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聶甄衣睡下後,端木懷塵揉揉僵硬的頸椎,踏出房門。
他不得不承認,那鬼靈精睡著不說話的時候,的確比他醒著時好上許多。
蹲在屋簷下,他翻找著自己的竹簍,想要翻出幾帖對味的藥來。
突然,明亮的光線被擋住了。
他抬起頭,因有些暗而看不清楚,站起來後瞧見竟是剛剛打他的人。
「對不起,端木大夫,我這弟弟不懂事。」剛從商行回來的聶甄慶聽到三弟打人的消息,立刻押著他來道歉。
「沒關係。」端木懷塵溫溫地笑,「反正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在落日山也有人藉故來尋仇,但這是第一次被人得逞。
「有什麼好道歉的,你聽他說他都習慣了。」聶甄澄嘀咕地說,換來大哥強壓著他深深一鞠躬。
「不管如何,我弟弟的行為實在是太過莽撞,請端木大夫千萬別介意。」
看著他行大禮,一時間端木懷塵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有吶吶地說:「你們也別叫我端木大夫了,叫我懷塵就行。」
「那好。」聶甄慶點了點頭,「對了,甄衣呢?」
「他身子發熱,我逼他睡下了。」
聞言,知道機不可失的聶甄慶上前用一種誠懇又熱烈的眼神望著他,「懷塵,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若在我能力範圍內,我很樂意。」他也是有辨識人的眼光,知道聶家中就大哥最直來直往,不會設計他。
「若有機緣,能否請你從甄衣口裡探出他受傷的原因?」
「受傷的原因?」
「是的,他究竟怎麼會弄得一身殘疾回來。」聶甄慶的目光中有著一閃而過的遺憾,「他是我們家最寵愛的幼弟,但不諱言的,他喜歡跟我們撒嬌,卻從不說出內心話;不過你不一樣,甄衣似乎很喜歡、很信任你。」
端木懷塵扯著嘴角,若戲弄他是聶甄衣喜愛的一種方式,他還真希望不要。
見他沒回答,甄聶慶心急地又問了一次:「怎麼樣?能嗎?」
「這當然沒問題。」他昧著良心說,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把事實說出來;而且他相信,就算他說出來也沒人會信的。
「那太好了。」
「你一定要快點問出來!讓我知道是哪個混帳把甄衣弄成這樣,看我不打得他見閻王才怪!」聶甄澄不改暴力。
「甄澄!在懷塵的面前給我收起你的張牙舞爪!」聶甄慶訓斥。
被大哥一訓,聶甄澄果然乖多了。
看著一頭野獸與馴獸師,端木懷塵忍不住笑了出聲。
「有什麼好笑的?」聶甄澄困惑地看著他。
自從知道他在第一次面對四弟時沒有尖叫失聲地暈過去,他就對這人改觀了。畢竟白羿說的沒錯,若真是一個愛好美色的人,不會在看到半像鬼的四弟時,不露出任何嫌惡的表情,但這不代表他可以讓一個人在他面前笑得莫名其妙。
「沒有,對不起。」端木懷塵止住笑,「我只是覺得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不好意思讓你見笑,我對甄澄一向都這樣大吼大罵的,而面對甄衣就……」聶甄慶無奈地歎口氣。
「為什麼?甄衣就真的那麼……」端木懷塵斟酌著用詞,「古怪?」
「什麼古怪!我弟才不會古怪!」聶甄澄氣呼呼地,「他只是太聰明呢!」
「太聰明?」他不解地重複。
「可不是!甄衣十五歲就是狀元了!要不是他不願意做官,而二姐又顧慮他身子骨差,求萬歲不要賜甄衣官位,現今的丞相哪還坐得住?再說我們家的商行好了,大哥的手段是很了不得,但背後也是甄衣在運籌帷幄,打出聶家的名號來。」
聶甄澄的話,端木懷塵聽得懵懵懂懂,什麼狀元、商行的,總之就是在說聶甄衣很了不起。他望著聶甄慶,想詢問這誇張的言論是真是假,卻見他點頭。
「甄衣真的是天才,他手段好,說話的技巧好,被毀容前的樣貌也好。別看他才十九歲,等著嫁他的姑娘都排到京城門口了。」一提到弟弟,聶甄慶就一副以弟為榮的模樣,沒了半點在商場上的冷酷。
所以說凡事順心的聶甄衣就是感情路不好!端木懷塵在心裡嘀咕。
雖然知道那鬼靈精聰明得令人妒忌,那也沒什麼不好,這樣子他才能說服自己,栽在他手上是天意。
「懷塵,總之我拜託你了,甄衣就交給你。」聶甄慶誠懇地說:「我相信你有辦法說服甄衣告訴你真相的。」
端木懷塵瞅著他,總覺得聶甄慶這話很奇怪,好像準備要他照顧聶甄衣一輩子似的,但他明明只是個把病人治療好就能離開的大夫啊!
