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力強韌的野草,不象需精心培育的名貴花木,只要有適合的陽光、水分,甚至從磚石縫裡,都能夠綻開新綠。
柏嘯青從懂事時起,就如同在夾縫裡生存的野草,生命力和意志力,比常人多出股強韌的勁兒。
一個多月過後,他的身體就逐漸好轉。除了滿身細碎的淺淺傷疤,以及斷腿尚未痊愈外,其余都恢復得差不多。
在這一個多月裡,元渭一得了空,就去看柏嘯青。
興許是因為失心散的作用,他一天比一天癡傻下去,跟他說什麼話,他不是不記得了,就是半天反應不過來。
元渭對這樣的他,既感到安心,又覺得隱隱氣惱。
這個時候,民間懲治國賊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那些稍有名氣的酸儒秀才,有些是想出名,也有些是真的義憤,竟聯合執筆上“萬人書”,向朝廷請願。
元渭拖到現在,已是極限。他不能不,給民眾百姓一個說法。
元渭為這件事,特意叫來刑部尚書,問他有什麼辦法,可以免柏嘯青一死。
刑部尚書雖有些錯愕,但皇帝垂詢,卻又不得不翻遍腦子裡的舊典刑故。
犯下弒君重罪的,論理而言,就沒有免死這一說。
但按照天朝律例,免死的情況有兩種。
其一,是誅其九族,宮刑代死。
柏嘯青孤兒出身,沒有親人九族,也就是說,他只要受過宮刑,就可以免死。
元渭聽到這裡時,臉色明顯難看,神情不悅。
於是,刑部尚書不敢再提這條,接著說第二種。
其二,是誅其九族,為其烙印,令其成為牛馬家畜一樣的奴隸。
天朝人分為三等。
一等是皇族,二等是官宦,三等是平民。
其中平民范圍很廣,包括經商的,做各類營生的,甚至戲子、勾欄院的妓女……都統稱為平民。
奴隸,則不入人之列,視同牲畜牛馬一樣,任憑主人買賣驅使。甚至一個不高興,砍手砍腳,虐殺取樂,也是常事。
富豪權勢之家,若有人死去,更是動輒陪葬上百奴隸,誇顯炫耀。
若有旁人殺了奴隸,不過當作牛馬價賠償。
而且,奴隸即使有孩子,子子孫孫也永遠是奴隸,如墮無間地獄,不得超生。
這兩種免死的方法,都屈辱殘忍到了極致,而且是專門針對出身顯貴的重犯。所以人若犯了死罪,往往寧願選擇死刑,也不願受這種刑罰。
“那就,給他烙個印吧。”元渭聽完刑部尚書稟告後,輕輕揮手,“這事不能再拖,就這幾天,多叫些人來看,聲勢弄大些。讓整個皇城,不,整個天朝的人都知道……還有,朕要親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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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一旦烙在人體,就再沒有辦法消除。元渭希望,在柏嘯青身上留下永恆印記的那個人,是自己。
“是。”刑部尚書諾諾應道。
肚子裡,已經開始盤算著怎麼安排這件事,才能令聖上,以及天下百姓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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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復十一年,秋,皇城內外大張告示,宣布皇後育有龍胎,不宜見殺,再加上國賊柏嘯青罪惡滔天,萬死不得其咎,因此,將處以極刑之烙刑,永為奴役牛馬。
皇榜張貼三日後,處刑的那天,刑場之外人山人海。別說京城內的百姓,就連周邊城鄉的百姓,只要有條件,也都紛紛趕來觀看。
元渭撥了五千禁衛兵,分三層圍在外圍,以防民情激憤,沖進場內。
柏嘯青的腿還上著夾板,沒辦法站立行走,也沒辦法跪,就身披重枷,被兩個兵士拖到刑場正中,剝去了他的上衣,讓他背部朝天的趴在刑台上。
微寒的秋風中,在千萬道憎恨鄙夷目光的注視下,柏嘯青全身都在微微顫栗。
從此,他盡管還沒有死,但在天下所有人的眼裡,已經是個死人。
不,甚至已不能說,他還是個人。
