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見元渭著急,嚇得不輕,連忙去看。
但他年歲大了,又跑了一路,再加上元渭在耳邊不停地焦急催促,就有點發懵,看了半天氣色,摸了半天,也沒查出個所以然。
柏嘯青咬著牙,看太醫那麼大一把年紀,急得滿頭是汗,心裡就有些不忍,耐著劇痛,哆嗦著發烏的嘴唇開口:「我不、不要緊……只、只不過,今兒晚上要下雨了。」
御醫恍然大悟,直起身,一拍巴掌:「是了!稟陛下,他在半月之內,四肢及肋骨曾被打斷兩次,癒合期間,又一直住在這陰暗潮濕的房間裡,風濕入骨,所以一旦天陰落雨,濕氣加重,全身就會劇痛難當。」
「那麼……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把痛給止了?」
元渭知道柏嘯青稟性堅韌頑強,一般傷痛疾病從不放在眼裡,如今見他痛得發抖,又身體虛弱,瘦得皮包骨頭,生怕他撐不下去,真的會活生生痛死。
「啟稟聖上,風濕入骨是慢性病,只能用藥慢慢調理,恐怕急切間難以治癒……眼下,只能把這房間打掃乾淨,換了潔淨乾燥床褥,四處布下火盆,減緩濕氣,再用風濕膏藥止痛……」
「行了行了,有這功夫囉嗦,還不快叫人去做!」
元渭早就心急如焚,厲聲打斷他的話。
「是、是!」御醫一邊擦汗,一邊急忙退出門外。
很快,屋子裡就多出一大堆內侍宮女來,打掃的打掃,放火盆的放火盆。地面再度鋪上了厚厚的長毛毯,就連屋裡的所有傢俱用物,包括那張大床,統統給換了新的。
元渭一直抱著柏嘯青,不停地問他感覺。
元渭與柏嘯青的身高體格相若,按說,應該不能夠這麼輕鬆的一直抱著他。但柏嘯青實在瘦得厲害,元渭抱在懷裡,指間臂彎都被他的骨頭硌得有些疼,不由覺得心酸,自悔當初只顧著生氣,讓他被人慢待作踐。
屋子佈置完以後,宮人們紛紛退去,元渭替柏嘯青除了上衣,將他放在柔軟的貂皮墊褥上,讓御醫替他撥火罐、貼風濕藥膏。
天氣本就炎熱,這屋裡還偏偏點了七八個大火盆,等御醫治療完畢,元渭和御醫都是一身一頭的汗,連衣服褲子都汗透了。
柏嘯青雖然也滿身是的汗,但終於好些了,不再痛得那麼厲害。
御醫做完本分的事後,便知情識趣地退出房間,留下元渭和柏嘯青兩人。
四處無人,元渭用手指抬起柏嘯青的臉,悶悶的笑出聲來:「好吧,你贏了……朕喜歡你,即使到了這地步……朕還是放不下你……」
元渭笑著笑著,眼中就有淚水滾落,滴在柏嘯青的指間:「朕不再騙了,不騙你,也不騙自己……怎麼樣,感覺很得意吧?一次又一次欺騙玩弄朕,朕還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心掏出來給你……」
柏嘯青微微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終究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奇怪得很,說出這些話,朕心裡反而舒坦了。」元渭看著他,伸出手去,一點點撫過他的眉毛。
濃淡適宜,透著股英氣。
元渭已經想通了。
對柏嘯青說出那些話,並不是示弱。
離不開他,就是離不開他。藏著掖著,或是爭那口閒氣,不去見他,只能折磨自己而已。
那麼,何妨把一切放在明處。
柏嘯青是屬於他的人,他對柏嘯青做任何事,好也罷壞也罷、賞也罷罰也罷,不都是理所應當?