趁著一點月光,端木懷塵摸黑進入聶甄衣的房裡,想要看看他燒退了沒,而看見睡得一臉全無防備的聶甄衣,他也不禁憐惜地摸摸他柔嫩的雙頰。
「差不多可以換種藥擦了。」拿起藥箱中的藥瓶,他小心翼翼地替他那媲美蜈蚣的小臉上藥,然後放輕腳步走到他的跛足旁。
輕輕地一扭,只見聶甄衣立刻皺起眉,端木懷塵露出放心的笑容,又揉捏了好一會兒才輕柔地放下。
看著那昏睡中還輕顰眉的少年,端木懷塵深眸中閃著放不下的擔憂。
他從沒遇過這麼任性卻又可愛的人,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懷塵……」
聽見聶甄衣輕喃著自己的名字,連忙問:「醒了?怎麼了?」
但他仔細一看,原來只是在說夢話,他嗤笑地捏著他的鼻子。
吸不足氣的聶甄衣噘起嘴,喃喃地說:「討厭。」然後抓起他的手咬下去。
「唷!還真咬!」他急忙收回自己的手,只見一個很明顯的齒痕在上面。
「好好吃。」聶甄衣睜開一小縫的眼兒,笑得甜蜜可愛,卻有點迷糊。
「你睡迷糊啦?竟然咬我的肉。」
「呵呵!好吃。」聶甄衣傻笑,使勁地拉他。
端木懷塵沒防備地被他壓在身下。「你幹嘛壓著我!好重!」端木懷塵推了推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燒迷糊了,整個人就躺在他身上,讓他動彈不得。
他仰天長歎,算了,就讓他睡到高興好了。
他這麼想著,可頸邊那細細的啃舔聲他有點遲鈍地回神,剛好看到那粉舌牽動著銀絲。
「你、你在幹嘛?」端木懷塵睜大眼,不敢相信剛剛他的頸子被舔了一遍。
「好吃。」
「好吃?餓了也不能吃我啊!」端木懷塵輕輕地拍打他的腦袋,想把他叫醒。
「嘻嘻……好吃……」
「喂……你醒……唔……」
嘴被吻個正著,可憐的端木懷塵哪有跟人這麼親密接觸過,連耳根都紅了,使盡力氣忿忿地推開他,起身整整衣飾;在他決定離開時,從黑暗中卻傳來迷糊帶點嬌嗔的聲音。
「懷塵,你深夜進我的房裡,不是想要偷襲我吧?這樣我會很害羞的……」
聽到這話,端木懷塵差點跌倒,剛剛被偷襲的人是誰啊?更何況這話是從那所謂的天才口中說出的?
「你醒了?」知道他醒來,端木懷塵也就不客氣地點亮了燭火,來到他身旁,卻詫異地看見他已經起身著衣。「現在著衣幹嘛?都夜深了,你必須多休息。」他皺著漂亮的眉,帶著濃濃的不解。
「你來到杭州後,都沒好好地玩過,我帶你出去玩。」
「現在?」端木懷塵不可思議地說:「現在是深夜!」
「深夜又怎樣?杭州可是個越夜越美麗的地方。」聶甄衣笑呵呵的拉著他的手,「別囉嗦了,趁著大哥他們沒發現,我們快出門。」
「可是……我比較想睡……」
想當然耳,端木懷塵的個人意願從來都不列入聶甄衣的考慮之中。
「哇!這好漂亮!懷塵,你說是不是?」
「不管它有多漂亮我都沒興趣!我只想回府睡覺。」端木懷塵沒好氣地說,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燈籠,看得他頭昏。
所謂山中無歲月,他還真不知道原來今日是元宵。
目光環顧了四周,看見不少人對他們指指點點的,他輕攬住聶甄衣,拉近彼此距離,「你出門都不戴面紗?」
不是他嫌棄聶甄衣那張像鬼的臉,只是他很少看過這麼有勇氣的人。
「為什麼這麼問?我的臉會讓你覺得丟人?」聶甄衣感覺心被刺了下,但他強笑著,故意眨著濕淥淥的大眼。
端木懷塵在心裡懷疑,那可憐相是不是他裝出來的,但很不幸地自己卻不能棄他於不顧,只好老實說:「我只是覺得你滿有勇氣的,我以為你會自憐自艾。」
說完這話,端木懷塵心裡也覺得不大可能,他總覺得聶甄衣的臉皮有城牆厚。
聞言,聶甄衣愣了下,然後噗哧笑了出來,指著他笑問:「你以為他們指著我們看是因為我臉上的疤?」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聶甄衣露出詭譎的笑容,手牽著他的手,用黏膩膩的聲音撒嬌道:「我們這裡的元宵有個不成文舊例,通常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才來這兒的。」