他害怕,他茫然無措,仿若墜進了一個見不到底的黑暗深淵。原來,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堅強。
但即使是這樣,仍然有犧牲尊嚴,也想要守護的東西。
再說,現在就是想回頭,也身不由己。
事已至此,凌逐流和簡叢二人,不會允許他回頭。再加上元渭和天朝的未來、娘娘的遺命……如同重重枷鎖,將他困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命運宰割。
刑台旁邊,一爐炭火燒得正旺,其上置有一塊烙鐵。
柏嘯青趴在刑場正中,示眾了一個時辰。其間,不時有各類銳利骯髒的物品,從圍觀的民眾中間,朝他投擲過來。
好在距離比較遠,禁衛兵們管束得也比較嚴,才未曾造成什麼傷害。
但管得住這些,卻管不住民眾的滾滾罵聲如潮。那些話,比柏嘯青所能想象到的還要惡毒尖刻得多,似利刃鋼刀寸寸剜心。
等百姓們盡情渲瀉情緒過後,元渭方帶著笑容步入刑場,走到柏嘯青身旁,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抓住烙鐵的木柄,將烙鐵從炭盆上提起。
整塊烙鐵,已是遍體彤紅。
柏嘯青雖身披重枷,雙腿又不能行走,卻畢竟是一代名將,為防他掙扎起來,傷了皇帝,旁邊還有四個身強力壯的大漢,將他四肢牢牢按住。
元渭將那塊彤紅烙鐵放在柏嘯青左肩,狠狠按下,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一聲長長的慘叫,伴隨著皮肉被烙焦的滋滋聲,在刑場上響起。
周圍靜默片刻後,就是翻了天般的拍手叫好聲。
等那塊鐵貼在柏嘯青的皮肉上,顏色逐漸變暗,元渭將手中烙鐵棄在地上,繞到柏嘯青面前,抓起他的頭發,去看他的臉。
柏嘯青雖然痛極,滿頭滿身的冷汗,卻尚未暈厥,只是神志和視線都變得不清,愣愣與元渭對望。
元渭脫下手套,用指尖一點點蹭著他的臉,唇邊泛起快意的笑容。
那個烙印現在看起來焦黑的一片,還瞧不出形狀。等到傷口長好後,會是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飛龍。
那是全天下,獨一無二的烙印,只有元渭能使用的烙印。
從此以後,柏嘯青就真的成為他的東西,再也不會從他身邊離開。
十一年前冬天,他孤單無助坐在雪地裡,看柏嘯青縱馬遠走的那幕,再不會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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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烙刑之後,又是兩個月過去。秋季已逝,冬天來臨。
柏嘯青越來越癡傻,漸漸連話都不說了。
元渭倒也不嫌棄,仍舊讓他住在吟芳宮剪風院內,仍舊天天去看他。
這時候,柏嘯青的精神,雖然看起來已經崩潰,身體卻已經痊愈。
腿骨完全長好了,行走無礙,身體上遍布的細碎傷疤,也被宮裡秘制的那些昂貴精油,洗浴般日日敷用著。莫說再瞧不出半分來,連摸上去,也只感覺到緞子般細膩柔滑。
元渭待他溫存體貼很多,性事方面也不強求,而且會照顧到他的感受,大多時候,看他太過勉強,僅僅讓他用手幫忙就算了。兩個多月裡,兩人真正做過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
初冬剛到,剪風院的臥房裡,就早早點起暖爐,加厚了被褥。畢竟是皇帝經常駕臨的地方,宮人們誰敢怠慢。
上完早朝,處理完一天的政務後,元渭幾乎是習慣性地,來到了吟芳宮剪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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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進院子,守在院門口的太監,就忙不迭地扯長了聲音:“聖上駕到!”