「朕雖然恨你,但你在朕手裡吃了不少苦頭,還落了這一身病痛……也就算了。」元渭俯下身子,蜻蜓點水般吻了吻他的唇,「以後,你就跟著朕,什麼也別想,朕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等你壽數盡了,就替朕鎮陵,在那裡等著朕。」
柏嘯青驚懼地抬起眼,望向元渭。
所謂鎮陵,是天朝皇族才有的規矩。皇族指定身旁侍奉的,最勇敢得力的人,和自己葬在同一墓室內,在陰間也有所鎮佑。
鎮陵者,往往是被鳩殺的年輕力壯青年。雖有些陪葬的意思,卻是至高的尊榮。
而元渭,要他在壽數盡了以後再鎮陵,明顯是想和他合葬一處。
「你是朕的人,就算到了下面,也要跟著朕,永遠別想再逃。」
……
阮娃守在門外,將屋裡元渭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簾,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是嗎……看來,皇帝是不可能放手了。
他爬到今天這個位置,就是憑著一口氣,拿命賭出來的。
他看上的東西,向來不讓人,費再多心思,冒再大的風險都值得。
柏嘯青,當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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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元渭命御醫為柏嘯青接上了手腳筋絡。
近四個月的時間裡,柏嘯青手筋腳筋的斷口處,全部都萎縮了,御醫們用薄刀切開皮膚,再用細長的鐵勾探進肌層深處,才能找出來進行接合。
整個過程中,元渭一直陪在柏嘯青身旁。
看柏嘯青疼得渾身冷汗,元渭雖然至始至終沒說什麼,眉頭卻未曾舒展。
這場破肌接筋過去,又過了數日,元渭索性再也不讓柏嘯青離開身邊,把他接到武瑤宮去住。除了上朝外,就連批閱奏折,都要他在一側,隨時能看到,才覺得安心。
朝廷以及宮內,都對這件事頗有微詞,但元渭不為所動,仍舊我行我素。
就這樣,光陰轉瞬而逝,轉眼間半年又過去,到了成復十五年的隆冬。
外面天寒地凍,鵝毛般的大雪,飛舞了一天一地。
武瑤宮,元渭寬大的臥房內,地面鋪了厚厚的白色毛毯,四處燃了火盆,溫暖如春。
「哪,你昨天不扶任何東西,走到了這裡。今天的話,一定要超過這裡。」
元渭穿著薄襖,站在距離柏嘯青五十步開外的地方。在他腳尖前方,是一道用大紅絲絛拉出的直線。
柏嘯青身上臉上終於長了些肉,雖然還是瘦,卻已不顯病態。他咬著牙,緩緩挪動步伐,一步接一步,艱難地朝元渭走過去。
那條紅色的絲絛,襯在雪白毛毯上,格外醒目。
五十幾步路,他走了小半個時辰,走得熱汗淋漓。
他雙腳在踩上了紅色絲絛之後,又往前挪了半步,終於到達極限,一下子往地面癱倒。
元渭連忙伸出雙臂,將他接住,摟入懷中。
「潛芝,你真棒!」
元渭歡呼一聲,親了親他,把他抱到一旁的軟椅上坐下,又跑到那道紅絛面前,小心翼翼地將它往前面挪動了半步。
柏嘯青坐在軟椅上,看著這樣的元渭,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彷彿,又回到了那毫無猜忌憎恨,充滿溫情的歲月。
雖然知道這是錯覺……但是,這種錯覺能夠多停留片刻的話,也好。
這個時候,門外忽然有人稟報,輔王求見。
元渭心情正好,便命人傳他的三皇弟,輔王進來。
輔王比元渭小一歲,舉止言談都有為王的風度架勢,相貌堂堂,高而魁梧,只是下巴稍嫌尖削。他步行進來,帶進股冷風,紗帽和輕裘貂衣上,落了層雪。
「陛下可知,明兒是什麼日子?」輔王朝元渭深深一躬後,直起身來,用眼角瞄了瞄坐在不遠處的柏嘯青。
「明兒,是父皇和母后的忌日。」
