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將 第七章
    兩年後,成復十四年,秋,豐鎮。

    柏嘯青在這鎮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了兩年有餘。

    雖說懸賞國賊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但誰也不會懷疑到,一個靠匹灰色髒馬,專門替人拉柴拉煤討生活的疤臉男人。

    這天清晨,天色微明,柏嘯青如往常般,牽著烏雲踏雪,到江邊游泳。

    柏嘯青自幼就有每天鍛煉體魄的習慣,或習槍練劍,或打幾套拳。但以他現在的身份,這樣做的話,難免遭鄰人懷疑,就改為渡江游泳,順便讓烏雲踏雪吃點江邊的草,比總吃草料強。

    他臉上的傷疤是面灰敷就,遇水就會消溶,平常人多的時候,他不敢下水,就只有清晨,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游一遊。等到天亮,趁街上路上人還少,再用大斗笠遮了臉,牽馬回去。

    他泳技只是比常人好一點,但勝在身強體健,再加上此處的江水水流和緩,很快就在江面上,渡了一個來回。

    瞧著時候差不多到了,他赤條條地掛著滿身水珠走上岸,看到烏雲踏雪面對著他,焦急地打著響鼻,半截馬腿已踏入江水中。

    「怎麼,老夥計,你也想洗洗……」柏嘯青笑著去牽它的韁繩,笑容忽然慢慢凝固在臉上。

    薄薄的霧靄晨光中,他隱隱看到了馬隊的影子,聽到了馬蹄的聲音。

    以他征戰沙場多年的經驗來判斷,這樣整齊的隊容,這樣迅捷的移動速度,絕不是商隊,只可能是騎兵隊。

    而屬於軍中的騎兵隊,來到這小鎮上的理由,只可能是一個。

    原以為,已經將自己藏得再妥當不過,他們又是如何找到?

    柏嘯青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咬了咬牙,撿起地上自己的衣服褲子,迅速墊在烏雲踏雪的背部,然後跨騎上去。

    這兩年,烏雲踏雪是真的被當作駑馬在使用。因為平日只扛扛煤炭、柴火之類的東西,只有用來牽引的韁繩,連坐鞍都沒有備。

    「駕!」

    柏嘯青大喊一聲,烏雲踏雪揚頭長嘶,撒開四蹄,朝前方拔足狂奔。

    無論如何,柏嘯青還是對烏雲踏雪的腳力有絕對信心。

    後面的追兵,是沒辦法追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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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四周並無去路,但沿江再行二十餘里,就有一條三岔路,分別通往三個去處,渡口、驛站、城鎮。

    事發突然,柏嘯青和烏雲踏雪只有沿著江流而行,擺脫身後追兵後,到了岔路口再做打算。

    過了一刻多鐘,柏嘯青到達了岔路口,身後追兵被遠遠甩開,他卻勒住烏雲踏雪的馬韁,停下了步伐。

    岔路口處,密密橫排著一列騎兵隊,足有千騎之眾,就攔在他面前。騎兵們鎧甲兵戈森寒,從服飾和手持武器和精良程度來看,竟是皇城的禁衛騎隊。

    騎隊看見他,並沒有立即行動。

    其間,元渭騎著西域汗血寶馬,緩緩行出,來到柏嘯青對面不遠處。騎兵隊中,只有他未著盔甲,身穿一襲衣料做工都極其考究的青衫。

    元渭比兩年前瘦了些,身形筆直地騎在馬上,氣勢凜凜,衣袂在秋風中翻飛。整個人美而寒冽,如同一柄出鞘名劍。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柏嘯青,朕看你再往哪裡跑!」

    元渭用馬鞭指向柏嘯青,恨得心都疼了。

    他懸賞了柏嘯青足足兩年多,幾乎絕望。

    幸好豐鎮上,有個相馬的路過,相出鎮上的一匹專門替人拉貨的灰色駑馬,就是名駒烏雲踏雪,偷偷去皇城揭了懸賞皇榜,密報朝廷,元渭才能設下這個局。

    眼前,柏嘯青赤裸著身子騎在馬背,應該是從水裡出來後,沒來得及換衣裳。

    這兩年來,他的容貌沒什麼大的變化,身體……也是記憶中的模樣。

    淺淺的麥色,高瘦身形,每一塊優美勻稱的肌肉下,都蘊含著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左肩處,是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飛龍,屬於元渭的印記。