元渭不由笑著搖頭。
雖是慣例,但屋裡他那個人,癡癡傻傻的,縱是叫了,又不會前來接駕。
守在院裡的內侍連忙上前,替元渭推開臥房的門,引他進去。
柏嘯青坐在臥房內的錦榻上,腳邊放著個銅暖爐。他穿了一身藍色的新緞長薄襖,背朝著元渭,似乎在看窗外。
元渭支走臥房內侍候的所有人,關上房門,走到他旁邊,挨著他坐了,就去握他的手。
柏嘯青畏懼地縮了縮,終於還是讓元渭握住了。
元渭微笑,怕是從前對自己恐懼的記憶,還殘留著一些影子:“潛芝……你這個樣子,有多好。什麼都聽朕的,再也不會離開朕。”
用手捧住柏嘯青的臉,用白玉般修長的手指,一點點描摹他帶著些滄桑風塵,卻依然俊朗的輪廓。
“這些時,朕和你相處,想了很多……反正這裡沒人,你聽不明白,也不會說話,朕就悄悄說給你聽。”元渭以近乎癡迷的眼神凝視著他,聲音低柔和緩,“朕想,朕還是喜歡你的……一直、一直。所以,朕捨不得你死,朕要你,永遠陪在身邊。”
聽了這話,柏嘯青的眸中掠過一絲驚懼惶恐,隨即緩緩垂下眼簾,將情緒掩飾掉。
“呵呵……朕真是和你一樣傻了……對你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
元渭捧著他的臉,去吻他的唇,將舌探入他的口腔內,輾轉反側。
他沒有反抗,亦沒有迎合,只是承受。
元渭一邊吻著他,就一邊將他壓倒在錦榻上,除去了他的長薄襖。
柏嘯青的薄襖之下,什麼都沒有穿。
屋子裡溫暖如春,再加上侍候的宮人們都知道,元渭隨時會到這裡來臨幸他,給他這樣穿著,於人於己都方便。
“潛芝,朕得了些用於**的秘藥,你身子現在好了,我們就來試試吧……放心,一點兒也不會疼。”
元渭柔聲軟語,哄小孩子般哄著他,從袖口裡拿出一個剔透的小小水晶盒,盒子裡裝滿了淡綠色的藥膏。
元渭用指頭蘸了些,吻著柏嘯青的頸項鎖骨,用指頭探到秘竅所在,緩緩送入**。
柏嘯青身子一震。他被元渭細密溫柔的忘情吻著,目光中卻漸漸浮現出悲涼。
他在眾人眼裡,不過是沒有思想,帝王隨時會臨幸的一個性奴罷了。根本沒有把他當人看,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方便元渭。
元渭也是一樣。沒有人,會關心他的感受和想法。
是了……是他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感受和意志。所以,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為什麼還會難過?
