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著薄被,東蘺夏樹坐在床角埋頭啃著指甲。
因為害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這幾天,北堂春望與南宮秋實、西門冬裡三人輪流在他的身邊守著,寸步不離。
“我不會尋死,你們可不可以放開我?”聽著東蘺夏樹的哀求,三人有志一同地予以堅決拒絕。
自己又不是三年前那個精神崩潰的東蘺夏樹,他們何必這樣如臨大敵呢?東蘺夏樹裹著被子不停地歎息。只是沒料到楚天行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而已,不過自己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也難怪兄弟們會變得那麼緊張。
他們欲言又止的目光分明是在問自己“那個人是誰?”可是自己該如何回答?
楚天行,想到他的名字,那雙帶著魔性可以噬盡人心的眼睛就浮現在自己面前。身體的疼痛早已痊愈,可心裡的傷疤還是痛得揪心。他現在在做什麼?想著要把自己抓回去嗎?東蘺夏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為此時還在想著楚天行而愧悔不已。不會的了,他的身邊有驪姬相伴,他的真氣逆流早已好轉,自己對他來說,已不再有什麼價值。更何況,如今殘缺的自己!東蘺夏樹苦澀地想。
月光靜靜地灑在窗前,樹影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秋實應該在隔壁睡下了,輪值的西門冬裡伏在案上陷入淺眠,北堂春望靠在床邊默默不語。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桌上的燭火撲閃了一下,跌入燈油中熄滅了余燼。伏在桌上的西門冬裡陡然跳了起來,靠在床邊的北堂春望也站將起來。
門被風吹得幾開幾合,可是窗外的樹影明明沒有怎麼動。三人六只眼睛一起看著空蕩無人的門口。
月光下,銀白色的衣衫顯得格外耀眼。發赤的雙眼緊緊盯著屋內的三人,楚天行的每一步都勢如千鈞。
“我終於找到你了,東蘺夏樹!”楚天行的聲音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一字一字重重地擊在他們每個人的心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為了什麼,眼睜睜地看他走來,西門冬裡與北堂春望竟動也不能動,叫也無法叫。
只有東蘺夏樹,似乎完全不受那沉重氣息的影響。
“你為什麼會來?”輕輕的,如夢囈般,東蘺夏樹靠著牆看著楚天行。“你不是走了嗎?”
“當日你對我說,‘那個斷我腿的人就是你自己’,為什麼?我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夏樹,我找了好幾天才找到你的住處,”楚天行也恍如夢中一般,一步步地走近。“你為什麼要從我身邊離開?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再次在我面前出現?”
東蘺夏樹靜靜地看著他。仿佛是換了一個人,楚天行的表情就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夏樹,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的腿沒了是我害的?背叛我的人明明是你,為什麼我下不了手殺了你?背叛我的人明明是你,為什麼我卻無法真正地恨你?背叛我的人明明是你,為什麼我卻夜夜夢見的都是你?”
“我卻只希望,可以永遠把你忘記……”淚,緩緩地從東蘺夏樹清亮的雙眸中落下。“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已經幾乎要忘記了啊。”
“我要帶你回去。”楚天行說。
“不,我不會跟你走。”東蘺夏樹搖搖頭。
“我決定了,立刻就帶你走。”
“然後呢?殺了我為你死去的屬下復仇嗎?不,你不會殺我。”東蘺夏樹笑了起來,“大不了再砍斷我的手臂或是割了我的鼻子?”
“我沒有砍斷你的腿,”楚天行的呼吸亂了,“我只知道葵衣把完好的你帶走,沒有我的命令,不會有任何人膽敢對你動手。我會找出斷你雙腿的人的,找到他,我決不會放過他!”
“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我又憑什麼要相信你?”東蘺夏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可以把我帶走,因為這裡沒有人是你的對手。”
楚天行上前一步,卻又因為東蘺夏樹接下來的話語而停頓。
“什麼都無所謂了,所以,如果你要帶走我的屍體,就過來吧。”推開身前的薄被,手腕翻處,寒光逼人的短劍正對著自己的咽喉。“苟延殘喘到今日,我還有什麼放不開的?”手裡的劍向內送了送,尖銳的劍峰陷入了白皙的肉間。
西門冬裡與北堂春望失聲大叫。他什麼時候藏起了一把劍?三個人輪流地看著他,居然讓他身藏著利器,如果夏樹當真要尋死,三十個他們只怕也攔不住啊!二人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一直很想跟你說,那天不是我讓人去夜襲東升客棧的。我連自己何時被送到閒雲別苑都不知道,我連為什麼閒雲別苑的人全部突然消失不見都不知道,我上哪兒找人去對付你?”東蘺夏樹戚然一笑,“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說了又能怎樣?就算你給我機會講,你會相信我嗎?”