    他清楚地記得,這具身體的熱度,這具身體的淡淡水香氣息。

    元渭的下腹,開始不爭氣地發熱。元渭為自己身體的誠實反應,又羞又憤,厲聲朝左右喝道:「把他給朕拿下!」

    這一聲令下,元渭身後的騎兵隊,立即如同潮水般,朝柏嘯青湧過去。

    柏嘯青看了看四周,唇畔泛起個慘笑。

    他是真的再無去路……除了,面前的那條江。

    這裡,正好是兩條江水支流交匯處,水流激烈澎湃,就連熟練船工,也往往不敢在這裡行船。

    如果從這裡跳下去,大概是沒辦法再活吧。然而,他已經別無選擇。

    他掉轉馬頭,朝不遠處的一座懸崖上奔去。

    那座懸崖之下,就是滾滾江濤。

    後面追逐柏嘯青的軍馬群,有著天生的敏銳感覺,走到崖下,知道前面是絕地,紛紛放緩了腳步,或乾脆嘶叫著停下來,任憑打罵也再不肯前進。

    但烏雲踏雪不同,他是見慣了刀光血影的戰馬。只要主人驅使,無論前方是怎樣的境地,它也會勇往直前。

    只有元渭**的汗血馬,血統高貴,是馬中帝王,絕不肯在任何馬面前折了威風,一直跟著烏雲踏雪後面,來到崖邊。然而,汗血馬到了距懸崖處五十步開外,也再不肯上前。

    元渭只有棄了它,邁開步子,拚命朝柏嘯青跑過去。

    懸崖邊上,柏嘯青下了烏雲踏雪,站在原地等著元渭。

    元渭到達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邊喘氣,邊咬牙道:「你這種賣國求榮的人,必定是愛惜生命的吧……做這種姿態,又給誰看?放心,你隨朕回去,朕不會要你的命,也不會太為難你,只要和以前一樣,朕……」

    元渭這話,一半是為了穩住柏嘯青,倒也有一半是真心。

    「……陛下。」柏嘯青看到後面棄了馬匹的追兵,也紛紛爬上了懸崖,忽然微笑,「請保重。」

    留到現在,柏嘯青只是不願意自己跳崖後,元渭出任何意外而已。

    相處的那些日子,他神智清明,不是沒看到元渭對自己的心。

    如今,後面的將領兵士們已經趕到,他不必再擔心元渭。

    說完這句話後,柏嘯青驀然用力,一把將元渭朝對面的人群中推過去,轉身,再不猶豫地朝崖邊一躍而下。

    滾滾浪濤,很快就將他的身體吞沒。

    「不!!!」元渭大喊著,朝崖邊衝過去,神情和聲音,都淒厲到了極點。

    幸好後面有將領兵士,及時將他抱住。否則,難保那刻,他不會隨著柏嘯青一起跳下去。

    立在崖邊的烏雲踏雪,見主人跳落懸崖,仰頭悲嘶一聲,竟也撒開四蹄,同樣朝江心中一躍。

    元渭失魂落魄地被眾人圍在中間,眾人誰也不敢開口,只有將頭顱深垂,靜靜跪了一地。

    半晌後,眾人才聽到元渭的聲音──

    「不,他沒有死……沒有見到屍首之前,朕絕不相信他死了。繼續懸賞下去,繼續追捕下去。」

    眾人抬頭,看到元渭神情中雖仍有狂態,但大致已恢復了平靜,這才紛紛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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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復十五年,春。

    細碎的白色**,仍然不停地飄進來,落在柏嘯青的床頭枕畔。

    船窗外,隱隱有侍衛和使女的笑聲。

    是了,他跳進迅湧洶急的江水之中,憑著本能的求生意志,掙扎著在亂流中浮游了很久,到底被一股急流捲入,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就已經睡在阿留家。