很快,淫靡的,肉體與肉體的擊打聲,開始在室內回響。
如同元渭所說的,一點兒也不疼,甚至有強烈的快感,在上過藥的地方,漸漸蔓延至前端。
兩人喘息著,第一次同時到達了高潮。
元渭射在了柏嘯青體內,柏嘯青射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元渭在他身上趴了一陣子,抬起頭,忽然發現,他淚水流了一臉。
“噯,別哭……是不是有些疼?”元渭撤出他的身體,稍微扳開他的雙腿,看了看,笑道,“瞧瞧,沒紅沒腫也沒見血,可見這藥還是好的……哎,別哭了,這麼怕疼。大不了,下回我再找他們要更好的。”
元渭替他擦干眼淚後,俯下身子,將頭探向柏嘯青結實的小腹,舔掉一點柏嘯青射出的白濁,終於心滿意足:“唔……潛芝的味道真好。”
做完這些事,元謂便喚人進來,換一身新衣裳,出了剪風院。今天皇後生辰,他總要抽點時間陪她。
後面清理什麼的,自有宮人們處理。
他自幼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生活起居侍候人,完全不是他操心的范圍。他只要,高高在上的發號施令就好。
元渭走後,柏嘯青艱難地從錦榻上坐起,蜷著酸軟無力的雙腿,穿上薄襖,然後將薄襖的扣子,一顆顆扣好:“凌大人……您可以出來了。”
衣櫃裡悉悉梭梭地響了陣子後,身著便服的凌逐流從裡面走出來。
柏嘯青眼眶和鼻尖微紅,不敢正視凌逐流,垂下眼簾。
今天皇後生辰,原想著元渭不會來,所以密約了凌逐流進來,商量事情。
沒想到,元渭竟然還是來了。情急之下,只能讓凌逐流躲進衣櫃。
元渭對他做的那些事,凌逐流應該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只覺得萬般羞恥難堪,自我厭棄到了極點。
雖然他活到現在,忍下所有凌辱,全是眼前這個人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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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逐流年近五十,面容清臒,身形瘦長,頷下三縷花白長須。他出身名門,狀元及第,又長期身處高位,自有股不同尋常官宦的清貴氣度。
雖然一直都通過內應知道,元渭跟柏嘯青是這樣的關系。但知道歸知道,跟親眼見到,還是大不相同。
凌逐流也覺得尷尬,同樣不敢看柏嘯青,站在原地緩緩開口:“……柏大人,對不起。”
這句道歉,雖出自凌逐流之口,卻並不僅僅代表他自己。
還有姜娘娘、元渭、簡叢……以及千千萬萬,並不知情的民眾。
柏嘯青沒有出聲,凌逐流望向窗外,接著往下說:“聖上這情形,柏大人也看到了……姜娘娘當年雖說狠了些,所慮卻不是全無道理。”
“如今,柏大人既已獲免死,江山已定,聖上成年,完全有掌控皇權的能力,不會受權臣擺布左右。我們這些人,犯不著墨守成規,一定要柏大人的命……只是,柏大人也不可以再留。”
柏嘯青的使命已經完成,留下來,除了成為元渭帝王之路上的牽絆和污點,再沒有半點用處。
柏嘯青緩緩點頭。離開,同樣是他自己的願望。
“冬季狩獵過幾天就到,聖上將率皇親貴族及眾臣,擺駕冬狩圍場,長達半月之久。依聖上的性情,必定會帶柏大人前往……那時,我會安排柏大人逃離。”
在金摩潛伏的那些年,柏嘯青一直和凌逐流、簡叢有書信上的來往接觸,秘密籌劃各項計策,雖未怎麼見面,彼此間卻非常了解。
凌逐流做事向來縝密,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事情就算不是准備了十成,也有八九成把握。
所以,柏嘯青也就不再追問逃離方法和路線。到時候,想必自會有人安排接應。
凌逐流言至於此,就無話可說。於是朝柏嘯青躬了躬身子,離開臥房。
門外立即有宮人接應,悄悄送他出去。