“不,當然不會相信!你告訴你的驪姬,她用不著擔心我東蘺夏樹會奪她所愛,也犯不著下那麼大氣力來殺我。因為在你的眼裡,我不過是幫你紓解真氣的器具,不過是高興時可以玩弄的對象……甚至,還不如你腳下的奴才……”東蘺夏樹放聲大笑,“我活了二十年,今天才終於知道自己原來這麼低賤!楚天行,你當我是你的東西嗎,我就偏偏要把你的東西砸壞。”劍尖陷入肉中,一滴鮮紅的血自劍尖滲出,順著劍身緩緩下流。
“不要!”西門冬裡與北堂春望同時伸手去奪,可是他們的速度終究慢了一慢,只聽到金屬撕裂皮肉的聲音,血腥的氣味立刻彌散在空中。
楚天行的手牢牢地抓著劍身,鋒利的劍刃將他的手掌劃開,深深嵌入骨中,東蘺夏樹使力的手卻再也無法將劍身送入。
楚天行一點沒有感到痛楚。死死抓著劍身的手還在顫抖,那是害怕自己來不及制止而失的控。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東蘺夏樹的話一字一字狠狠敲在他的心上,知道有哪裡不對,卻因沖擊而無法理清頭緒。
“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楚天行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
東蘺夏樹什麼也不說,含著淚的雙眸恨恨地盯著他。
看著他的眼神,楚天行心中一陣惡寒。一把將他手中的短劍奪過,楚天行就像手中拿著的是烙鐵一般,將短劍立刻遠遠地扔到了屋外。
“你聽不懂,我來告訴你!”屋外突然傳來的清脆聲音讓屋內的幾人俱是一驚。
踏著盈盈月光,身姿輕靈的青衣女子帶著純真的微笑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葵衣?”東蘺夏樹口中喃喃。
“葵衣?”楚天行睜大雙睛。
“東蘺公子,好久不見了。”葵衣甜甜地笑著,又對楚天行說道:“主人……不,現在不能再稱呼您為主人了。”
“哼,背叛了我的人怎麼還有臉叫主人。”楚天行冷哼了一聲。
“我只是不想看你們那麼痛苦地彼此傷害,這樣也叫背叛嗎?”葵衣輕聲地說。“這些並不重要,真相才是最重要的吧!”
“真相?”楚天行挑起眉頭,“你知道真相嗎?什麼是真相?既然知道又為什麼不在當年就告訴我們?”
“因為當時我並不知道。”葵衣歎了一口氣。“我們四處找您找不到,就算想說也沒法兒說啊。”
眾人都豎起耳尖。
“當日說留在客棧中的姐妹們是被東蘺公子所派之人殺害的是誰?”葵衣問。
“是菊衣。”楚天行回答。
“當日將東蘺公子送走,是誰安排的馬車?”葵衣又問。
“是菊衣。”楚天行的眉頭微微皺起。
“東蘺公子,當日您上車後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誰?”葵衣轉向東蘺夏樹。
“是……菊衣。”東蘺夏樹的聲音有些發顫。“她給了我一壺酒,說是楚天行讓我在路上御寒用的。”
“我沒有……”楚天行的聲音消失在喉音。
“然後您喝了嗎?”
“喝了……”
“再然後?”
“我不記得。”東蘺夏樹搖了搖頭,“我醒來的時候,人在閒雲別苑的內院。地上很涼,一個人也看不見。”
葵衣點點頭。
“知道您會在東升客棧的人除了東蘺公子就只有自己人,又聽菊衣那麼說,您認定是東蘺公子下的手是當然的。”葵衣頓了頓又說,“可是東蘺公子一定知道,以您的身手,他派去十幾、二十個人根本是螳臂擋車自尋死路,您說是嗎?”