    這時,太陽還沒有落山,元渭也剛剛離開房間沒多久,柏嘯青就已經回憶完了自己的全部過去。

    人生彈指一揮間,仿若雲煙過眼。

    在卸甲村獲救以後,他等於死過一次。那時,他是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化身洪引,留在阿留身邊,平平安安地侍候她終老,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

    卻終究,還是逃不開前世宿命糾纏。

    有兩個人走進房間,一個端著裝了溫水的銅盆,一個拿著藥箱,來到他身邊,他緩緩閉上眼睛。

    這種情形,這種極致的恥辱,他不是沒經歷過。只要閉上眼睛,不看不想,就會好過些。

    沒有人說話,只有侍從用蘸了溫水的棉巾,擦拭過他身體上的血漬白濁後,放進銅盆中漂洗的聲響。

    足足換過五盆水,才算將他體外和體內的所有不潔物,徹底清洗乾淨。

    再就是上藥。後庭撕裂的傷,被元渭咬出的傷、掐出的傷,統統用最昂貴的藥膏敷過一遍。

    之後,如同安安靜靜地進來一般,兩個人又安安靜靜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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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船在江面上行駛了三天,一行人又搭乘車馬,走了兩天陸路,終於再度回到了皇城。

    元渭再沒有見柏嘯青。回到宮中後,也是命人把他往吟芳宮剪風院一丟,再也不管不問。

    元渭和皇后所出的太子,名叫周君逍,已經有三歲多,發蒙一個月了,會背幾首五言詩,幾頁三字經。

    西宮的嬪妃,也有好幾位育有皇子皇女的。

    這天,元渭處理完政事,到皇后那裡坐了會兒,察看完君逍的功課後,就回到了武瑤宮。

    這些年,他恪盡皇帝的職責,勤勤懇懇處理政事,夜裡稍微有點興致,就臨幸覺得順眼的嬪妃,盡可能地讓她們留下子嗣。

    只是把一切都看得淡了。朝廷中的殺伐決斷,誰倒誰立,後宮裡嬪妃的溫柔婉約,爭寵鬥,都無法讓他有絲毫的情感觸動。

    他只需要沿著既定的方向行走,維持這個國家的運轉。其餘的東西,誰的犧牲也好,誰的血流成河也好,都不在他的計算內。

    現在的他,如同柏嘯青、凌逐流、簡叢,以及他母親所希望的,越來越像個完美的帝王。

    回到武瑤宮,元渭支走了身旁侍候的內侍宮女們,只留小太監呂曖一個人在身旁侍候著。

    元渭一向喜歡男色勝過女色,而且身邊的女人,雖然穿花蝴蝶般換來換去,身旁男人卻往往只固定在一人。

    原本,他若有需要,都會召阮娃解決。但阮娃今年已經三十五歲,開始老了。

    去了勢的男人,年輕時皮滑肉嫩,比普通男人顯得美貌清秀,但非常容易衰老,而且一旦衰老,就皮松肉弛,摸也摸不得,在床上看著也難受。

    所以這半年來,他換了呂曖在身邊侍候。

    呂曖見元渭支走身旁的人,只留自己一個,就明白元渭要做什麼。

    呂曖慢慢跪在元渭腳邊,小心翼翼地解開元渭的褲子,張開嘴,將那碩大的龍根整個含進去,一直頂到喉嚨口,使出渾身解數技巧,輕咂慢吮。

    元渭動也不動,任憑他侍候著。

    等到呂曖跪著將嘴裡的東西全部嚥下後,元渭淡淡道:「行了,今天侍候得不錯,想要什麼,說吧。」

    呂曖幫他繫好褲帶,心頭頓時砰砰直跳。

    原本,他是想要點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想起昨日阮娃的吩咐,於是跪著開口道:「聖上……對剪風院裡的那個人,到底怎麼看?」