今天,在這剪風院裡侍候的人,都是凌逐流所安插,准備得不能說不周全。
要不是元渭進院子時,值守的小太監喊那一嗓子,凌逐流大概就會被撞個正著。
想想,真有些凶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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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那日得了趣,又尋了不少秘藥春藥,天天變了花樣,在柏嘯青身上試用。次次,兩人都欲仙欲死。
元渭正當青春,身體強健,性欲和性能力都旺盛無比。但是,自從柏嘯青入宮以來,他再沒有臨幸過任何嬪妃。
想必,這也是柏嘯青不能再留的原因之一。
柏嘯青也並不怎麼拒絕,甚至有時候在藥力的作用下,會不自覺地迎合。只是面對元渭的溫柔廝纏,神情總隱隱有幾分悲愴。
就這樣過了幾日,皇家每年一次的冬季狩獵到了。
清晨,浩浩蕩蕩的車輦華蓋,滿載著龍子鳳孫、朝廷重臣,被盔甲森寒的衛士們護送著,自京城出發。
這時分,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場雪。細細碎碎的雪片,如同宮女用的香粉,從天空中灑落。
只是與香粉比起來,少一分俗香,添一分冰寒。
元渭和柏嘯青肩並肩,坐在寬敞的,以簇新綾羅裹就,點了火炭盆的馬車裡。
“車裡暖哄哄的,潛芝的手,怎麼還這樣冷?”元渭笑著握住柏嘯青的手,解開自己的皮裘,塞進貼衣胸口處,“來,朕給你捂捂。”
做完這件事後,元渭順勢伸開雙臂,將他整個人攬入懷裡,悄聲道:“潛芝……朕就這樣抱著你,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也不做,都會覺得心安。”
他說完,見柏嘯青沒什麼反應,只有輕輕一歎:“唉……你不明白,就罷了。”
他們之間的從前,經歷過太多恩怨情仇。
也許只有以現在這種方式,才能將這個承載了他太多情感的人,安安穩穩地擁抱在懷中。
車馬轔轔,從清晨一直行駛到正午,終於來到了城郊圍場。
圍場外面,是一座小型的行宮,在冬狩期間,專門供皇帝、各皇子王爺,以及大臣們居住。
元渭年紀輕,膝下還沒有皇子皇女。元渭兄弟五人,分別為不同的母親所生,他排行第二。
隨行的人當中,身份最尊貴的,也就是這四位王爺。
車馬來到富麗堂皇的行宮前,元渭牽著柏嘯青,在眾人的簇擁中下車。元渭的兄長,安平王看到這幕,不由皺眉,卻礙於場合身份,終究沒說什麼。
在行宮裡,君臣們一起用過午膳,休息了小半個時辰,便換了行裝,令侍從牽出馬匹,備好弓箭刀槍,開始冬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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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天空中仍然飄著細雪,卻沒有影響到眾人的興致和心情。
大隊衣甲鮮亮的人馬,就這樣來到林子入口處。
按照慣例,將人馬分為三隊,元渭率一隊,安平王周允文率一隊,元渭的三弟周佑玄,輔王率一隊。
元渭的四弟五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二歲,年歲尚幼,都還住在宮中,沒有食邑封地,也不堪擔當統領職責,就一個跟著允文,一個跟著佑玄。
進林之前,元渭走到柏嘯青所乘的馬車,親自為他挑開簾子,笑著拉他下來:“潛芝也一起來吧……從前,潛芝的弓馬劍術,是誰也比不過的,現在不知如何?”
柏嘯青被他牽著,來到一匹渾身烏黑,四蹄雪白的駿馬面前。
柏嘯青錯愕了片刻,眸光中是掩飾不住的驚異,這分明就是他騎在**,縱橫沙場十幾年的烏雲蓋雪!