楚天行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他除非是想讓那些人送死,才會讓他們夜襲客棧。他當然不會眼睜睜地讓手下去送死。”葵衣悠悠地說,“所以那些人一定會挑您不在的時候去。”
“有誰會知道您在夜裡要去湖畔游玩呢?會是東蘺公子嗎?”
楚天行心中一跳。
“可是她送夏樹之時並不知道我晚上要出去,又如何做套?”
“因為就算您當夜不出門,她也會想到別的辦法讓您出去。”葵衣輕輕搖了搖頭,“我真不願相信是她,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菊衣、菊衣、菊衣!”楚天行瞇起了雙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驪姬!”
楚天行睜大了雙眼。
“因為菊衣的親弟弟是驪姬的玩偶。”葵衣垂下了雙眼,“要讓弟弟活著,就只能聽驪姬的話。在菊衣的心中,弟弟是她唯一的親人。為了他,沒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驪姬!楚天行的牙咬得喀喀作響。
“驪姬一直對您抱有幻想,她又怎麼可能讓東蘺公子安然地留在您的身邊?”
葵衣搖著頭歎息道,“您太大意了。”
“她瘋了嗎?”楚天行咬著牙,“我跟她絕對沒有半點可能!”
“您這麼想,她未必這麼想。葵衣轉頭看著面色沉郁的東蘺夏樹,“東蘺公子,您也一定會以為驪姬與他的關系非同一般吧。”
東蘺夏樹哼了一聲,將頭扭過一邊。
捂著臉的指縫間發出沉痛的低吟,楚天行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這不可能,不會是她,不會是她!”
“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一聲輕歎中,蕭若離悠悠然地踱了進來。
“若離?”楚天行再次驚訝地叫出聲來。“你不是……”
“這個不重要啦!”蕭若離皺著鼻尖抓抓頭發,“我跟葵衣找了三年,你都跑哪兒去了?”
“你跟葵衣在一起的嗎?”
“對啊,”蕭若離點點頭,指著東蘺夏樹,“師姐砍斷了他的腿,又要砍手,我剛好看見就把他救下來了。”
“你不信?”蕭若離咳了兩聲,“不信你問她好了。”說著,轉頭向著門外叫道:“你人都來了,為什麼不敢出現呢?”
安靜,一片安靜。過了許久,才聽到一聲又甜又糯的笑聲。
“蕭若離,你真好本事!”一陣香風拂過,驪姬款擺著腰身風情萬種地出現在大家面前。“裝死裝得還真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逍遙快活。”
“那是托師姐的福啊!”蕭若離甜甜地笑,“不是你老想我死,我又怎麼能如願以償那麼快就能離開神衣教呢。現在師兄做了神衣教教主,想來師姐開心得不得了。”
“我是很開心,如果你不出來攪局我會更開心。””驪姬冷笑了一聲,轉臉看著楚天行道,“你呢?你是相信他們還是相信我?”
“若離從不說謊。”楚天行盯著驪姬咬牙道。
“我就知道,你從來沒相信過我。”驪姬慘然一笑,“這麼多年了,你可曾正眼瞧過我一眼,可曾用心跟我說過一句話?”
“真的是你做的?真的嗎?!”楚天行雙目赤紅。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驪姬仰天大笑,“你會殺了我替你的夏樹報仇嗎?”
楚天行的手開始發抖。
驪姬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
“我從小就愛著你,這麼多年來從未改變。如果沒有東蘺夏樹,你永遠都會只留在我的身邊。我只恨當年為什麼沒能殺死他,不過,現在我反而覺得留下他一條命是件大好事兒。”驪姬笑得花枝亂顫,“對,你誤會他了,一切都是我設的局。雖然他的腿是我砍斷的,不過廢他武功給我機會的是你,他的一生因你而毀,你以為他會原諒你回到你身邊嗎?就算回到你身邊,你能忍受天天服侍一個沒了腿的殘廢並且有興致跟他享受魚水之歡嗎?”
“不,當然不可能。所以你們只能互相看著,互相悔著,互相恨著。”驪姬笑得瘋狂起來,“你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永遠不可能。楚天行,到了最後,勝的依然是我!”