    他能到元渭身旁服侍,成為最受寵的內侍,全靠阮娃提攜。

    再說,阮娃既然能安排他,就也能安排別人。阮娃雖然老了,相貌差了,不能再服侍聖上,卻還是紫衣供奉大太監,管著事的。

    「什麼怎麼看?」元渭微微瞇眼看他。

    「這個……奴婢聽說,他曾經在這宮裡住過段日子。那段日子裡,聖上沒有臨幸過別人。」

    呂曖是一年前才進宮的,對從前宮裡的事情,還不太清楚。

    「哦。」元渭倒也不生氣,勾起唇角,「怎麼,拈酸了?還是怕他威脅到你的地位?」

    「奴婢不敢!」呂曖連忙朝元渭磕了個頭,伏在地上,嚇得發抖,不敢直起身子。

    當今聖上喜怒無常,又是殺伐決斷的性子。他非常清楚,這話一問出口,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

    但阮娃吩咐,他若不問,恐怕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瞧瞧,怕成這樣。」元渭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窗外的景色,「從前的事,朕都忘了、淡了。所以,沒什麼好說的。」

    那個男人,三番四次地背叛他、逃離他,將他一傷再傷。他若再抱著那份感情,執著不放,豈不真是個傻子。

    柏嘯青在暗地裡,想必也會對那樣的他,嘲笑不屑。

    儘管有時候,還是會想柏嘯青……想得痛入骨髓。但至少,他要維持自己的尊嚴。

    他要讓柏嘯青知道,他並不是還喜歡柏嘯青,絕對不是……他只是,沒辦法讓屬於自己的奴隸,逍遙法外罷了。

    那有損他帝王的尊嚴。

    只是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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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呂曖不敢繼續追問,也不敢直起身看他,只在原地跪著。

    元渭望了一陣子窗外的風景,又走到呂曖面前,將腰間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珮扯下來,扔到他懷裡。

    然後,用修長如玉的十指抬起他的面頰,輕輕摩挲他的眉毛:「你這眉生得最好,濃淡適宜,透著英氣,和他一模一樣……」

    說到這裡,元渭自覺失言,便不再往下說。

    呂曖緊緊攥著那塊玉珮,看著元渭俊美的容顏,覺得元渭眼神中,竟隱隱透著溫存的意味,一時也有些癡了。

    他的眉,究竟生得像誰?是哪宮的娘娘?

    他一時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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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凋盡,盛夏已至。

    吟芳宮剪風院中,四處雜草樹木亂生,翠綠得蓬蓬勃勃。

    門簷朱漆剝落,屋內的傢俱用什,被褥衣物,還都是三年前的,全部都透著股腐敗陰濕的塵土氣息。

    柏嘯青來到剪風院,有三個多月了。

    剛開始時,宮人們侍候得還算認真仔細,但看元渭總不聞不問,也漸漸淡下來。

    到現在,已是三兩天才送一次殘茶剩飯給他,吊著命而已。同時,吃得少喝得少,也方便照顧排泄。

    柏嘯青身體的斷骨已經癒合長好,拆了紗布和夾板,但手筋腳筋按元渭的意思,一直沒有接上,完全不能行動。

    除了兩天一次的排泄,成日裡只能躺在鋪滿錦緞,卻總泛著股陰濕霉味的床上。

    這天正午,陽光從窗欞處瀉進屋內幾道,照亮了兩步見方的地面,無數灰塵,在這幾道光束中流動翻滾。

    窗外,是蟬鳴聲聲。

    柏嘯青半蜷著躺在床上,臉頰深深凹進去,嘴唇乾得裂出血口子。他看了看身旁桌子上放著的,浮著一層油灰的半小碗涼茶,舔舔嘴唇。

    兩天前,當值內侍餵他吃飯喝水的時候,因為中途有人喚那內侍去賭錢,那內侍走得急了,就把沒喂完的涼茶放在這裡,惡聲惡氣的讓他自己喝。

    誰都知道,他根本沒辦法自己喝。

    眼下正值盛夏,柏嘯青渴得嗓子裡冒煙。無論如何,他想喝到那半盞涼茶。

    他顫抖著,用手肘撐著床鋪,爬到靠近桌子的床沿。然後將頭伸過去,想將嘴湊到碗邊。

    但他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又抖個不停,整個人竟從床上翻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與此同時,茶碗也被他碰翻打潑,碎了一地尖銳瓷片。