“朕為了這次狩獵,特意找金摩帝要的。”元渭親暱地捏捏他的手,“潛芝還記得它吧?騎上它,就可以隨朕一起去林子裡了。”
烏雲蓋雪看見舊主,忽然仰起脖頸,揚起前蹄,一陣烈烈長嘶。
周圍眾人騎乘的馬群中,也不乏名種良種,卻在烏雲蓋雪這一聲長嘶中,紛紛顯出臣服姿態,面朝烏雲蓋雪,低下了頭顱。
它身形筆直地站在正中,長長鬃毛在細雪中飛揚,仰起頭,用眼角睥睨一眾臣服馬匹。
烏雲蓋雪雖說有些老了,但畢竟是沖鋒陷陣、見慣刀光血影的戰馬,平常用來駕車或騎乘的良馬名馬,怎能相比。
柏嘯青如同受了蠱惑般走向它,摸摸它有些發澀的黑毛。
它一雙黑亮的眼睛,溫柔地望著舊主人,用粗糙的大舌頭,舔了舔柏嘯青的手心。
柏嘯青忽然百感交集,幾乎泫然泣下。
馬仍勇烈如此,人卻不復從前。
他微微搖頭,擺脫掉那些紛亂思緒,伸出腳踩住馬蹬,一個翻身,穩穩騎在了馬背上。
元渭這時也騎到了馬上,縱馬走在隊伍前列,又怕柏嘯青在失憶的情況下,萬一出意外,叫了兩個騎兵在後面跟著,照顧柏嘯青。
按照規矩慣例,帝王狩獵出巡,若騎馬的話,身側是不允許有人並行的。
天朝歷史上能夠和帝王並行的人,除了功績蓋世的文臣武將,可以偶爾得到恩准外,就只有三百年前,容顏殊麗,精通騎射兵法,曾為國家立下不世戰功的言皇後。
三百年前,帝後冬狩並騎,傳為千古佳話。
元渭就算再寵愛柏嘯青,柏嘯青的身份也不過是免死負罪的奴隸。兩人之間,永遠無法比肩。
進入林中後,元渭一聲令下,只見地上雪泥飛濺,三支隊伍分別朝三個方向,縱馬疾馳。
元渭開始狩獵時,還惦記著柏嘯青,沒有放開手腳。但他畢竟少年心性,聽到有侍衛稟報,說安平王獵到了多少多少,輔王又獵到了多少多少,爭勝心一起,就有些穩不住。
於是,干脆讓兩個騎兵衛陪著柏嘯青在後面慢慢逛,自己率著大隊人馬,直沖林子深處,打算大干一場。
很快,柏嘯青和那兩個騎兵衛,就再也看不到大隊人馬的影子。
周圍林木扶疏,樹稍上掛滿了晶瑩落雪,縱馬緩緩行走其間,倒也不失為一番幽雅景致。
就這樣行走了陣子,柏嘯青忽然聽到一聲悶哼,然後是有什麼東西,從馬上墜落的聲音。
他急忙回頭,看到身後跟著的兩個騎兵衛,其中一個,用強韌的弓弦,勒斷了另一個的脖頸。
那個騎兵衛的頭顱滾落在地上,也許因為天冷、令血液迅速凝結,也許因為對方力量使得巧妙,斷口處並沒有太多鮮血流出。
“柏大人莫驚,在下是凌大人派來的。”隨著死去騎兵衛的屍身滾落,殺人的騎兵衛棄了手中染血的弓弦,朝柏嘯青抱拳,“請柏大人換了他的盔甲衣裳,速速出林!林口處,自有人接應。”
柏嘯青雖然心驚,覺得這樣殺死無辜的人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也就不再多說,翻身下馬,和那個騎兵衛一起,動手剝去死屍的盔甲,拿了腰牌。
柏嘯青在那裡穿戴盔甲,騎兵衛就在一旁,從腰間取出個白灰袋子,往烏雲蓋雪身上奮力灑了幾十把。
片刻後,柏嘯青便裝束完畢,烏雲蓋雪也成了匹灰馬,那騎兵衛又上前,拿出幾條東西,往他臉上仔細貼好後,笑道:“這樣的話,任誰也認不出了。這裡一切有我,柏大人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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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嘯青原本想向那騎兵衛道聲謝,但看到地上那具屍體,就覺得話梗在喉間。
當下,他只有朝那騎兵衛拱拱手,便翻身騎上烏雲踏雪,朝林外縱馬而去。
如果有可能,他並不想死。
所以只要有自由活下去的機會,他就會伸手去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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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和眾王,追逐狩獵到興頭,直到眼見天色將暗,方才整隊從密林深處,自原路回返。
這時候,下了一天的細雪,已經停了。
元渭心情大好地行在隊伍最前列,他後面長長的馬隊中,每個人的馬鞍旁,都捆著大大小小的獵物。
元渭的鞍旁,捆著一條罕見的肥長雪貂,是他親手所獵,也是今天狩獵的最大收獲。
他興致勃勃地想著,回皇城後,就將這雪貂皮,命宮內織造坊精心做成圍脖,賞給柏嘯青。
這場狩獵,他所率隊伍獵得的大小野物,比安平王和輔王加起來都要多,不由他不高興。
行至半路,元渭遠遠看到一個衛兵騎著馬,朝這邊迎面奔來。
走近了,只見那衛兵披頭散發,滿臉鮮血,左肩插著柄斷劍,見了元渭,倒頭下馬便跪入塵埃。
元渭認出,這衛兵是陪伴柏嘯青的兩名騎兵衛之一,心頭驀然一沈:“發生什麼事了?!”