元渭沒有回答,眼中的愉悅,一點點消失殆盡,輔王自己回答後,接著往下說:「柏嘯青雖然蒙恩赦,免了死罪,卻仍是負罪之身。無論如何,忌日不讓他在父皇母后的陵前認罪,對天下說不過去,父皇母后在天有靈,恐怕也會斥責子息不孝。」
姜皇后雖是元渭的生母,但按照慣例,所有皇子都稱她為母后。
收復河山之後,帝后陵從江南岸遷到了京城皇陵,朝廷又找金摩討回帝后頭骨,與屍身接駁,再度厚葬。
「朕知道了。這件事……朕自有主張,你下去吧。」
元渭被他幾句話,弄得頓時心情敗壞,眉頭深鎖。
輔王不再說什麼,又朝元渭深深一躬,倒退幾步,轉身離開房間。
有值守的小太監,立即將房門關上。
元渭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後,忽然走向柏嘯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變得冰冷銳利:「你、你這個……」
柏嘯青的全身都僵直了,眼神裡隱隱流露出恐慌。
在元渭手裡,他吃過太多苦頭。
元渭看到他手腕上的傷,目光又慢慢軟化,低聲道:「如今,朕跟你計較這些,又有什麼用……朕捨不得殺你,是朕的不孝,不是你的錯……再說,現在你的身體糟糕成這樣,什麼都不能做……」
「明兒,去認個罪吧,也是應該的。」元渭吻了吻他手腕上的傷疤,眼睛裡浮上一層水氣,「無非是蓬頭赤腳,在雪地裡跪上些時候……朕讓人給你弄個又大又軟的墊子,去之前,再塗些防凍傷的好藥。」
皇家情份不比尋常百姓,元渭自幼就和母親分開居住,父親就是來看他,也是例行公事般查查他的功課,問問他的起居。
所以在感情上,從小和他最親近的,反而是柏嘯青。
現在回想起來,他十歲那年冬天,看著柏嘯青帶著他父皇母后的人頭,縱馬遠走,心裡最難過的,並不是他父母的死,而是柏嘯青的背叛。
他曾經,那樣信任、崇拜、愛慕著柏嘯青。
不過,現在不要緊了。
還是愛他,離不開他。但現在的元渭,已經不是那個什麼都不會的懵懂孩子。
他坐擁天下,手握至高皇權。有足夠的能力,把自己想要的人,牢牢擁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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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陵園,修建於京城一隅,離皇宮有相當一段距離,佔地千頃,是天朝歷代帝后安葬之所。
柏嘯青蓬頭赤腳,跪在謚號聖文衍烈帝的先帝,以及謚號聖德明慈後的姜皇后陵前。
按天朝規矩,先帝和姜皇后合葬在同一座寢陵內,卻不同墓室。
如同他們生前的關係。
因利益形勢而在一起,對彼此瞭解得不能再瞭解,或許有著淡淡愛意,兩顆心靈卻被利益權勢腐蝕,無從契合。
但願今後冰湖畔,永遠不再出現,哭泣的彷徨人影。
陵墓高高矗立,呈半圓形,外層以最堅硬的青石磚砌成。只要和它面對,就會有一種沈重的壓迫感。
昨天的雪,已經停了。
元渭立在柏嘯青身後,微微垂首,聽司掌禮部的重臣,念誦著每年都會念誦一遍的亢長祭文,眼睛卻一直注意著柏嘯青。
雖然膝下有軟墊,兩旁有人架住柏嘯青,但他衣衫單薄,在冷地裡跪得久了,仍是寒氣入骨,身上開始劇烈地疼痛,不可抑止地發著抖。
因為是皇家祭陵,除元渭和柏嘯青外,在場的人,瘳瘳無幾。
只有四位王爺,幾名帶品侍從,以及禮部官員。
週遭靜默一片,禮部官員正念到興頭上,跪在地上的柏嘯青,忽然甩開兩邊扶持他的內侍,拼盡所有力氣站起來,轉身,忍住入骨劇痛,用身體撞向元渭:「小心!」
猝不及防中,元渭被仰面撞翻在地。
與此同時,一枚烏黑利箭破空而來,堪堪插在距離元渭不過幾寸之遙的青磚地上。
利箭所插之處,青磚地面上,漸漸有一小圈變成暗褐色,可見其淬有劇毒。
禮部官員停止念誦,眾人頓時嘩然成一片。
在這神聖皇陵之中,居然有人膽敢刺君!