    三年前,這裡地面,原本是鋪著毯子的。然而現在,卻是冷硬的青石。

    摔下來的時候,柏嘯青的額頭,擦到了包銅的尖銳桌角。他趴在地上,一道細細血流就從額頭處,慢慢蜿蜒至下巴,然後一滴滴落下來,落在地面。

    沒想到,他竟落到連半碗茶,也喝不到口的境地。

    他閉上眼睛,胸口難過糾結,卻只覺眼內乾澀,哭都哭不出來。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只知道地上那塊兩步見方的光斑,扭曲了形狀移向東邊,他頭上的傷口也慢慢凝疤,不再流血。

    這個時候,門忽然被推開了。

    一雙柔白纖細,保養得極好,戴滿了金銀寶石戒指的手,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他抬起頭,在黯淡光線中,看見的是阮娃的臉。阮娃一身紫袍,頭戴鑲玉紗帽,身後跟著兩個青衣小太監。

    幾年沒見,阮娃明顯老了些。

    眼角和唇角都微微鬆弛下垂,還出現了幾道細細的紋路。

    不過,在這陰暗光線中看過去,輪廓眉眼,仍然是清秀標緻的。

    「都愣著做什麼?!還不過來幫忙!」

    阮娃轉過頭去,喝斥那兩個小太監,聲音和架勢,都透著凜凜威嚴。

    到底是,做了多年供奉大太監。

    那兩個小太監連忙上前,幫著阮娃,把柏嘯青重新抬回了床上。

    「你們出去吧。」

    阮娃揮揮手,兩個小太監就立即倒退著離開了屋子,順便把門從外面關嚴。

    現在,屋裡就只有柏嘯青和阮娃,兩兩相對。

    「看來,你的陛下,是打算把你扔在這裡,讓那些不長眼的東西,把你折磨到死為止。」阮娃伸出手,一點點撫過柏嘯青乾裂的唇,凝望著柏嘯青的眼睛裡,跳躍著異樣火焰,「不過……以後不要緊了,我剛剛把在這裡侍候的人,全部換過。」

    柏嘯青別過眼去,艱澀地開口:「……阮娃,我以為你恨我。」

    「我當然恨你!我為什麼不恨你?!」阮娃驀然鬆開手,聲調變得高昂尖銳,「就為了那個狗屁娘娘,為了那個蠢皇帝……你、你……」

    柏嘯青望向他,悚然瞪大了眼睛。

    「沒錯,我什麼都知道。」阮娃伸出舌尖,舔了舔他臉頰上的血漬。轉眼間,又換上一臉溫和笑容。

    *******************

    「……不、不可能!」柏嘯青沙啞著嗓子,脫口而出。

    那件事,阮娃不可能知道。

    凌逐流和簡叢,一個身為丞相,一個身為當朝太尉,都絕非阮娃能輕易接近和威脅到的人。

    阮娃不可能從他們那裡,得到關於那件事的任何消息。

    「呵呵……凌丞相和簡太尉,當然是把這件事,瞞得緊緊的,誰也不告訴。」阮娃把手探進他的衣服裡面,玩弄拉扯著他的乳粒,「但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人知道……你把那個人,已經忘了吧。」

    他咬著牙,扭動身子,想要掙開阮娃的手,卻換來阮娃狠狠一掐。

    柏嘯青悶哼一聲後,阮娃鬆了手,只見他身上穿的白色輕綢衣胸口處,就有一小點血漬,如同宣紙上點出的的桃**,慢慢浸染開來。

    「那個人,就是姜娘娘身旁的金寶太監。你叛變那天,下著大雪,是他到白虎門那兒找的你,你還記得嗎?」阮娃望著他,咯咯一笑,心情極好的模樣,「我整治不了別人,整治個失勢的老太監,總不在話下。」

    「你是不是,在想那個老太監怎麼樣了?嗯?他死了。我問出那些話以後,就把他堵了嘴,交給人活活打死……否則,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對天朝的將來,對當今的聖上,可都不好呢。」

    阮娃語調輕鬆地說著,柏嘯青的心就一點點往下沈。

    「柏、嘯、青。」

    下一瞬,阮娃忽然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喚出他的名字:「那母子倆,搾盡了你半輩子青春,簡直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就那樣死心塌地?!」