“啟稟陛下,柏、柏嘯青奪了臣的弓箭,絞死了另一名弟兄!臣被他重傷後,因為跑得還算快,他又急著逃離,沒有追殺臣,才能活著回來啊!”
騎兵衛大口喘息著,用手背不停擦眼角,聲淚俱下。
“他逃去哪裡了?!”元渭厲聲喝道,眼睛裡慢慢浮上幾道紅絲。
“他殺人之後,便立即朝林外奔去!”
元渭頓時心如亂麻,幾乎發狂,頭腦中一時什麼都想不到,唯一的念頭,就是將柏嘯青追回來。
他再不看跪在面前的騎兵衛,也不說話,揚鞭就向馬腹狠狠擊下,朝林子入口處策馬狂奔而去。
後面的人見他如此,哪敢怠慢,連忙紛紛尾隨其後。
路上,元渭果然見到了一具身首異處的兵士屍體,武器和盔甲都全部被剝去。
只有匹孤馬,還在那具屍體旁徘徊,不時嗅嗅主人。
等到一隊人馬狂奔至林子入口,元渭的心又是一沈,接著就渾身冰涼。
在林子入口看守的那二十幾個兵士,不是已經身亡,就是身受重傷,躺在地上**。
柏嘯青是身經百戰的將軍,如今騎著戰馬,身披盔甲,又手持武器,想自那二十多人中闖出去的話,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元渭還記得,他十歲那年的接風宴上,柏嘯青抱著受傷的他,只用一柄劍,就讓整個皇宮大殿淪為血池的景象。
只要經歷過那幕的人,都不會忘記。
“他騙朕……原來,他一直在騙朕……”
急氣攻心中,元渭用手抓住胸口,只覺痛如刀絞,身子在馬上晃了幾晃,竟直直跌了下來。
“聖上!”
“陛下!”
……
旁邊立即有人一大堆人呼拉拉上前,將元渭從雪地上扶起。
元渭對身旁的簇擁人群沒有任何感覺,腦海裡不停回想著這些日子以來,他和柏嘯青相處的情形──
他曾對柏嘯青說,他喜歡柏嘯青,想要永遠在一起。
他曾對柏嘯青說,他只要抱著柏嘯青,就覺得心安。
……情濃時,他身為九五至尊,甚至會用舌頭,一點點舔去柏嘯青的**。
……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那個人、那個人,是完全清醒的,把他的愛慕盡收眼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冷冷嘲笑他的多情丑態,然後隨時等待時機,准備逃走,逃離他的身邊。
元渭羞憤到了極點,一對俊目布滿血絲,白皙面皮漲成紫紅,只覺自己被人玩弄後,又將心在泥地上狠狠踐踏。
他強自穩住心神,忽然想起了什麼,甩開左右扶持的人,站直了身子,厲聲道:“來人!傳朕口諭,立即把宮裡的朱御醫召來,不得有誤!”