驪姬突然騰空而起,閃動著寒光的彎刀劈向床上的東蘺夏樹。楚天行飛身攔住,一掌將她打飛在地。
“你終於出手了。”嘴角滲出一絲血漬,驪姬美麗的臉蒙上了一層灰色。“親手殺了我,你就永遠也忘不了我了。”
“驪姬!”楚天行將她扶起抱入懷中,“你瘋了!”
“我瘋了,我早就瘋了。為什麼我會跟娘親一樣愛上自己的親哥哥!”驪姬哽咽著,眼角沁出一滴淚來,“我是孽種,本來就不應該活著,可她為什麼還要生下我,為什麼要讓我跟你一起長大!”
楚天行無語,只用手緊緊握著驪姬的手。
“我是神衣教的恥辱吧,所以連我的親爹也會恨我,恨我們的娘,恨娘生下的你,所以寧願把神衣教傳給外人也不傳給自己的外甥。”
“你別說了。”楚天行皺著眉輕歎了一口氣。
“我不想叫你哥哥,也不想叫你師兄。”驪姬喘了一口氣,“請你記得我,不是你的師妹,也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一個女人……”
握著手臂的手指緊了緊,隨後慢慢地松開。
“其實你那一掌打不死她的。”蕭若離突然開口,“是她自己不想活了,把經脈的真氣全都放開。師兄,你不要太自責。”
“我不會自責。”楚天行抱起驪姬的屍身,“就算我不殺她,她回去面對教中處罰也活不了。這樣死去,她可能更快樂些。”
看著東蘺夏樹,楚天行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沉痛。
“夏樹?”
“對不起,對不起。”好想對他這樣說,可是卻怎麼也無法開口,楚天行的心被悔恨噬咬得千瘡百孔。他不會再原諒自己,是的,永遠不會。
“我,不會再來找你。”粗嘎的聲音仿佛不是出自楚天行的口中,“你想要過平靜的生活,我給你。如果你還是恨我,我會在谷中等你。想殺我的話,就來吧。若是你親自動手,我絕不還擊。”
說完,抱著驪姬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眾人沉默了許久。
“他現在一定很難過。”葵衣輕歎了一聲。
“他現在一定恨不得殺了自己。”蕭若離也歎了一聲,只是歎息的時候拿眼偷偷瞄著東蘺夏樹。
“吶,夏樹,你可以原諒他嗎?”小心翼翼地,蕭若離向東蘺夏樹提問。
“可以嗎?”東蘺夏樹輕聲笑著,眼裡的淚光閃動,“你覺得我可以原諒嗎?”顫抖著雙手,東蘺夏樹把他們放在蕭若離的眼前,“你看看我的手,他們是握劍的雙手,因為練劍而磨出過厚繭。可是現在有什麼用?除了書本,除了飯碗,再重一點的東西他們根本拿不動。”
“你可以叫他把我的武功還給我嗎?”
“我的雙腿也不見了。”東蘺夏樹又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露出空蕩蕩的褲管,“不能走,不能跳,連如廁也要人抱著去。”
“你可以叫他把我的雙腿還給我嗎?”