    「……阮娃。」柏嘯青沒有看他,背靠床頭半坐著。神情疲憊,聲音沙啞低沈,「你為什麼會懷疑到這些?為什麼會調查這些?」

    「因為我始終不相信,你真能下手殺了姜娘娘。」阮娃一撩紫袍,坐到他對面,用手捧住他的臉,一對眼睛毒蛇般盯著他看,「你喜歡她、你深深愛著她……我認識的柏嘯青,寧願自己死了,也絕不肯讓他的娘娘傷半根寒毛……可惜的是,那個被保護得過了頭的皇帝,根本不懂你。」

    「這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是一樣的人。」

    阮娃忽然吻上了柏嘯青的唇,**著他起裂的**,舔著他幹幹的口腔,激動得渾身顫慄,下腹燥熱。

    他想這樣做,想了多少年。

    沒錯,他和他,本來就是一樣的人。連魂兒,都是相似的。

    他和他,本來就應該永遠在一起。患難在一起,榮華也在一起。

    那次分開,只不過是個意外。

    沒了姜娘娘,沒了元渭……柏嘯青就屬於他,只屬於他。

    柏嘯青驚懼交加,卻沒有力氣反抗,只能任憑他一直吻下去。

    阮娃的親吻,滋潤了他乾裂的唇,其實並不難過,反而很舒服。

    頭腦開始變得混混噩噩。

    模模糊糊地,想起阮娃剛才問他的話──

    為什麼不說?

    是啊,為什麼不說?

    從前,是為了成全姜娘娘的願望,讓她的兒子,成為完美到無懈可擊的帝王……但是,遇到了阿留以後,就開始隱約覺得,並不完全是為了這個原因。

    天朝也好,金摩也好,誰或誰當權執政,並不重要。

    百姓,千千萬萬像阿留一樣的百姓,只是需要一個穩定而強大的政權來統治保護他們,讓他們能夠安穩平靜地,好好過日子。

    無論哪個皇朝統治天下,其實都是殊途同歸。但沒有任何一個皇朝的政權,不是踏著成山的屍骨、成河的鮮血建立起來。

    他柏嘯青,只不過是其間的犧牲中,一顆小小卒子罷了,微不足道。

    戰場上,多少男兒為那些虛幻誇大的堂皇理由,拋卻頭顱熱血。他們和柏嘯青一樣,同樣是生命。

    就像阿留死去的孩子。

    不願說,是因為清楚元渭對自己的感情,不願動搖這個辛苦建立起來的政權根基。

    每一次朝代的顛覆變更,諸王奪謫,莫不是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

    不願讓朝廷動盪,再度讓百姓陷入苦楚的輪迴。

    當然,除此之外……他是真的,還想活下去,無論以怎樣的形式方法也好。

    這次,不僅僅是人的本能。

    因為,阿留流下的淚,讓他開始對人世有所期待。

    也因為活下去,就可以看著這個皇朝,在元渭的統治中,變成真正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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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復十五年,皇城的夏天格外炎熱,暑氣蒸騰。

    正午時分,元渭做什麼都沒心思,就打算讓內侍打著扇,小睡一場。

    他脫了龍靴,正要上床的時候,忽聽有人來報,說是供奉太監阮公公求見。

    元渭想了想,就讓人宣阮娃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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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娃低頭來到龍床前,誠惶誠恐地對元渭深深一躬:「有件事,人人都沒留心著,奴婢卻不敢瞞陛下,怕陛下將來不歡喜……吟芳宮裡的那個人,真的不用把手腳筋絡接上嗎?再不接,恐怕就再也不能接了。」

    元渭微微翻起眼睛,有些睡意朦朧:「不能接就不能接,讓他一輩子,安安靜靜躺著最好。」

    「但是,他的手腳肌肉,都已經開始萎縮。」阮娃低頭垂目,聲音平靜無波,「他的手腳總使不上力,等再過上一兩年、三四年的,手腳都會萎縮成麻桿般粗細,奴婢怕到時候,聖上想起他來,卻又看了不歡喜……」

