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北部的山丘群,我騎著駱駝向南去,一路上都是一望無際的旱海。這樣的行程,就算有人做伴,也會感到壓抑而無聊,更何況我還是一個人,就更覺得壓抑和孤寂了。看著這無邊無際的沙漠,一種恐懼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在這乾枯貧瘠的大沙漠面前,你會感到大自然的無窮威力,也會感歎自己像一隻昆蟲一樣渺小。恍惚中,我似乎覺得頭上的天空在下降,而眼前的沙漠卻在上升,沙漠和天空將我夾在中間,把我壓得粉碎。我看不到活著的東西,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我不禁有些害怕。為了掩飾自己的膽怯,我吹起了口哨。
令我驚奇的是,口哨聲對我的駱駝產生了異乎尋常的效果,它不禁豎起了耳朵,還加快了速度。只要聽到騎手吹起一種專用的哨子,「沙漠之舟」即使負擔再沉重,即使已經疲勞不堪,也會像重新獲得力量一樣,把口哨聲當成前進的信號,加快自己的速度。
為照顧我的同伴,我在前兩天的旅途中不得不放慢速度。不過,我現在不必再照顧什麼人了;於是,我用愛撫、呼叫和口哨催駱駝快跑,我想看看它到底能跑多快。我感覺它的速度很快,簡直像飛起來一般,幾乎可以和阿拉伯良種馬的速度相比。駱駝好像從這種快跑中得到了歡樂,因為它雖然跑了一個小時,但既未出汗,也未氣喘吁吁。最後,當我想讓它停下來的時候,它好像沒聽見一般,還在繼續跑著,我不得不強制讓它停下來。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我有時會穿過一片寂靜荒涼的河灘地,這裡有一種植物,葉子早已掉光,光禿禿地立在那裡。它看起來很像含羞草,給人以淒涼又悲傷的感覺,也許它是此地唯一的植物殘餘。只有在雨季的時候,這裡才會變成一個水窪。
太陽快要落山了,但我一直沒有發現任何駝隊的蹤跡。我停了下來,再往南走就不可能碰到獵奴匪幫了。我下了駱駝,打算讓它好好休息一下,並給它吃了一些棗子,讓它喝了一些水。
天已經黑了,我上了駱駝往回走。
這樣的旅程真的很奇妙!我雖是孤身一個人,但卻並不孤單,因為上有天空、下有荒漠在陪伴著我。天空中,星星在閃爍,似乎在用閃爍的話語講述著那世代永恆的故事,它們似乎在指引黑暗中的人穿過這恐怖的死亡沙漠。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沙漠無垠,星光燦爛,以後回憶起來,會有怎樣的感慨啊!
因為要留神不能走錯方向,返程的速度沒有白天那麼快。我的駱駝白天奔跑的時候,在沙地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在星光的照耀下,這些痕跡清晰可見。這頭駱駝這一整天基本上沒有閒著,但看起來仍然不顯疲勞。我又吹起了口哨,想考驗它的耐力,直到感覺吹累了,才停下休息了一下。
天快亮的時候,我的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因為這裡離水井不遠了,但我的身體仍很疲勞。我現在倒不怎麼著急了,據我的估計,中午的時候就能回到井邊。因為心情輕鬆下來,我便讓駱駝放慢了腳步。
我在九點左右看到了山丘群。過了一會兒,我又看到包圍著水井的那三個高地。我不由得加快了駱駝的速度,現在是否出了什麼事情?情況如何?隨著離秘井越來越近,我也慢慢地停了下來。因為我看到左邊有雜亂的足跡,一直消失在三個山丘的後面,然後又從右邊出現一直向北方伸去。而從足跡的寬度看,這裡來過不少騎手。從足跡的方向可以看出,這些人來了又走了。我暗叫不妙,一定出了什麼事!