一開始端木懷塵還聽不懂,待瞭解後,他驚恐地睜圓眼,指著他,「那你帶我來幹嘛?」他遲鈍地發現在場的人果然都是成雙成對的男女。
「當然要來,我、親、愛、的。」聶甄衣的嘴像吃了糖那般甜,手緊抱著他的手臂。
端木懷塵在心裡打賭,聶甄衣一定是故意的!他漲紅了臉,渾身不自在極了,用能活動的那隻手想要扳開那只黏人的手。
「不要拒絕我……以前我想跟他來……也是不可能的。」他用著微抖的聲音回憶著,果然讓端木懷塵停下手。「我知道你很厭惡我這種人……我男不男女不女的,很多人都當我們是污穢……」
端木懷塵深皺眉頭,正想要低下頭看他時,卻又聽見聶甄衣咯咯地笑起來。
「你上當了喔!是不是被我說的話感動啦?」他突然笑得很開心,得意洋洋。
端木懷塵強迫聶甄衣把頭抬起來,用手拭去他眼中很淺,卻很珍貴的淚水。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說的話真是假,但你說真話的時候,可以不需要用這樣的口氣。」
第一次,聶甄衣被這話嚇住了,他知道他應該要狠狠地反擊回去,誰都不許看透他天才的心思,但是他卻失聲了……
「唷,這是誰?不就是聶府那被毀容的小公子嗎?」
「你說錯了,他可是狀元郎,還有公主搶著想嫁他呢。」
「哈哈!那是以前吧?現在他這個鬼樣子,連乞丐嫁他都嫌委屈。」
一聽就是惡意來搗蛋的,斯文的端木懷塵低咒自己的好運氣,然後把聶甄衣護在身後。
「你幹嘛保護我?我也可以修理他。」在他的背後傳出有些沙啞的聲音。
「我倒覺得你的聲音很開心。」端木懷塵淡笑,他終於能拿捏住這小鬼的真性子了,他根本就是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哪有!」聶甄衣吸吸鼻,開心地伸手攬住他的腰,「你的腰好細。」
端木懷塵翻個白眼,「能不能別選在這時候騷擾我?」
「喂!你們不把老子放在眼裡!」兩個地痞流氓恐嚇。
「兩位兄台,不知道甄衣什麼時候惹過您?」
斯文的問話讓兩人傻住,他們搔搔頭,然後由一個男人大聲地嚷道:「我聽人說聶府的小公子喜歡男人,大哥你說是不是真的?」
端木懷塵很明顯察覺到自己被摟住的腰猛然一緊。
「空穴來風。」他淡淡地說。
「怎麼會是空穴來風?今年元宵他不是帶著男人來逛了嗎?」另一個人連忙搭腔。
端木懷塵歎了口氣,正想要努力地溝通,卻見到那男人被猛然打飛,他心裡一驚,趕忙上前揮打他一拳,三個人就莫名其妙地打起來。
當然,連柴都沒砍過的端木懷塵自然不是那兩個男人的對手,但不知為何,那兩個男人反而被打得鼻青臉腫,最後還企圖攻擊聶甄衣。
直到拳頭都揮到聶甄衣的面前,卻不見那男人被揍飛,而端木懷塵離甄衣也有三尺之遠,他不禁心急地喊:「保護他!」
頓時,那個男人不知被什麼東西打飛得老遠,痛苦地昏了過去。
一時間,市集上鴉雀無聲,恐懼的看著這畫面。
首先回神的是聶甄衣,他強迫自己鎮定地吞了幾口口水,然後用最大的力量道:「懷、懷塵,你武功真好,連暗器也使得如入無人之境。」
端木懷塵也回神,呵呵地乾笑,「是啊、是啊。」
一聽到這樣的解釋,市集的人像是了然般地立刻報以熱烈的掌聲。
「好啊!少俠!」
「好俊俏的功夫!」
此起彼落的稱讚聲讓端木懷塵很不自在,他微微抱拳趕緊拉著聶甄衣離開。
「那個……我可以問你剛剛那是……」聶甄衣緊揪著他的手,不安地看著四周。
「不就是我的功夫了得?」端木懷塵懶得解釋,企圖矇混過關。
「你以為這種理由我會相信?」他驚怒地叫道。
「好了,別發抖了、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
「他們」兩個字任君想像,只是人通常會想成……
「他……們?」那種東西有一個就夠了,這有一群?聶甄衣只差沒不顧面子的貼在他身上。「你、你真的看得到那些鬼……東西?」他驚恐的神情一覽無遺。
但端木懷塵卻顰眉揮了揮手,「好了,你別嚇他了,甄衣膽子小。」
「啊!真正嚇我的是你!」這樣莫名其妙的動作加上話語,聶甄衣這會兒是真的貼上去了,淚水滾啊滾的。
端木懷塵頗有興趣地挑起眉,好吧,至少現在他知道就算是天才也怕鬼。
「我以為你相信有鬼,才會去找我的。」端木懷塵摸摸甄衣的頭,他沒忘了他是除靈世家的人吧?