那個向他獻所謂秘藥失心散的人,一定是柏嘯青的同謀,一定知道些什麼。
周圍人群靜默片刻,有人大著膽子上前:“聖上……朱御醫已於三日前病逝,全家老少皆遷出京城,說是回鄉,不知所蹤。”
元渭聽了這話,怔忡片刻後,一股濃重甜腥就從嗓子眼裡往外冒,止也止不住。
他張開嘴,就見一口鮮血噴出,落在面前的潔白雪地上,觸目驚心。
“陛下保重!”
周圍的王爺重臣,以及侍衛們,見元渭這種情形,又驚懼又惶恐,齊齊跪倒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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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柏嘯青出了林子後,按照守林侍衛們所說,一直朝東南方向策馬狂奔。
他知道,再怎麼樣,凌逐流最多也只能把時間拖到日落前後。
天色只要暗下來,元渭必定要率隊回行宮,那時候,不可能沒發現他已經逃走。
元渭只要一聲令下,無數兵馬就會聚集在冬狩林場。按照常理,這些兵馬會分散成幾隊,分別朝幾個方向,同時進行搜捕。
柏嘯青生怕再回到那個牢籠、再見到元渭,入夜後也不敢放松,催促烏雲踏雪連夜趕路。
夜空中薄雲漫卷,星光將寒輝點點灑落,映照在雪地上,雖不及日光明亮,但道路和周邊的景物,都還能辨得清楚。
就這樣一夜狂奔,直到東方微微露出晨光。
烏雲踏雪雖然神駿,畢竟有些老了,經過半日加上一夜的奔波勞累,不停喘息吐著熱氣,身上的毛粘著白灰,濕答答和肉貼在一起,活是匹骯髒的灰色劣馬。
柏嘯青見它這樣,有些心疼,又見到前方有一條江,不遠處有嫋嫋炊煙,似乎是個小鎮。
烏雲踏雪腳程驚人,這一路狂奔而來,恐怕沒有千裡也有八百裡。再怎麼樣,追兵也不會這麼快。
於是下了馬,牽它到江邊飲水。打算讓它喝過水後,再去那個小鎮上,為它找點草料。
紅日初升,將一江水映照得如同春花嬌紅。
馬兒在江邊飲水,柏嘯青站在旁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由啞然失笑。
他的臉上,橫一道豎一道,全是傷疤狀的東西。就是他自己,也未必能認出自己來。
如果真能變成這樣,換得一世的平安自由,也好。
他思忖片刻,將身上的盔甲,以及腰中佩劍取下,一件件,奮力朝江心處扔去。
江心的水面撲通撲通響了幾聲,泛起一陣漣漪,便安安靜靜地將那幾件東西吞沒,不著半點痕跡。
柏嘯青站在江邊,等烏雲踏雪喝完了水,便牽著它離開,再不回頭。
在此處,他決定扔掉的,並不僅僅是幾件東西。
他的過去,他所有的恥辱,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榮耀,所有的傷痛,也一定會被如同流水般的時間吞沒,消失無痕。
和烏雲踏雪一起走了小半個時辰後,在小鎮入口處,他看到一名穿著身粗布衣的樵夫,背靠著一捆柴火,在那裡歇腳。
樵夫見柏嘯青牽馬過來,走在路中間,擋住了他,揚聲道:“這位兄弟,我見你氣色不祥,須和我換了衣褲,易屋而居,方能免災。”
柏嘯青愣了片刻,忽然會過意來,朝樵夫抱抱拳:“那麼,有勞兄弟。”
樵夫和柏嘯青互換了衣裳,樵夫扛了柴火,扔給柏嘯青一把銅鑰匙,說句:“我家住在鎮上西北角,磚坯房一間,家火用物都齊全,梁上有金,屋角有銀……我只能幫兄弟到這裡了,兄弟暫且住著,等災禍過去,將來如何,全憑兄弟自己做主。”
說完,便扛起柴火,繞過柏嘯青,朝江邊遠遠走了。
柏嘯青握住那把銅鑰匙,摸摸烏雲踏雪,與樵夫背道而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