元渭神魂稍定,伸手攬過全身痛得發抖,說不出話的柏嘯青,從地上站起來時,陵園外已衝進大批御林軍,將他們團團圍在正中。
刺殺帝王,此事非同小可。
轉眼間,整個陵園就完全被封鎖,軍隊在其間穿行巡察,想要找到放箭的刺客。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沒有刺客。
在陵墓隱蔽的一角,藏有一台自動發射的弩機。弩身的扳機被拉到最滿處,用冰勾帶住。
祭陵時,那裡正好放了粗大的、燃燒著的香燭,既擋住了那台弩機,又導致冰勾溶化,朝元渭射出毒箭。
安置這個弩機的人,必定是非常清楚祭陵程序的人。就連元渭所站的時間位置,近距離內有沒有得力的人保護,也瞭如指掌。
只是那人千算萬算,卻沒料到,已成廢人的柏嘯青,仍然殘存著戰場上歷練出的直覺,竟會在千鈞一髮之際,推倒了元渭,讓元渭避過凶劫。
出了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再進行祭祀。
目前非常值得懷疑的人群,就是負責看守陵園,擺放香燭、供品的內侍。
安裝這台弩機,不可能不通過他們。
元渭下令逮捕所有守陵太監,交給刑部審訊後,立即帶著柏嘯青和一干人群,乘御輦,在御林軍的簇擁下離開。
和柏嘯青回到武瑤宮後,元渭喝了半盞茶,就看見凌逐流和簡叢急急忙忙走了進來。
凌逐流和簡叢,望見坐在元渭身側的柏嘯青,臉上皆有愧色,一閃而逝。
元渭卻並未發現不妥:「該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是。」簡叢朝元渭欠了欠身,「安平王以及輔王,都已在宮中被分開軟禁起來,他們的府宅,都已被大軍包圍,其家眷奴僕,皆無法外出……凌王和佑王年歲尚小,但難保不受慫恿,參與其中,也都被分開軟禁。」
元渭點點頭:「很好……朕會親自提審他們,你們下去吧。」
凌逐流和簡叢深深一躬後,如來時匆忙般,去的也匆忙。
宮中出了這般大事,等待他們去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柏嘯青在一旁,聽得心都揪起來了。
沒錯。若有內侍敢於刺殺皇帝,其背後定有人因為自己的利益,進行指使。
而這世間最大的利益,只有皇權。
什麼血緣親情,什麼襟袍兄弟。
天無二日,只要面對皇權,便是你死我活。
況且,祭陵程序繁瑣複雜,除了禮部的官員、參與內侍,熟知其每一步驟,能在其間鑽空子的,就只有皇族成員。
但無論如何……如果有可能,他還是不想看到元渭手足相殘。
凌逐流和簡叢走後,元渭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思忖了片刻,轉過頭去看見柏嘯青,眼神中又透出愉悅,站起身走到他旁邊,伸出雙臂攬他入懷:「潛芝……你還是,喜歡朕的吧。」
柏嘯青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元渭的眸光一點點暗下去,黯然道:「或者……只是因為,若朕死在你前面,就沒有人再能夠讓你活命?」
柏嘯青悚然抬頭,望向元渭:「陛下吉人天相,何出此言……」
「好了,你什麼都不用說。」元渭打斷他的話,凝視著他,唇邊慢慢綻出個微笑,「人嘴裡說出來的東西,未必靠得住……潛芝,朕也不問了。」
無論是怎樣的理由,柏嘯青仍然關心元渭,就已經足夠。
元渭其實是有點怕的。他害怕得到確切的原因,就失去了可以幻想期待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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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柏嘯青從這裡搬到武瑤宮,吟芳宮就空了下來。如今,輔王被軟禁在剪風院,安平王則被軟禁在添香閣。
臥房內,輔王坐立不安,不時看看門口持戈的軍士,就覺得心亂如麻。
當時和供奉紫衣大太監阮娃策劃時,明明覺得是萬無一失的計謀,怎就偏偏被元渭躲了過去?