「我、我怎麼可能會信!那種東西又看不到!」他身子愈往端木懷塵身上縮。
「其實你不用那麼害怕,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他們……」
「夠了!你不要跟我介紹他們!我不想認識!」聶甄衣尖叫,「我們快點回去!」
他拉著端木懷塵一跛一跛地想要離開,卻冷不防地被他抓住手。
「你幹嘛?」千萬不要再嚇他了。
「讓我看看你的腳。」端木懷塵低下身,輕扭著他的腳踝。
聶甄衣立刻痛得發抖,但他卻忍著不肯喊出聲。
端木懷塵輕柔地放開他的腳,一抬頭就看見他忍著不願意吭聲的模樣,只能搖頭歎氣。這一定是剛剛被推了下,扭傷的。
「上來吧。」他蹲下來。
「你要背我?」聶甄衣驚訝地說。
「廢話!不然我這姿勢像要抱你嗎?」天愈來愈寒了,他現在只想要窩在暖暖的被窩睡覺。
聶甄衣看著他的背,有些遲疑。
「快點,那東西在你背後瞅著你。」
「啊!」聽到這話,聶甄衣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他的背,抱緊他的頸。
就得要這樣才願意乖乖聽話。端木懷塵在心裡嘀咕,小心翼翼地背起他。
「你的背好暖。」本來還遲疑不願意上來的聶甄衣,自動自發地在他背上找了一個溫暖的位置,把頭枕在他的頸邊。
「是嗎?那跟我的腰比如何?」端木懷塵調侃著他剛剛說過的話。
「這我就要好好地想想了。」聶甄衣咯咯地笑,又在他的背後蠕動一會兒,像是在努力評鑒才下個結論,「兩者都不錯,你的背很溫暖,但相比起來,我比較喜歡你的小蠻腰。」
「謝謝你的識貨。」端木懷塵無奈地翻個白眼。
接下來,聶甄衣也不再搭腔,而端木懷塵就這樣默默地背著他走;看著聶府愈來愈近,聶甄衣突然開口。
「你說我可以說出真心話,是真的嗎?」
「當然。」
「那……」聶甄衣用著解脫的口氣,「我一直很希望他也能背我一次,可是他都不願意……我討厭偷偷摸摸的……我很希望哥哥能理解……」
他說得斷斷續續,還偷偷地吸著鼻子,把淚含著。
端木懷塵突然又道:「忘了告訴你,那種東西很喜歡脆弱的人。」
「啊!你好壞!」他驚懼地勒著他,「明明是你要我說出心裡話的!」
「別勒太緊,我喘不過氣!」他漲紅了臉。
「我就是要你喘不過氣!」聶甄衣在他背上又吼又叫,「你說你能看見那東西,是真的嗎?還是你騙我的?」
「當然看得見……」端木懷塵努力地呼吸,吃力地講,緩慢地往聶府走去。
「我才不信那種東西!你一定是騙我的對不對?」
「沒有……」
「你騙我!」
「你不信就算了……但別緊勒著我……」
兩人一搭一唱地,身影在月光下拉出了長影,聶甄衣窩在端木懷塵的背上,心滿意足地漾著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