    他來元渭面前說這些,一方面是因為確實擔心柏嘯青;另一方面,也是再度試探皇帝的真心。

    如果皇帝真的不管不問,他就偷偷找人替柏嘯青將筋絡接了,和柏嘯青在一起,就再無後顧之憂;如果皇帝表示出關心,那麼,柏嘯青就是他目前仍然碰不得的人,一切必須從長計議。

    他能爬到如今這個地位,憑的就是行事大膽而敢於冒險,做事小心謹慎。

    元渭聽到這裡,睡意全消,卻又不願將情緒放在表面,穿了鞋,站起身淡淡道:「是嗎?他要變成那樣,也怪噁心的……叫上御醫,隨朕去瞧瞧,看是不是,真就到了那種程度。」

    阮娃向來七竅玲瓏,立即明白他對柏嘯青仍然有情,心頭一沈:「是。」

    外面日頭毒辣炎烈,元渭剛出門,下面的人就立即為元渭準備了明黃軟轎,抬著他朝吟芳宮的方向走去。

    抬御轎,因為周圍往往跟著步行的官員侍從,講究的是平穩,速度不急不緩。元渭此時卻格外顯得急躁,一路上罵了轎夫好幾回,嫌他們不夠快,嚇得轎夫們到最後只有箭步如飛。

    隨行內侍宮女們沒辦法,也只有跟在轎子旁邊快跑。

    只苦了御醫,年紀一大把,還背著個沈甸甸的藥箱,一路跑,一路喘息著擦汗。

    就這樣,一行人很快就來到了吟芳宮剪風院。

    元渭下了轎,看到剪風院中荊棘雜草亂生,門廊朱漆剝落,灰塵遍佈,心頭不禁一寒。

    他幾年沒進這個傷心地,不願來,不敢看,沒料到竟凋零至此。

    不過也難怪……他刻意遺忘忽略,命人將門扉深鎖的地方,自然是多年沒人打掃整理。

    只是、只是……這裡明明住進了人,三個多月了,那些內侍宮女也不知道打掃整理一下嗎?!

    元渭想到這裡,目光忽然犀利,狠狠剜了在場所有的宮人一眼。

    「稟陛下……當初人進來的時候,是陛下吩咐,只指派了一個小太監專門在剪風院照看,其餘都是兼差,說是只要人活著,不拘怎樣都行。」阮娃見元渭要遷怒,連忙上前解釋,「人手不夠,自是無法打掃修整這麼大一個院子……再加上,這裡沒有月銀支出,門廊什麼的,沒辦法修理上漆,就瞧著破敗了些。」

    元渭啞口無言,只有忍著氣開口:「這好歹是個住人的院子,又在宮裡,破敗到這樣,成什麼德行?朕看著堵心。你下去以後,調派些人手,再支些銀子,把這裡好好修整起來。」

    「聖上說得是,奴婢們未曾考慮周全。」阮娃連忙躬身回答。

    元渭說完後,忽然又想起什麼:「以後,這裡就由你負責派人照管吧。」

    阮娃到底曾是他枕邊人,辦事情合他的心,不像那些呆頭木腦的內侍,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一個釘子一個眼,完全不知變通。

    元渭帶著御醫,走進了柏嘯青所在的臥房,讓隨行宮人們在外面候著。

    門一推開,就只覺股子陰濕潮氣,夾帶著灰塵撲面而來。

    元渭走到床邊,看到柏嘯青在床上蜷縮成一團,背朝著他,全身都在發抖。

    「喂,你怎麼了?」元渭扳過他的身子,只覺手下全是嶙峋骨頭,心頭一驚。當看到他的臉時,心頭又是一驚。

    三個多月沒見,他竟瘦成這樣、虛脫得不成人形。

    他神情痛苦至極,嘴唇被自己咬破,一道道血絲自下頷淌落。

    「太醫,快過來看看!他是不是已經不行了?!」

    元渭抱過他,大驚失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在迅速潮濕。

    他六歲那年,和柏嘯青一起,養過一條長毛小吧兒狗。

    養了半年後,那條狗不知得了什麼病,幾天內就瘦得皮包骨頭,很快就死了。臨死前,也是這樣蜷縮成一團,不停地發抖。

    為這事,他當時足足哭了好幾天,至今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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