那箭上所塗的劇毒,見血封喉,非常珍稀罕見,常人無法弄到手。
若按此順籐摸瓜,很可能最後就牽連到自己身上。
當然……還不會那麼快,在這個期間,阮娃應該會想盡辦法,將弒君的所有證據抹去吧。
畢竟,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難逃干係。
提起元渭,他打小就沒服過。
他雖比元渭小一歲,但自幼無論唸書還是習武,他都比元渭強。比起元渭來,他更適合成為一國之君。
只不過,元渭有個太受寵、太能幹的娘,才導致所有皇子都被元渭壓一頭。
想到童年的那段日子裡,自己的母親琨妃因為失寵,每日裡哀哀切切,以淚洗面;每年聖上對皇子們有什麼賞賜,元渭拿頭等,他只能拿次等,就越發恨元渭母子。
剛剛,有小太監端了壺溫茶進來,放在茶几上。他雖被軟禁,到底是天璜貴胄,沒人敢慢待於他。
輔王佑玄只覺心神忐忑恍惚,走到茶几前,給自己倒了半盞溫茶,一飲而盡。
那盞茶剛下肚,輔王就覺得不對勁。
接著,一股腸穿肚爛般的劇痛,迅速從小腹處開始蔓延。
他大叫一聲,捧著肚子倒在地上,滾了兩滾,就再也不動。
沒錯……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難逃干係。
所以,阮娃選擇了殺人滅口。
門口的衛兵聽見聲音,連忙紛紛衝進來。
這個時候,輔王已經四體僵直,七竅皆流下紫黑毒血,回天無力。
**********************
「什麼?!」
武瑤宮內,元渭聽完凌逐流的稟報,大驚失色,拍案而起。
被囚禁在剪風院的輔王,居然服毒自盡。
輔王自盡前後,經過凌逐流火速調查,按照目前掌握的情況,刺殺元渭所有的矛頭疑點都指向輔王。
三月前,輔王府自西域秘密購進半斤名為奪魄藍的劇毒,和塗在箭頭上的毒完全一致。
守陵內侍其中之一已經招認,那台弩機是輔王的人帶來,買通他,又確保他平安無事,要他裝在那裡。
輔王府內,搜查出龍袍、龍靴……
……
聽完凌逐流的稟報後,元渭終於慢慢從震驚中平靜下來:「……他既已死,就罷了。將他的家眷門生,還有參與其間的人,統統交由刑部處理吧。」
說了這話,元渭又忽然想起什麼來:「弒君之罪,按律該當如何?」
「陛下,弒君重罪,按律應誅九族……至交門生之流,也不能倖免。」凌逐流訥訥道。
「告訴刑部,誅九族……就免了吧。要真的論起來,朕、還有其餘三位王爺,不也在他九族之內?」元渭看著柏嘯青微笑,「親眷家屬,把他們刺配流放得遠一點,也罷了。至於門生至交,須調查清楚。若是不知情的,朕看就不用問罪了。」
「陛下聖明仁德。」凌逐流聽完元渭的話後,心中也覺欣慰,朝元渭深深一躬。
前些日子,他和簡叢就柏嘯青的事情,曾經秘密商討過。
那年,柏嘯青在他的幫助下,騎著烏雲踏雪逃跑,元渭竟在眾目睽睽中,口吐鮮血暈絕在地。
回宮後,元渭又發了近半月的高燒,幾乎沒命。
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
元渭十歲那年冬天,親眼目睹柏嘯青帶著雙親頭顱遠走後,發生過相同的狀況。
當初,阮娃帶他來到朱雀門,見到簡叢和凌逐雲時,他也是一口鮮血噴出,倒地不起,繼而高燒。
雖然目前的這種情況,絕非姜娘娘的願望。但是,若柏嘯青死了,情形也絕對不會比現在更好。
元渭眼下雖專寵著柏嘯青,但他如今身體半殘,路都走不太動,又是個男人,無法育有子嗣,對朝堂和後宮都造不成威脅。
再說,元渭雖寵著他,同時也防著他。兩人之間的關係,構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
元渭已留下足夠的子嗣……就這樣,也未必不是元渭的福氣、天下的福祉。
只是犧牲了柏嘯青的意願和未來。
不過,柏嘯青是再明白不過的人,應該能夠理解吧。
說到底,他們這些為臣的,不過是輔佐帝王、維持社稷平衡穩定的工具。
既然在這個位置上,身為工具,就應該有工具的覺悟。
……
「凌丞相,不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嗎?」
柏嘯青聽完他們的對話,忍不住開口:「輔王為何會這麼急著服毒自盡?而且,調查也進行的太過順利了吧?」