月亮如一面冰盤高高地懸掛在空中,從蘇州到洞庭至少十天的路程楚天行只用了三天。驪姬的身體已經按著苗疆的習俗化歸塵土,讓侍女將她的骨灰送回神衣教的總壇安置於父親的身邊,楚天行發了瘋一般往谷中趕。
就好像有人在拿著鞭子使了勁兒地拼命抽著,楚天行不分白天黑夜,不飲不食地趕路,直到把自己的所有侍女全部遠遠地拋在後面。
只要一閉上眼睛,楚天行就可以看到東蘺夏樹那雙充滿絕望和痛苦的眼睛,只要一停下腳步,就似乎可以看到東蘺夏樹晃著兩條空蕩蕩的褲筒在向自己笑。
奔入谷內,銀色的月光正升上正空,似有魔力的月光照得谷中纖毫畢現。體內平靜已久的真氣突然躁動起來,左沖右突在楚天行的身體內亂撞。迎著月光,楚天行仰起了頭,赤紅著雙眼發出一聲長嘯,嘯聲在谷中回蕩盤旋著,久久不息。
屋外的雪飄得紛紛揚揚,屋內的炭火燒得紅紅暖暖。裡著狐裘的東蘺夏樹歪躺在床上,閒散地翻著靠在床邊放著的一撂新書。
當日被楚天行一鬧,東蘺夏樹的事情悄然在武林中傳了開來,雖然沒人知道事實的原委,但越傳越玄、越傳越亂的流言已經迫使四大家族不得不動用自己的勢力將流言封殺。面對父母的質疑,東蘺夏樹選擇了沉默,雖然其它三個兄弟行動一致地三緘其口,但辱沒了門風的東蘺夏樹終於還是被東蘺世家悄悄地送去了地處極北的傲龍堡。失望已極的父母將他交於了北堂家照顧,風波漸漸平息,到了冬天,東蘺世家卻還沒有半點要接東蘺夏樹回去的意思。
大白天的,屋外的雪正刮得緊,誰也不會想到有人能有天大的本事可以闖到連蒼蠅也飛不進一只的傲龍堡內劫人。但是蕭若離做到了!他不但在十三道護衛線的眼皮子底下溜過去,而且還在光天化日之下轉遍了傲龍堡一百單八間小院硬是把東蘺夏樹找了出來。
“好熱啊,熱死了!”東蘺夏樹手裡拿著書目瞪口呆地看著蕭若離一身白衣地走進屋來,一邊用手扇著風一邊抱怨著。
“找你真不容易!”也不管東蘺夏樹願不願意,蕭若離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前,拿過他手邊的茶壺就一通猛灌。“啊,活過來了!”一壺水喝得干干淨淨,蕭若離心滿意足地站起身,從腰上解下一只大口袋。
“你在做什麼?”剛開口問了一句,東蘺夏樹眼前一黑,人已經被裝進了口袋。
“當然是把你劫走了!”把口袋往肩上一扛,蕭若離理所當然地說。
蕭若離其實還是很夠朋友的,一路之上安排得都很舒適。溫暖的馬車,柔軟的坐墊,馬車下知從哪裡弄來的新書舊書,還有相識的葵衣細心照顧。東蘺夏樹就這麼晃晃悠悠地被他拉到了南方。東蘺夏樹也不問他們要帶自己去哪兒,也不問為什麼北堂家的人就跟瞎了一樣一路上都沒什麼動靜,就這麼跟劫持了自己的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如同三人結伴出門游玩一般。
某天的傍晚,他們到了洞庭的微山,馬車無法進山,不過山腳下早有小轎等在那裡。那是東蘺夏樹熟悉的四人小轎,抬轎的也是他熟悉的四個姑娘。不管東蘺夏樹的臉色有多麼難看,蕭若離還是把他塞進了轎子。施展著輕功的姑娘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把人抬到了山谷的入口。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把東蘺夏樹抱出來,蕭若離轉頭問在谷口聚集著的近二十個少女。
“跟您走的時候一樣!”一個個愁雲壓頂,慘霧覆面,看起來都憔悴了許多。
“他不許我們進去,除了每隔十天送些食物,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等著。”
“就算送食物進去也見不到主人的面啊。”另一人又說,“他總是把自己關在以前東蘺公子住過的屋子裡,誰也不肯見。”
“你們哪能見到他!”蕭若離像是自語又像是故意說給東蘺夏樹聽,“我上次硬闖進去,他都要跟我拼命。要不是我功夫還算不錯,早就被他打死了。”
“我帶你過來,他這次總不能拿我怎麼樣了吧!”
回到久違的地方,東蘺夏樹的心裡百感交集。往事一幕幕似在眼前展開。敗落的花木,塵封的房捨,原本花團錦簇之所,如今竟然像一處沒有人息的荒谷。
“楚天行!楚天行!”蕭若離抱著東蘺夏樹站在谷中高聲地喊,“師兄,你快點出來!”
“滾回去!”再次聽到楚天行的聲音東蘺夏樹的心顫了一下。
“楚天行,你快出來,再要當縮頭烏龜,神衣教就要玩完了!”蕭若離繼續叫,“就算你不想再理世事,好歹也把神衣教的事情結清了再說。我可不想神衣教到了你的手裡就結束了。教主的位子是我傳給你的,要是你把神衣教玩完了,我將來怎麼去見師傅跟列祖列宗!”
