏樹也覺得自己有些無理,不過話既已出口,再想收回好像也不那麼容易。
「我,我以前見過他,你的樣子……跟他差很多。」遲疑了片刻,東蘺夏樹還是決定說出自己的疑慮。
「見過我?」蕭若離顯得很驚訝也很無辜。「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才對啊,而且我隱居於此已經三年,你不可能見過我的才是。」
「那是,那是在一個大冰柱中。我看見一個封在冰柱中的人,楚天行喊那個人叫『若離』……」
蕭若離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掩著嘴笑出聲來。
「那是上古遺物,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映出些影像來。除非是有緣人,否則是無法見到的。我可以肯定,憑師兄那種粗線條的魯男子,他一輩子也看不到那裡的影像。夏樹,你可以肯定他是對著那個影像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因為真氣逆流的痛苦而隨便亂喊的嗎?要知道,我師兄以前每月月圓時分,真氣逆流時會非常痛苦,每次都是我為他化解痛苦,在那種時候,他痛得受不了,喊我的名字是最自然不過的。」
這……東蘺夏樹也愣了。蕭若離說得言之鑿鑿,自己竟也拿不太準了。
「吶,夏樹,說說看,你看到的那個『若離』長得是什麼樣的?」蕭若離輕輕推了推他。
「這……我……我記不得了。」東蘺夏樹面上一紅,將臉移開。
「我猜猜吧。」蕭若離手托著下巴看著他,「那個人,不會,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吧!」
完全正確!看著東蘺夏樹沉默不語,蕭若離開心地擊掌。
「你的事情我聽葵衣說過了。」蕭若離拍拍東蘺夏樹的肩膀,「我師兄真是混蛋加三級,我那個師姐更是混蛋加十級!不過,雖然我當過神衣教的教主,不過我假死都三年了,突然再出現好像不大好。這樣,你在我這兒先好好地養傷,等傷養好了,我再陪你一起去討個公道。」
養傷?經蕭若離這麼一提,東蘺夏樹才感到身體有些不大對勁。自胸以下,麻麻的沒有任何感覺,記憶在腦中快速回放,定格在驪姬高高舉起的彎刀。
「啊!」東蘺夏樹驚叫了一聲,伸手向下探去。本應觸之有物之處變得空落落的,東蘺夏樹的血液瞬間凍結。
「你節哀順便吧。」蕭若離很同情地看著他,「我再有本事,斷了的腿也沒辦法接回去了。不過你放心,只要勤加練習,沒有腿也一樣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不!」東蘺夏樹仰天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