凌逐流大約是公務繁忙,所以有些事情只看表面證據,參詳的不是那麼透徹。柏嘯青自知若不在此時點醒,恐怕就再沒有機會。
「放肆!朕跟凌丞相商討事情,豈容你這下賤奴隸插嘴!」
元渭聽著柏嘯青的話,唇邊笑容斂去,眼中怒焰頓時升騰,走到他面前,伸手就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一方面,他不願意柏嘯青參與這些事情;另一方面,柏嘯青當著凌逐流說這些話,他若沒有表示態度,柏嘯青將來的罪狀,恐怕還會多出「媚上惑君、妄圖參政」這兩條。
柏嘯青的左臉頓時紅腫起來。他慢慢低下頭,不再說話。
因為他該說的,已經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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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轉過身,不再看柏嘯青,思索沈吟片刻後,朝凌逐流開口:「輔王謀刺一案,表面上,暫且按我們前面商討的,交由刑部了結……實際,此案還存有可疑之處,凌大人須私下暗暗察訪,務必調查個水落石出,切記不可打草驚蛇。」
「是。」凌逐流朝元渭深深一躬。
柏嘯青低垂著頭,看著腳下的那片白色長毛地毯,思緒翻騰。
輔王身旁若還有同謀,那人實在是心機毒辣、手段狠絕。
竟能夠毒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輔王,只為滅口,保得自身平安。
元渭和凌逐流應該也想到了,不可能會是剩下三個王爺裡面,其中一個。
否則,就算元渭死了,皇權的爭鬥也遠遠尚未結束。輔王稍微有點腦筋,絕對不可能,會那麼早就為自己定做龍袍龍靴。
那麼,究竟是誰?
眼下,畢竟所知的情報太少,無法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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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復十五年冬季,輔王刺殺今上的案件,由輔王服毒自盡,其妻妾子女刺配流放而結案。
輔王不過二十餘歲,已有八名兒女,但最大的兒子也才剛滿六歲。更多的,是還在繈褓內的嬰兒。
昔日王府貴婦、龍子鳳孫,無論大小,統統在臉上刺了罪印,排成長龍,被衙役們押解出京,一路上愁雲慘霧,淒淒切切。
結案之後,阮娃又懸心了一陣子,見朝廷刑部再無動靜,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這樣又過了月餘,轉眼間到了一年一度的春節。
宮裡各處都掛上了大紅燈籠,四處裝點的花團錦簇般。朝廷的大臣們,除了留值的,也都得了十五日的大假,回家過年去了。
只有宮中的使女內侍們,忙得腳不點地。不過,想到年節多出來的賞賜打點,辛苦勞累些,也就沒什麼了。
成復十六年,正月十五,剛剛入夜,皇帝帶著皇后和一眾嬪妃,在御花園裡擺宴看戲。
忙了足足半月的阮娃見沒什麼事,便告假回房,躺在自己屋裡的軟榻上,讓呂曖給他捶腿,半閉著眼睛養神。
柏嘯青入了武瑤宮後,呂曖自是再也用不上,就打發他回了阮娃身旁。
「公公。」
呂曖以手握拳,一下下捶著,忽然開口:「自從我被聖上打發回來,就明白了……像我們這種人,靠別人是靠不住的。到底,還得互相扶持著。」
阮娃覺得他話裡有話,慢慢掀開眼皮,目光凌厲地望向他。
話已至此,呂曖咬了咬牙,索性抬起眼,和阮娃目光相對:「呂曖想出宮,過常人的生活……趁現在還來得及,公公和我一起離開這宮裡吧。將來彼此,也好有個照應……我什麼都知道,包話公公您毒殺輔王的事情。」
阮娃冷笑一聲,伸腳一蹬,就將跪在軟墊上的呂曖踹翻在地:「拿這個要挾我?你是嫌命長了吧。」
呂曖這崽子,腦子是好使的。不然,當初也不會讓他到元渭身邊侍候。
這件事,他雖沒有直接參與,但在與輔王來往期間,還有毀滅證據期間,完全有可能瞧出蛛絲馬跡。
阮娃有些後悔,當初消滅證據證人時,沒有立即把呂曖解決掉。