“你煩不煩!”楚天行的暴吼從屋中傳出,一只茶碗也應聲飛了出來,直擊蕭若離的面部。
“你先出來!”蕭若離身形微動,將茶碗閃開。
屋裡一片寂靜,楚天行竟不再應聲。
抱著東蘺夏樹,蕭若離小心翼翼地走進屋去。
蕭若離跟東蘺夏樹都呆住了,眼前的人哪裡還有半點楚天行的影子?
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頭,雙頰深深凹陷,臉上的胡子長得老長,跟頭發糾纏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個臉。身上的銀袍不知多久沒有換過,好像在泥裡滾過又好像在水裡泡過,皺巴巴一團灰色掛在瘦成骨架的身上。
“你終於來了。”楚天行像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等了你好長的時間。”伸出手,枯如雞爪的手裡遞出一支閃著寒光的彎刀,“你是來殺我的嗎?那就快一點動手吧。”
東蘺夏樹看著他,半天也沒回過神來。那個倨傲的,冷酷的,邪妄的楚天行呢?那個自己想忘卻怎麼也無法忘記的男人呢?
楚天行的手腕被蕭若離一把抓住,搭著脈的手指緊了兩下,蕭若離的臉苦惱地皺了起來。
“你怎麼會走火入魔呢?不過才半年沒見,你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早就跟你說過,那個嫁衣神功不是個好東西你最好別去碰,你偏偏不聽我的話,那麼霸道的武功根本就是禍害。看你的樣子,走火入魔不是一天兩天了,撐很久了嗎?”眼神飛快地瞥一下東蘺夏樹,蕭若離繼續歎氣,“你這下麻煩了!武功盡廢是小事,我看你的小命也快要沒了,要不是我趕得快,大概再過一兩個月你就要被閻羅王招了去當駙馬了。”
“不用操心。”楚天行拔下手中的藍色指環,扔進了蕭若離的手中,“寒髓魄還給你,你想讓哪個人當神衣教的教主就讓哪個人去當吧。”
“你想報仇的話,就趁現在吧。”楚天行的手又向前遞了遞。
接過彎刀,東蘺夏樹的手顫抖了一下。刀鋒閃著光,緊貼著楚天行的咽喉,只要輕輕割下去……可是,不知為什麼,東蘺夏樹的手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你既然已經快死了,我為什麼還要花這個力氣?”當啷一聲,彎刀落在了地上。東蘺夏樹別過了頭。
“其實,他也可以不用死的。”蕭若離突然雙手擊掌。“師兄,你只要捨得,把身上的嫁衣神功盡數過與他人,你就用不著死了。雖然功力最多只能剩下二成,不過在江湖上也可以排到中上水平了。”
“用不著。”楚天行淡淡地擺了擺手,“我活著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用那麼費事了。”
“怎麼會沒意思!”蕭若離跳了起來,“人生多麼美好,你看窗外的天多藍,雲多白,死了可什麼都看不見了。”
“再說了,你的嫁衣神功對你雖有害,但給了別人可是有大大好處的。”咽了一口唾液,蕭若離偷眼看看東蘺夏樹,“吶,一般人得了可以增加最少三十年功力,就算是武功全廢的人,你傳了功給他,他也可以修復經絡,就算不能恢復全部的功力,但恢復一半還是沒有問題的。”
楚天行微閉的雙眼突然一睜,目光中有厲光閃過。
“若離,你是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蕭若離點了點頭,“師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呃,裝死那次不算!”
楚天行轉頭看著東蘺夏樹,許久沒有做聲。
“怎麼樣?”蕭若離小聲地問,也不知是問楚天行還是東蘺夏樹。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東蘺夏樹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
“讓他先去洗個澡,半年沒洗澡的人,實在是太臭了。”
“對啊!太臭、實在太臭了!他是該好好地洗一洗!”蕭若離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太好了,太好了!再沒有比今天更讓我高興的了。”
楚天行看著東蘺夏樹,眼角慢慢地流出淚來。
“我……”
“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你!”東蘺夏樹靠在蕭若離的身上,輕輕地說道。不過,也許在將來的某天,我們的結就會完全解開了吧!
月,高高地掛在空中。月無聲,風無影,天地悠悠,唯願有情人終成眷屬,相愛者能得幸福!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