我把獵槍搭在駝鞍上,順手又取出一支手槍,繼續讓駱駝向前走去。到了山丘前面,我下了駱駝,小心地向前爬去,從左邊繞過山丘。我一直爬到兩個山丘間,從這裡一眼就看到了水井,但卻看不到一個人,水井已經被蓋住。
從這些足跡可以看出,大概來了五個人,這些足跡一直延伸到水井邊。我的三個同伴呢?難道他們發現有人來了,就立刻去找穆茲塔法了嗎。向北去的足跡顯示出八隻駱駝的足跡,我的三個同伴加上那五個陌生人正好是八個,但他們去哪裡了呢?從這些足跡的樣子可以看出,八隻駱駝是同時離開水井的。我不禁擔心起來,但是,我竭力讓自己保持鎮靜。這些駱駝的腳印還都很新鮮,這說明他們離開這裡的時間並不長,也許還不到一小時。假如我的同伴們真的出了什麼事,我去幫助他們還是來得及的。
在水井左邊的山丘腳下,我看到了一座兩米長、一米寬的沙土堆,這是原來沒有的,看起來像是一座墳墓。
我發現沙土堆旁邊不遠的地方有紅色的痕跡,那很顯然是血。我想,難道裡面埋著人?我扒開鬆散的沙土,看到兩隻光著的腳。
我很擔心裡面是我的同伴,因此沒有耐心一點點地去挖。我抓住那兩隻腳使勁往外拉,把整個屍體都拉了出來。
看清了屍體的面容後,我不禁鬆了口氣。他不是我的同伴,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有著滿臉的鬍鬚,皮膚被曬得很黑。他的心臟被刺了一刀,胸部有一個很寬的傷口。
他是什麼人?是誰殺了他?為了弄明白這些問題,我很想追著這些足跡去尋找答案。但是,此時的我必須鎮靜。冷靜下來後,我開始思考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想到也許事情的經過是這樣:五個騎手帶著敵意來到這裡,與我的同伴們發生了衝突,同伴們在反抗的時候殺死了對方一個人,但他們終究寡不敵眾,被騎手們制伏。然後,騎手們埋葬了死者,蓋上了水井,綁走了我的同伴們,留在這裡的只有血跡。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同伴正處於危險之中,但是,現在我去追他們還不是時候。
我還想看看有沒有別的線索,便登上了附近的山丘向四周望去,我發現了非常重要的東西:遠方有一片孤單的高地,離包圍水井的這三個山丘大概一千步遠,有個人在高地的中間,正緩慢而猶豫地向這邊走來。
他頭上纏著白色的巨大頭巾,身著白色的大袍,高而且瘦。不錯!這正是我的那個多嘴的僕人,那個總愛吹牛的賽利姆!
「賽利姆,快過來!賽利姆,不必害怕!我在這裡!」我大聲地向他喊道。
「啊!是主人!」他回答道,然後迅速向我跑來。不一會兒,他就到了我的面前。我這時候已經回到了屍體旁邊。
「感謝安拉!先生,你總算回來了!」他顫抖著向我問候道,「你回來就好了!法立德和本尼羅被綁走了,你一定會去救他們的吧?當然,你要是害怕,我就一個人去救。」
「又吹牛了吧!你怎麼沒被一起綁走呢?你肯定又做了膽小鬼,事先跑掉了!」
「膽小鬼?不,先生,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該誇獎我才是,我只是採取了聰明的做法。我跑掉只是為了救我們的朋友,要是我也被抓了,誰去救他們呢?」
「他們到哪裡去了?你早就該去救他們啊!」
他指著足跡延伸的方向道:「到那邊去了。」
「是誰帶走了他們?」
「這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五個人還攻擊了你們,你們和他們應該有過對話。」
「我當時不在。」
「那你在哪兒?」
「在那兒。」賽利姆指著山丘後面他來的那個地方。
「你是覺得這裡危險,躲到那裡去的吧!」
「不。我覺得那裡更適合自衛,便佔據了那個地方。可惜的是,他們兩個沒有我明智,沒有和我一起躲到那個地方。」
「我知道了,你自己跑到那裡躲了起來,留他們兩個在前面和敵人決鬥。現在竟然還找借口美化自己!難道你們沒有看到那五個人來嗎?」
「沒有。」
「當時誰在監督崗哨值班?」
「我在值班。」
「他們來的時候,你沒有看到嗎?」
「先生,當時正是早禱的時間,我面朝麥加跪在山丘上。但是,那五個騎手卻是從西邊來的,我怎麼能看到他們呢。」
「不要撒謊!襲擊是早禱以後才發生的,這一點我從地下的痕跡就可以看出來。假如你在跪著禱告,他們最先發現的一定是你,那你怎麼還能逃得了呢?」
「先生!我當時忘了一切,很虔誠地在禱告。我可以保證,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就承認吧!你一定是在值班的時候睡著了!」我嚴厲地對他說。他也許是覺得自己的疏忽真的很致命,害得兩個夥伴被綁走。在我的訓斥下,他尷尬地低下了頭。
「不知道怎麼回事,禱告越是虔誠,也就越容易入睡。你有沒有在禱告時睡著的經歷?」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終於承認在值班的時候睡著了。那你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