「呂曖想出宮,但呂曖是聖上臨幸過的人……若沒有公公提攜,根本不可能出去!」呂曖撲上前,不顧一切地抱住阮娃的小腿,「再說、再說……公公現在若不離開,也來不及了。」
「我已偷偷將密報公公的文書,呈入刑部。現在刑部官員都在放假,卷宗累積不少,還沒有人手去逐份察看……不過,天亮後,所有官員春假結束,就會不同。」
阮娃心頭大震,怒極反笑,俯身伸出手,攬住呂曖的腰,柔聲道:「……你起來吧。」
呂曖做這事,顯然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策謀已久。
時間、時機,都是挑選好的。
呂曖站起來,和阮娃兩兩相望。
「好孩子,為什麼要這樣做?」阮娃瞇起眼睛看他,「只為了離開宮裡嗎?」
也只有這個原因了。
若選擇向朝廷告密,不是不可以,還能夠平平安安得一大筆賞銀。只是,卻永遠得不到自由。
阮娃是紫衣供奉太監,有帶人出宮採買的特權。
然而,若在平常狀態下,放走被聖上臨幸過的呂曖,讓人發覺,阮娃自己也難逃干係。所以,只能在這種特定狀況下,逼阮娃和他一起出逃。
「是的!」呂曖聲音和神情都激動起來,「公公是有品階的紫衣監,我自是比不得,又失過一次寵,不可能再受重用,老了就得進感恩寺,被人嚴密看押,公公可以看看裡面那些個太監,人不人鬼不鬼……」
阮娃挑起唇角一笑。
呂曖大睜著眼睛,望向阮娃,忽然間說不出話。
呂曖左胸處,刺進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青色的太監服上,大片血漬迅速暈開。
「公公我別的本事沒有,十歲前,家裡倒是干殺豬營生的……人也好,豬也好,這心臟的位置,不會認錯。」
阮娃低聲說完,鬆開手,呂曖便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腳邊。
****************
阮娃在原地站了一陣子,忽然轉過身,走到自己睡覺的軟榻前,一把將平常慣用的那個藍緞面羽毛靠枕撕開。
白色的羽毛,頓時如同冬季的紛紛落雪般,飛了滿屋。
阮娃伸出手去,將裡面藏著的厚厚一疊銀票,揣入懷裡。他扔了靠枕,在滿室紛飛的落羽中,拉開房門,走出門外。
他非常明白,什麼都再不可挽回。
這時候,天剛剛黑下來,離天亮還很遠。他要跑的話,完全有充足的時間。
但不知怎地,他出門後,沒有直接朝宮門的方向走,反而朝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不看那個人最後一眼,他不死心。
年節的最後一夜,宮裡各處都被大紅燈籠照得通明,仍然洋溢著濃濃節日氣氛。
阮娃走進御花園,旁邊的人認得他,紛紛給他讓路。
御花園內,擺著高高的戲台,正在演《辯本》。
一個身穿綵衣,鼻樑處撲了塊白粉的丑角,在台上對著皇親貴胄們,咿咿呀呀唱著戲詞,搔首弄姿,醜態百出。
也許是正演至趣處,元渭摟著身旁的柏嘯青,和柏嘯青笑做一堆,腰都直不起來。
阮娃站在冷風裡,微微咬著牙,心裡就有些悲從中來。
在這宮中,他拼了半生,掙扎了半生。最想要的東西,還是沒有到手。
就如同那戲台上的丑角,出乖露醜,百態露盡,到最後成全的,卻是別人。
……既然如此,他一走了之,豈能甘心。
沒錯。
他的根在這宮中,他的念想、慾望、青春……全部都在這裡。
死也死在這裡,他哪裡都不去。
況且……就算失去了生命,最後輸的人,不是他阮娃。
他得不到的東西,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也休想得到。
阮娃的臉上,漸漸泛起個笑容。一枚好看的淺淺梨渦,浮現在左頰。
他一把抓過身旁的小太監,在那小太監耳邊,柔聲道:「聖上若問起我來,就說我在宮中流雲閣。」
說完,阮娃便一邊低低笑著,一邊邁著有些虛浮的步子,夢遊般離開了御花園。
小太監有些錯愕。
流雲閣,是這世間最高的建築物,每年四時,天官祭天祈福所用。
平常的話,除了打掃,並沒人上去。
不知這阮公公,到流雲閣去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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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早晨。
元渭上完早朝,在眾內侍的簇擁中,擺駕回武瑤宮的路上,忽然看見刑部尚書滿頭熱汗地跑過來,手執一個折子,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陛下,臣有事急奏!」刑部尚書將那個折子高舉過頂,「與輔王同謀刺殺陛下的人,已經找到了!」
元渭停下腳步,皺起眉頭,從他的手中取過折子,在自己面前展開。
是封密奏。
近一個多月來,凌逐流和刑部已零零碎碎搜集了不少,關於輔王存在同謀,而且這個同謀為了自身脫罪,將輔王毒殺的證據。
但這些證據,無不在關鍵的地方就斷掉,導致始終沒辦法揪出,與輔王同謀那個人來。
手中這封密奏,將所有的斷點都連接了起來。
元渭看完密奏後,氣得渾身都開始發抖,恨聲道:「居然是他!」
「是。據值守的士兵稟報,昨夜阮公公並沒有出宮。臣已封鎖宮闈,只許入不許出,派人在宮中各處搜查。」
「稟陛下。」旁邊侍候的小太監見況,大著膽子插嘴,「昨夜阮公公來過御花園,他跟奴婢說,陛下找他的話,就去流雲閣。」
「他倒像是,事先就知道一樣……好大的膽子!」元渭狠狠一把將手中折子扔在地上,「叫上御林軍,隨朕一起去流雲閣!朕倒要親眼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說完,年輕氣盛的皇帝便邁開大步,朝流雲閣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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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
阮娃站在流雲閣頂樓邊沿,看著下方的御林軍若螞蟻般,將流雲閣層層包圍起來,忍不住輕笑:「真慢。」
他下意識伸出手,捋著散在胸前的長髮,卻發覺觸指間異常乾澀,不同往常。
低頭一瞧,發現指間纏繞的頭髮,顏色如落雪霜華。
原來這世上,竟真有一夜白頭。
阮娃見狀,索性摘了紗帽和碧玉簪,朝樓下拋去,縱聲大笑,直笑得流出眼淚。
任一頭及臀白色長髮,亂紛紛飛揚於冷風中。
這時候,他聽到一陣兵戈甲冑撞擊的聲響,慢慢回首。
只見元渭穿著朝服,帶著大隊御林軍,氣喘吁吁,出現在頂樓入口處。
「阮娃!朕待你不薄,你為何要這樣做?!」
元渭命令大隊御林軍暫時守在入口處,他只帶著幾人上前,來到阮娃對面。
到底曾是他的枕邊人。他不親自問清楚,怎樣也不甘心。
阮娃見他靠近,朝他一笑,便轉過頭,朝流雲閣下一躍。
元渭朝他衝過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卻已經來不及。
半空中,阮娃閉上了眼睛。
身體不停墜落再墜落……伴著耳邊呼嘯風聲,十多年前的片段,流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現──
自己狠狠瞪著他,刻薄尖銳地說:「柏嘯青,你要真心把我當兄弟,為我好,就離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離開這皇宮。你倒是肯不肯?」
那些話,其實是真心的。
那年,那時候,你若肯放下他們……隨我離開……
……
元渭眼睜睜看著阮娃,在自己面前跌下萬丈高台。在堅硬的青石地面上,開出一朵碩大而鮮的血花。
他不可能還活著。
元渭在阮娃跳下去的地方,臨風站立,怔怔地發起了呆,不知自己該是怎樣的心情。
「陛下,我們在這樓閣之上,發現了他留下的這張字紙。」
旁邊有御林軍,拿著張雪濤字紙,來到元渭身旁。
元渭接過,看了看。
是阮娃的筆跡。
阮娃出身卑賤,長到二十歲,還未曾識得字。國家變故,遷到南岸去之後,他因護駕有功,就常常陪在元渭身旁。
元渭有時候高興,就教他認字。他倒也算天資聰明,這樣過了幾年,雖做不成八股文章,但讀寫都沒有問題。
正因為如此,元渭對他的筆跡,再熟悉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