「我只聽到下面水井旁有人高聲恐嚇,別的什麼都沒看到。我勇敢地爬上山丘,從那裡的邊緣向下,看到了十分可怕的景象。」
「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三個人抓住了本尼羅,另外兩個男人正在與躺在地上的法立德廝殺。我還看到他們的五頭駱駝在山丘外邊,我們的三頭駱駝臥在旁邊。」
「我想知道人在幹什麼!你說駱駝幹嗎!」
「突然,本尼羅拔出一把刀子,刺入一個敵人的胸膛。但是,另外兩個人很快將他打倒了。」
「你那個時候在做什麼?」
「先生,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就在那個危機的關頭,在大無畏精神的驅使下,我向敵人衝去。但是,我發現我們那兩個同伴已經被制伏了,而我一個人是戰勝不了他們五個人的。我的理智當時還算清醒,最後,經過慎重的考慮,我還是決定留在這裡。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在這裡等你,不然的話,你回到這裡,誰來向你報告發生過什麼呢。先生,我這樣的選擇對不對?」
「你的選擇也許是正確的,但你的目的讓我懷疑。後來怎樣了!」
「我注意到他們沒發現我,就從山丘後面跑了下來了。你知道,當朋友需要幫助和保護時,我是很會跑的。」
「這倒是真的,你是很會『跑』。」
「我轉移到剛剛你發現我的那個地方。」
「轉移?你是嚇得吧!當時你恨不得能多生兩條腿,以便跑得更快,是不是?」
「為了解救同伴,我當然要盡量快速而靈活地行動。我跑到那個山丘後,為了不讓人發現,就隱蔽了起來。後來,我看到這些匪徒們離開了這裡,還帶走了我們的兩個同伴。」
「是被捆起來帶走的嗎?」
「也許吧。我離那裡差不多有一千步遠,所以沒有看清,只看到有六個人是騎在駱駝上的,還有兩頭駱駝上沒有人。他們走了以後,我就在這裡,一直等著你。沒過多久,我看到一個騎手,他讓駱駝停下後跑了過來,到跟前後又小心翼翼地爬向水井邊。我從山丘上那個位置看不清你的面孔,不過,從衣服和體形上看,我覺得這人應該就是你。我便向你這邊走來,恰巧你看到了我,大聲喊我過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我這樣處理這件事是勇士吧,能稱得上英雄吧!」賽利姆自信地說。
看著他得意揚揚的表情,我終於失去了一切自制力。我向他大吼道:「勇士和英雄?就你也配?你是世界上最蠢的蠢貨,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這些話確實很粗暴,但是,我並沒有對他進行惡毒的謾罵,相比之下,我覺得用「蠢貨」這個詞對他來說就是一種表揚。
可惜的是,賽利姆還是受不了這些話。他大叫道:「我本希望你能誇獎和讚賞我一番,聽聽吧,你都對我說了些什麼啊!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你還想讓我『讚賞』你?我只能說,你只會說大話,你是一個沒用的人,是個廢物,是一個連小老鼠都害怕的人。不要說你能像一個男人或英雄了,哪怕你只有小男孩那樣的勇敢,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後果!如果你當時能去幫幫法立德和本尼羅,他們兩個不一定會被綁走。可惜的是,你沒有這樣做,竟然還厚著臉皮說自己是『英雄』?!」
「先生,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我就把事情的經過再捋一遍。你在值班站崗時睡著了,這一點你已經承認。正是你的這個疏忽產生了極壞的後果,你是不是該把這個責任負起來?在睡眠中,你的兩個同伴遭到了突然襲擊,他們沒有機會使用火器,在山下同五個敵人進行了肉搏戰。本尼羅並不大,嚴格來講他還是個孩子,就是這麼個孩子也刺倒了一個敵人。而你呢?你都幹了些什麼?你當時所處的位置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武器現在還在你的身上,說明當時你身上就帶著武器。在這樣一個有利的位置上,你如果開槍射擊,至少可以讓兩個同伴喘口氣吧。但是,你根本不管別人的死活,膽小的你逃跑了。不僅如此,你在我面前還吹噓自己冷靜和理智。我真恨不得打你一頓,但又可憐你的愚蠢,說到底愚蠢並不全怪你。即使這樣,你還不忘吹牛皮,說我要是沒有勇氣去救人的話,你就自己去解救被抓的人!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
賽利姆低著頭,彎著腰站在那裡,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剛才說得對不對?」